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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ound 30

Around 30   意識到的時候,三十二歲的生日已經剩下寥寥的數小時了。 靜留是在出了辦公室,正往地下停車場走的途中,接到老家打來的電話。知道她才剛加完班,父母親問候的電話很及時地在她開了車門坐上駕駛座的同時結束,並未拖沓得太長。大概也曉得,其實再過幾天就能碰到面了。 發動引擎前她順手傳了訊息,非常簡單的一句「要回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正好在玩手機呢──訊息後方立刻跳出了「已讀」的標記。 『吃過飯了嗎?』 「還沒。」 『那我熱點東西等妳。回來路上小心。』 螢幕照亮了黯淡的車內,看見夏樹的回音,靜留熄了螢幕,發動引擎。 已然非常熟悉她開車返家所需要的時間,她推開家門踏進客廳時,夏樹正好從開放式廚房探出臉。擱下手邊的東西,坐到餐桌前,她吃起遲來的晚餐;夏樹則轉而開了冰箱門,從裡頭撈出一支啤酒瓶,隨手用開瓶器打開。 「也給我一支。」 「哦。」 接過夏樹遞來的玻璃瓶,也不用多說,彼此手裡的瓶身極其自然地就輕輕碰在了一塊兒,撞出清涼的聲響。或許太涼爽了,有點不合時宜就是了,她想。白啤酒清爽的果香在舌尖滾轉,靜留忍不住長長地吁了口氣。 「辛苦囉,壽星。」 放下玻璃瓶的夏樹也苦笑了。怎麼說呢,或許苦笑才是理所當然的吧。生日當天無論如何都得加班就算了,甚至這個時間才回到家,連兩個人一起吃頓像樣的晚飯也辦不到。這麼說起來,好像真的是很過分的一次生日呢。 「哎,反正差不多也到了不是很想面對生日的年紀啦。」 啜著啤酒,夏樹忍不住一聲輕哼,聽起來像笑。偏偏等她吃完晚飯,從冰箱裡拿出預先準備的大吉嶺戚風蛋糕後,還非常刻意地晃了晃手裡的小紙袋問她需不需要插上蠟燭,明明自己也已經奔三了說── 「信不信明年妳的生日蛋糕我也幫妳插上蠟燭喔?而且不能用數字代替。」 「唔,好啦……那至少許個願吧?」 許個願嗎?好啊,試著許願吧。但靜留確實覺得,隨著年紀增長,許願變成了一件越來越困難的事。為什麼呢?理由很多,可想必有一個理由是,她本來就不是想像力多麼豐富的人吧。 靜留沉思了一會兒,最後索性拿起蛋糕刀,開始俐落地分切大吉嶺戚風。是她喜歡的店家,蛋糕的大吉嶺香氣和佐上的一點鮮奶油都無可挑剔,不過或許是因為她遲歸的關係,在冰箱裡擱得稍微久了些,口感不是那麼完美。 「早知道就再晚一點去拿了……」連對座的夏樹也這麼嘀咕。 慢條斯理吃著自己那份大吉嶺戚風,靜留拄著頰,不忘欣賞夏樹皺著眉頭一面以銀叉分切蛋糕的樣子。

她與她的問題

她與她的問題 大概,就是因為長久以來處得這麼近了,反而知道,有些時候的確不應太靠近。 扭上水龍頭,將洗乾淨的水杯倒扣在杯架上,夏樹將手抹乾,從流理臺前轉過身時,餐桌前的靜留依然不為所動。左手拄著頰,右手偶爾動一下滑鼠,幾乎整晚未曾摘下的眼鏡鏡片隱約反射著筆電螢幕的光。即使如此,冰綠眼睛依舊能捕捉到掩映在鏡框與亞麻色瀏海下,始終微蹙著的眉心。 稍微偷瞄了螢幕上的內容一眼,夏樹悄悄地在心底嘆氣,放輕腳步走過桌邊,說:「我先睡囉。」 「嗯。」靜留就只這麼回應。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她想。近幾年又尤其這麼想。前陣子吃晚飯時,靜留嘀咕著很快要開董事會的表情歷歷在目;再前一陣子,她端著啤酒碰巧經過靜留的螢幕前方時,隨便就看見「年度計劃」和「年度預算」幾個關鍵字,後面跟著的數字橫看豎看都是天文數字。看在她眼中,那些文字、數字、報表羅列的無機質感顯得雲淡風輕;但看在執行長眼中,想必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稍微皺著眉頭還算是可愛的了。不時會有殺氣才是真的,偶爾臨睡時帶進臥房裡來,讓人哭笑不得。 她照例為靜留留下一盞夜燈,等這燈熄滅時,她可能還醒著;也可能已經睡去。而燈熄了以後,也通常有兩種氛圍,一種是想她接近;一種是不想她接近。 這回夜燈熄滅時,夏樹正踩在清醒與眠夢的境界上。隱約聽著身畔窸窣收斂的微小動靜,在她翻身以前,體溫已經輕柔地觸上脊背,就這麼讓靜留摟著,她閉上了原先半斂的眼睛。 「都搞定了?」 「我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在替其他人解決問題,所以大概永遠都有解決不完的問題吧。」 「也是。但可以的話,我希望妳偶爾也要想辦法解決一下自己的問題呢。」 再來就沒有回應了。曾經她還會擔心,但如今的她已經知道,靜留自顧自沉沉睡去的氣息也是一種答覆;這或許不能解決靜留的問題,某種程度上卻解決了她的問題。 至於靜留目前的問題怎麼解決──被睡去的靜留傳染了睏意,夏樹朦朦朧朧地想著,最後在睡著前得到了結論。 應該只能希望她一夜安眠,明天董事會順利了。 2017.10.03   去年的隨筆。

夢外

最近常常作很冷的夢。 白鷺是在出了書房,踏著安靜的步履回到起居間,發現貘縮著嬌小的身子睡在天鵝絨沙發上時,想起了貘先前曾對她這麼說過。貘那副削瘦的臂彎摟著削瘦的肩,鷺並不知道貘是不是作了夢,只是看上去果然有些冷的樣子,她從起居間一隅找出毛毯,輕手輕腳給貘覆上,接著坐到了壁爐前。 燃起壁爐,躍動的火光裡,鷺想起當時的自己並沒有給貘回答。白鷺總歸只是一介賢者(甚至不時對這個身分抱持深刻的懷疑),明白這個領域不屬於她管轄。那是夢的支配者的領域。白鷺不時也作寒冷的夢,可能是夢裡,也可能是夢外,瑟縮時總有一隻溫暖的手伸過來。她的夢在貘的支配裡,但,貘的夢呢? 驅使著火鉗,柴薪燃燒的微響和明滅的火光間,白鷺想:貘的夢,那是太遙遠的領域了。於是好像有另一種即便就坐在壁爐前也沒能燒卻的寒冷,從那些她不及的地方湧上來。 或許是壁爐一連串薪火爆裂的乾響,或許是火鉗拖曳的聲音,或許是扶手椅微微搖晃傾軋的動靜。聽見貘的嘟噥,白鷺回過頭時,貘正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自沙發上坐起身,用毛毯將自己裹成一團。 「又作了好冷的夢呢。」 撥開長長的睡帽,修長的手正往那張稚氣的臉龐接近,貘的低語讓白鷺的手短暫地停頓了會兒,最後讓從毛毯裡頭伸出來的手給接去。都只是微溫,不到能稱為暖和的地步,至少已足夠讓那些沒能燒卻的寒冷逐漸遠去。 「明明別作夢就好了,不是嗎。」 其實是不需要睡眠,也不作夢的。貘同樣這麼說過。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偶爾會在這個過度空蕩的家裡見到貘窩在沙發或床上酣眠的樣子。總感覺她們彷彿非常接近,又彷彿非常遙遠。 「沒什麼,反正習慣了。」 貘說。鼻尖蹭到了她滅紫色的襯衫上,稚氣的臉龐笑咪咪的,握著白鷺漂亮的手不放。她果然還是不懂貘。回想起來,最初貘告訴她最近老是作很冷的夢時,表情也像這樣笑咪咪的。 「……還冷嗎?」 「好一些了。」 白鷺靜靜地揚起片翼,將貘圈進晶瑩豐潤的白羽下。那雙削瘦的臂彎則更進一步擁抱她,慢慢淡去的冷意間,她終於覺得她們又更接近了一點。 2018.12.09 先看過之前的〈槐安〉也許會更美味。 是說本來就很美味,高冷受白鷺好香想吸嗚嗚嗚嗚嗚(冷靜)

東方春櫻宴情報&BOOKY上架通知

轉眼間明天就是東方春櫻宴了 這次在「B08」長鏡頭&人機同步 有兩本新刊與一本既刊,歡迎大家來玩! 而先前印調選擇通販或不克前來春櫻宴的朋友們 這次的三本刊物也都在BOOKY上架了 請循下方連結依序前往購買即可! -- 新刊們: 《圈外》──《完全無欠》拾遺→由此去 《有些東西我們稱之為不治之疾,於是今日我們依舊披上白袍》→由此去 / 既刊 《完全無欠》→由此去 -- 如有任何問題,歡迎隨時留言 或洽liouji@gmail.com/plurk:MetricInterference 希望明天的春櫻宴大家都玩得開心!    

2018百合ONLY&東方ONLY新刊資訊

上週(10/13)的百合翁已經順利結束,感謝前來攤位上的大家! 本週(10/20)還會參加東方春櫻宴 一樣是兩本新刊與去年的既刊《完全無欠》 新刊在東方ONLY後將會委託BOOKY上架販售 還請選擇通販的朋友們再耐心稍候一下了m(_ _)m 順手再借用台灣同人誌中心的宣傳頁面 裡頭有少許排版後的內文試閱可供參考↓   新刊之一   《圈外》──《完全無欠》拾遺   新刊之二   《有些東西我們稱之為不治之疾,於是今日我們依舊披上白袍》   既刊   《完全無欠》   /   那麼就讓我們週末見了! BOOKY上架之後也會再發布公告 感謝大家!

2018百合翁&東方翁新刊印量調查

不知不覺間又到了這個時間點 是該作印調了(淚) 本次預計在百合翁與東方翁推出兩本新刊 詳情如下 如果有興趣的板友們歡迎隨手填寫個印調 救救印量估計無能的作者吧,非常感謝大家m(_ _)m / 新刊之一 東方Project月都中心同人小說《圈外──完全無欠拾遺》 作者:Nowhere 美術設計:BB/賀谷 內文排版:子灯 A5/NT250 普遍級/約60000字 收錄內容: 長夜將盡 間章 插曲 望鄉 雨月 殘暑 東方擲骰閒話短篇十五則 交集 收藏 醉翁之意 一切的理由 親吻總在噩夢後 贈物 Dialetheism 本能 豢養 適可而止 Dreamy Sweet 她的切望是她的無望 遺物 白鷺 雪的可能 槐安 One More Dream Neverending Dream 印調由此去:https://goo.gl/7whe4y / 新刊之二 東方Project現代AU同人小說 《有些東西我們稱之為不治之疾,於是今日我們依舊披上白袍》 印量調查 作者:Nowhere 美術設計/內文排版:BB/賀谷 A5/NT300 普遍級/約115000字 收錄內容: Actually it's an old-fashioned fairy tale, they said. Actually it's an old-fashioned fairy tale, they said. Extra 傳聞 難題 治療白鷺的一種方式 患者為大 突襲 放棄治療 各退一步 默契 應景 回禮 純情的解法 Nothing but the best 幸運之必要 忙裡偷閒之必要 職業病 晨間風景 颱風夜 一脈相傳 稱謂 百密必有一疏 真相 Those unfinishied 那夜結束與到來都沉靜 有一種慣例名為自由 一期一會 塞翁失馬 好奇殺死一隻貓 最好的時節 夏日的尾聲 Silly-Go-Round 那麼遠,那麼近 印調由此去:https://goo.gl/LEYbQb / 既刊再販調查 由於《圈外》是去年百合翁推出的新刊《完全無欠》的拾遺 去年的發行量較少,已經完售 考量到內容的完整性,因此也一併在這裡作再販調查 東方Project月都中心同人小說《完全無欠》 作者:Nowhere 美術設計:BB/賀谷 內文排版:子灯 A5/NT200 普遍級/約48000字 收錄內容: By th

夏日的尾聲

就是和妹妹一起把晚飯要用的食材從冰箱裡統統挖出來,幾乎下意識要套上圍裙開始準備前,豐姬不經意抬起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鐘。 「這麼說起來,那孩子不是要出門嗎?」 午後五點十七分,金黃的日光開始慢慢傾斜,從採光良好的落地窗外漫進家裡。身後,依姬關上冰箱門,說:「我上樓去看看吧。對了,醬油和啤酒都沒了喔。」 等等散個步去買吧,反正就當順道送那孩子去車站。今天從大清早便是好天氣,幾乎萬里無雲,晚上的煙火應該相當漂亮才對。站到流理臺前,才扭開水龍頭沒多久,嘴邊的歌還哼不到一半,妹妹的呼喚已從二樓隱隱約約傳來。 「姊──有空的話先來幫個忙吧──」 「好──」 扭上水龍頭,把手抹乾,豐姬跟著上了樓。鈴仙的房門開著,動靜從裡頭傳來,她從房門邊探頭,只見和班上同學約了要出門參加煙火大會的小朋友慌慌張張的,浴衣才套到身上,腰帶還掛在氣定神閒地幫忙整理著前襟和衣襬的依姬手上,頭髮當然也還沒整理。衣櫃抽屜大方地開著,其他幾件浴衣和腰帶就收在裡頭。好像每年這個季節都會看到類似的畫面呢。豐姬順手帶上了房門。 「再不快一點,可趕不上和朋友約好的時間了喔。」 「嗚嗚……稍微選擇障礙一下,沒想到就這個時間了……」 「好啦好啦,頭髮由我來,別亂動喲。」 俐落地和妹妹分工合作,一邊負責腰帶,一邊負責整理頭髮,雙方的樣子都非常熟練,不出多久,穿衣鏡前便生出了一個青春洋溢楚楚可憐的浴衣JK,還不用看到煙火就已經超級有夏日風情了。 「都升上高中了,不能再老是少根筋囉。」 「對啊。再來可是眨個眼就成人式了喔?」 一面將腰帶的結收好,妹妹一面這麼嘮叨;作姊姊的也不忘順勢一齊追擊(但倒是確實幫鈴仙挑了比以往再稍微成熟些的髮型)。至於另一個任憑她們擺佈的妹妹,從頭到尾只有在穿衣鏡前傻傻地苦笑的份。 「應該還沒有那麼快吧……」 啊,不過若是成人式的話,倒不如說可以像這樣讓她擺佈最好呢。妹妹也是這樣讓她擺佈過來的,當時鈴仙的年紀也還和這話題無緣,純粹因為那種興奮的慶祝氣息而摻了一腳,玩得多開心啊。 在兩個姊姊快手快腳的幫忙下總算趕上出門的時間,不如說出門前還有空讓豐姬拿起相機按個幾下快門留念。 「今年真的不來嗎?」 陪鈴仙散步到車站,進站前那孩子轉過頭來又再三確認一次,可惜兩個姊姊都笑著搖了搖頭,目送她進了車站。今年不再去的理由或許很多:人總是太多了、交通管制太麻煩了、懶了、工作累了、沒那麼青春了……無論哪一個理由都微不

白鷺

貘慢慢開始會作夢以後,最常夢見的是自己遇見一隻受傷的白鷺。 或許果然就是作夢吧,相遇和夢本身一樣唐突。回過神來,受傷的白鷺已經落在面前,再普通不過的一個泥水坑裡。不時還是試著拍振雙翼,可怎樣都無法順利起飛,連離地似乎都辦不太到,翅膀的白羽蓬亂,全身溼淋淋的,恐怕是掙扎了好一陣子了。 貘仔細一看,察覺白鷺猶在拍搏的單邊翅膀上沾著一些血。 啊,這可不行呢──這麼想著,貘不假思索蹲下身,小心地忖度著距離,感覺捱得夠近了,這才朝還在掙扎的白鷺伸出手。也不知道是不是沒有心力理她了,據說生性膽小的白鷺居然沒有竄開,但畢竟是野生動物,曉得貘在接近,硬是掙扎得更加猛烈,好像顧不得痛,潔白修長的雙翼挾著泥水交互搧了她滿臉,亂上加亂,狼狽間不忘用長長的尖喙戮力啄了貘好幾口。 「等、…噢,痛痛痛痛……」 試著想閃,結果混亂間還是中了好幾發。最後索性豁了出去,放棄迅雷般的攻防,成功一把抱住那隻白鷺的時候,貘也很狼狽了,滿面的泥水,手上好幾處破皮滲血的痕跡。白鷺依舊沒有放棄,時不時就設法伸展羽翼,貘只得小心翼翼地連同受傷的羽翼將整隻白鷺仔細地摟在懷裡。 「好啦,現在我們一樣了。」 白鷺原先還扭著頸子,全身發僵,聽到貘這句話後,總算安分了些。也可能只是掙扎得累了。狼狽的貘抱著狼狽的白鷺,晃了晃尾巴,只說:「乖,會沒事的。」 貘總之給白鷺受傷的翅膀作了處置,幸好只傷了單翼,傷口的狀況也不是太糟。倒是這隻白鷺脾性大概不是太好,包紮時也許弄疼了,又痛啄了貘好幾口。貘處理完白鷺才接著處理自己,不忘給白鷺一池乾淨的水,把自己全身上下弄乾淨以後,發現白鷺儘管欠了幾分靈活,一樣也正用鮮黃色的長喙梳羽洗澡。 喔呀,本來是一隻很漂亮的白鷺呢。貘想。 梳完羽,洗去泥水的痕跡,從頭到尾整整齊齊、白白淨淨的,晶瑩的白羽上頭細看有著飄逸的翎鷥,後頸一大搓飾羽,佇立時自有一種纖細優雅的威風和格調。走起路來尤其是,機靈地瞪著圓滾滾的眼睛,伸長了脖子,細細瘦瘦的兩隻腳跨著大步,後頸的飾羽輕輕晃著,總之就是虎虎生風。 白鷺剛開始總用那樣的步伐閃躲貘,神經兮兮的。貘也不強求,一貫隨白鷺去。奇怪的是乾脆地放棄後往往可以感覺到視線,是溜遠的白鷺停下了腳步,探頭探腦,眼睛滴溜溜的,然後又稍微彎起頸子,戰戰兢兢地縮短一點距離。 想來還是不喜歡被碰吧,貘每回檢查傷處時,長長的頸子總是迂迴地曲起來,作勢要啄,到頭來也沒幾回真的啄下去,只有

本能

──啊,她或許有點醉了呢。 高腳杯的杯緣自唇畔離開,貘一面玩味著紅酒的滋味,一面這麼想的時候,白鷺細緻的鼻尖和氣息已慢吞吞地從耳畔往下,正要去向頸間。貘不必回頭也可以想像白鷺的鼻尖稍微埋進了自己那頭留紺色長髮裡的樣子,氣息和髮絲同時搔得貘有些癢,但白鷺那慵懶飄忽的氣息在這種時刻倒顯得很頑固。總是這樣。 桌上另一支高腳杯已經空了。壁爐不時傳來燃燒的薪火炸出的乾響,以外就是酒後的白鷺的吐息和哼唧了。白鷺的呼吸也細,貼上頸側時猶足以讓貘顫慄,然後那雙削瘦的手臂就會將她擁得更緊。 喝醉時鷺喜歡這麼做。一把將身形遠較自己嬌小的貘摟在腿上,慢條斯理地從後腦勺蹭到頸際,偶爾放肆點的話會在頸子上輕輕咬個幾口。這大概是習於支配的貘轉而被支配時極少數享受的時光。這種時刻的白鷺是誠實的,她想。模模糊糊地搔娑的氣息是白鷺的本能,毋寧說貘並不介意這樣的時刻再多一些。 就是那頭留紺色長髮。彷彿要將偎近的那顆白髮腦袋淹沒了,貘擱下高腳杯,說: 「綁起來比較好嗎?」 回答也不成回答。湊在頸側的白鷺只給她一串耽溺的沉吟。這下怎麼辦好呢──坐在白鷺那雙細瘦的腿上,貘歪著頭,不意閃過了一個辦法,於是同樣慢吞吞地伸出手,撩開那頭新雪似的白髮,往後,再往後。 「這個借我一下囉。」 白鷺的後腦杓上,那截繫著髮辮的烏亮緞帶毫無滯礙地鬆開了,眨眼便落到了貘手上。隨手將留紺色的長髮束起,結了不礙事的低馬尾,接著就是白鷺的手來,重新將貘摟到了懷裡,然後是鼻尖。肌膚碰上肌膚。深深的一次呼吸。 再來是吻。 貘選擇聽從。顫慄像漣漪一樣擴大,原因是白鷺不只吻,還加上了咬。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的,白鷺咬起頸子來其實有點疼,像她的脾氣,感覺帶點刺──或不如說,這樣子完完全全就是一隻白鷺呢,貘想。 白鷺微涼的手從浴袍的襟口滑進了衣內。貘喝完最後一點紅酒時也醉得恰到好處了,在白鷺的吻和愛撫裡懶洋洋地閉上眼睛。 ──隨她去吧。 2018.08.31 就是聽說白鷺的習性是交配時會從後面咬著頸子ㄛ (被片翼白鷺猛烈穿刺)

那麼遠,那麼近

她記得自己第一次穿上白袍時覺得意外地沉;如今脫下來時則覺得意外地輕。 值過班的午後,開車返家的路上正是一日中最熱的時刻,熱辣辣的陽光不客氣地從擋風玻璃外大把大把照進來。儘管已經趁著停紅燈的空檔將墨鏡戴上,依姬仍然感覺一切在強烈過度的日照下顯得稀薄,只有疲倦非常濃烈,像那些深深刻在柏油路面上,小而深的影子。 從醫院回到家裡需要一點時間,通常這段時間會是很好的轉換,最好也要將它當作很好的轉換。先前有一次上刀上到很晚,深夜一起回家的途中,她聽永琳老師在副駕駛座這麼說過。醫師總也有脫下白袍的時候。 依姬也是這麼做的。然而今天直到車都已經開進了家裡的車庫,她摘下墨鏡,家門就近在眼前了,她還是覺得遙遠;凌晨時自己為病人作死亡宣告的聲音似乎仍比較近一些,第一次以醫師的身分說出「請節哀」的瞬間出乎意料地平淡(也只能平淡),那些深夜燈下哭泣的臉龐卻無比深刻,至今彷彿猶在眼前。明明車庫外的天光還是那麼無謂地明亮。 總覺得今天的門到哪裡都很沉。鑰匙在手心裡鏘鋃作響,她推開家門,擠出最後一點僅存的氣力說:「我回來了。」 「歡迎回……哎,依姬?還好嗎?臉色好差。」 「不,沒什麼。只是有點累。大概睡一覺就會好點了。」 「吃過飯了?」 「嗯。我先上樓了。」 將鑰匙串歸位,儘管覺得不應該,依姬依舊將預期內的問答精簡到了極致。走過客廳時當然可以感覺得到從沙發的方向傳來輝夜姐始終關切的視線,但真的不是現在,她無法多待。當前的自己還是一個對工作耿耿於懷的醫師,而非家人,在這種場合格格不入是理所當然的。 上了二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她甚至連燈也懶得開,隨手把公事包往腳邊一擱,整個人就往床上倒。諷刺的是,很多事情也無關或遠或近,人只要活著就是現實,現實是她從凌晨以後就整夜沒闔眼,真的是累趴了,亟需睡眠。 消沉歸消沉,卻連自己是怎麼失去意識的都不記得。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房門半開著,二樓起居間的燈光隱隱約約從外頭照進來,她是被搖醒的,姊姊的金髮和金瞳隱隱約約透著光。太睏了,朦朧的睡眼只看得清這些。 「晚飯準備好囉。吃得下嗎?還是要再睡一會兒?」 「嗯……我下去吧。」 人真的是非常現實的生物呢,她想。在沮喪以前,會睏,當然也會餓。不如說醒了才發現自己餓壞了。說起來今天午餐吃了些什麼?記憶非常稀薄,似乎也被PM OFF後的熾烈日光一併蒸發了,好像吃了,又好像沒吃。 「下來前記得去洗把臉噢。」 她懶洋洋地應了聲,感覺

Silly-Go-Round

永琳當然也曾自覺自己並不給人這樣的印象,只是回過神來,已經養成了習慣。 所以在醫院裡那有些意外的一隅偶然碰見學妹時,永琳知道這個學妹在放下手中的紙杯(似乎是便利商店的咖啡,大概是剛值完班提神用的吧,仔細一看那張淡泊的漂亮臉龐上有著淺淺的黑眼圈)後,不是繼續維持沉默,就是會這麼說: 「我不知道學姐抽菸。」 看吧,她就知道。伴隨著莫名的笑意,永琳愜意地吁出一口菸,一面以食指將菸灰仔細地彈進菸灰缸裡,回答:「我才不知道妳為什麼要特地跑到吸菸區來吸二手煙配咖啡呢,探女。」 「嗯,為什麼呢……」以寡言出了名的學妹默默啜了口咖啡,永琳看見那雙困在輕微倦意裡的紅瞳轉向玻璃帷幕外,思索了一會兒,再度打破沉默: 「有種圈外感吧。不知道為什麼,有種彷彿暫時離開醫院,可以透透氣的感覺。」 「要說不一樣的空氣,二手菸的確符合吧。」 叼著菸,永琳反覆一次深呼吸,盯著面前呼出的薄薄輕煙,說: 「不過,可以理解。」 「是嗎。」 「妳看起來很累的樣子。雖然我從前在研修時期大抵也是這種感覺。」 「學姐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大概吧。才剛下刀,身上的刷手服和刀房拖鞋都還沒換就隨便披上白袍到吸菸室來抽菸的學姐,連她自己都認為不大像樣。不大像樣,但有其必要。 「其實我沒有菸癮,只是偶爾過來抽根菸。今天接到的患者情況不太好。」 寡言的學妹這回真的沉默了。永琳倒是不怎麼在意,她總感覺彼此身上那股很淺很淺的疲憊──淺得像陽光在她們的白袍柔軟的起伏上投出的陰影──就已是種暗默的了解,肩並著肩,迎著早晨的陽光,各自抽根菸或喝杯咖啡,不需要再多說什麼。 是永琳先抽完了菸。 堆積如山的工作等在後頭,沒有在吸菸室磨蹭下去的空檔。雙方都很明白。將菸蒂確實捻熄,扔進垃圾桶,離開吸菸室前永琳想了想,最後說: 「下次見。」 沒等學妹回應,她揚長而去。 第二次在吸菸室碰頭時,她們都像樣很多了。或許太像樣了。 「妳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 「彼此彼此。」 學妹端著杯口猶在沁煙(這點倒是和吸菸是很相襯)的馬克杯走進吸菸室,來到她身邊,劈頭就是這一句。當時永琳正好點燃菸,順手讓銀質的ZIPPO打火機滑進白袍的口袋裡。 安安靜靜啜了口咖啡,然後闔上眼睛深呼吸,接著倚上大片落地玻璃的樣子,看上去意外地老成。白袍裡頭,襯衫和窄裙乾淨整齊,搭上簡素的高跟鞋,即便本人沒

Neverending Dream

#秘封ナイトメアダイアリー #有新作捏,在意請左轉 #ドレサグ #イチャイチャする #我只是學菫子發文的style / Nerverending Dream 那夜白鷺走進夢裡時罕見地下著雨。 不只是雨,將雨拂到身上的風有著夏風的氣息和薰香,感覺涼颼颼的,可並不凜冽。鷺在一片飄搖的風雨裡佇足了一會兒,這才邁開腳步。光裸的細足走過雨中,踏出淺淺的漣漪,像走在乾淨清涼的水窪裡。鷺已不作擁有季候氣息的夢很久了,不過浸到踝畔的水的感觸不知怎的令她有股無以名狀的舒適。 世界灰濛濛的。壓得很低的天空,足下無垠拓展的水泊,甚至鷺漫步在水間的裸足都不怎麼有顏色。只有被雨打濕的睡衣裙襬不時從視野一隅裡閃過,紅灩灩的,絲質帶著潤澤的水光,彷彿血在流淌。 白鷺漫無目的地在雨裡散步了一段時間,才在蒼茫的視野裡發現了和自己身上濕濡的睡衣類似的顏色。遠遠地,有一抹紅映在剔透的紅瞳中,是很相熟的東西,長長的紅色睡帽前端有一小撮雪白的帽穗,在濕潤的風裡蕩漾。 啪噠。啪噠。或許是聽見她涉水的足音,貘轉過頭來,睜大了那雙風雨裡同樣顯得濕潤的留紺色眼睛,稚氣的臉龐看上去難得有些詫異的樣子。 「喔呀。」 鷺眨了眨眼睛,發現自己有好一段時間沒有聽見貘這麼說了。明明先前才向自己抱怨過很久沒見著面的,結果這回換成貘不聲不響地消失了蹤影。也有半個多月了吧,才這麼想著,就有把傘奮力舉高,遮到了頭頂。 「這樣下去不行呢。」 鷺聽見比自己嬌小上不少的貘這麼嘀咕,拚命踮高腳尖、伸長了手的模樣讓人有點想發噱。其實也沒有什麼不行的,貘或許可以再給她一把傘,或許不用,她並不介意,倘若可以和貘在雨裡散步上一段路,那應當不壞。 可惜貘似乎不這麼想。鷺將傘接過去的時候,風雨還是飄搖,但已不再與她們有關係。雨下在窗外,玻璃帷幕上的雨珠猶在不斷墜落;她們在窗內,鷺與傘上頭也有水珠墜落。 白鷺有些無措,總之還是收了傘,靠在椅畔。那是把全透明的塑膠傘,毫無遮掩與矯飾,極其平凡,太過殺風景了,鷺總感覺這傘拿在貘手裡有種衝突感。 窗內的樣子就比窗外和那把透明塑膠傘好些了。似乎是咖啡館吧?空無一人,暖色系為主的燈光因雨而略略顯得昏暗,簡淨的桌椅和陳設,晴朗時大概非常清爽明亮。 鷺收了傘以後還是無措,她想是因為格格不入的關係。然而很快有一條更格格不入的乾爽浴巾兜頭罩下來,將她一頭新雪似的白髮搔得亂七八糟。鷺好不容易從浴巾裡探出頭

So call me by my name

「吶,朵蕾米。」 「嗯?」 「妳認為我是什麼?」 「探女大人非得是什麼不行嗎?」 「那麼在妳心中將我看作什麼?」 「──這個嘛,我的女神?」 「…………」 「妳不能是妳就好嗎?」 「朵蕾米。」 「嗯?」 「以後別再那樣叫我。」 「可是,女神大人就是女神大人呀?」 「我不能是我就好嗎?」 「…………」 「探女。」 「嗯。」   / 聽說今天是貘之日← 忽然想到這兩個人的稱謂應該還是有點梗可以玩就這麼玩了 只有對話,場景任君想像的玩法也不錯(?)

Dreamy Sweet

總的來說,貘喜歡窩居在夢境世界;然而,和一隻大抵停留得很匆促的白鷺相熟起來以後,貘變得偶爾也會涉足現實。 貘可以輕鬆地為這樣的改變找到很多理由:在持續一段時間的工作以後,作為某種轉換心情的方法;或她其實還是履行著自己某種程度上類似睡眠治療的職責,偏偏她惟一的患者三不五時就會從夢境世界失去音訊;又或者是訴諸於本能,生而為貘,她熱愛一切充滿夢想的東西,只是如今最令她感覺充滿夢想的東西不存在於夢境裡…… 理由要多少有多少。但貘後來覺得也不需要什麼理由。就是她想見見那隻漂亮的白鷺。 於是今夜貘又飄忽地從宅邸那些沉澱的影底浮現,夜行生物的工作告一段落時,總是夜很深很深的時分。她依稀想著並未自夢中感覺到鷺的氣息,在寬闊的宅邸裡頭找到嶙峋挺拔的身影時,那隻漂亮的白鷺正坐在離壁爐不遠的小桌前,手裡端著咖啡,裊裊上升的霧氣模糊了厚重的賽璐璐眼鏡的鏡片。 貘總覺得這種時候的白鷺看起來特別有賢者風範,說像老成的學者也行,她喜歡鷺這樣子,坐到桌前另一張空位上時顯得笑咪咪的,尾巴搖來晃去。 「……偷懶了?」 放下咖啡杯,賢者的視線落回面前的書頁上,淡淡地開口。夜已經很晚了,鷺是一身拿下領結,褪去針織衫,隨意鬆開襯衫領口的輕裝,但不是貘更常見到的細肩帶睡衣或浴袍打扮,再加上手邊那杯還在沁煙的熱咖啡,貘也就曉得為什麼沒能在夢裡見到她了。 「只是稍微休息一下嘛。……加班了?」 「不,單純是久違地讀到有趣的書而已。」 輪廓細緻的臉龐抬也不抬,自顧自又將沉甸甸的精裝本翻過一頁。貘感覺自己滿意了,同時也感覺自己不滿意。她知道這隻白鷺對她的冷淡其實就是對她的縱容,可貘偶爾還是對那樣的冷淡──甚至遲鈍──感到不高興。 「不折不扣的廢寢忘食呢。」 不是第一天認識這隻白鷺,貘並不意外。但不高興就是不高興。尤其是那杯還熱騰騰冒著煙的黑咖啡。 想來是清楚貘的偏好,造訪時有酒,或有茶,鷺總會問她要不要來上一點。惟獨造訪時要是喝著咖啡的時候,這隻白鷺是不會多問的,「想喝什麼自己動手吧」,鷺只冷淡地這麼向貘說。 貘知道這是脾性很大的一隻白鷺,一方面卻又感覺她的縱容和她的脾性一樣大。可總歸也是這樣的縱容,讓不嗜甜的白鷺家裡出現了糖罐、蜂蜜、果醬之類。似乎知道是吃得甜滋滋的貘私下拜託清蘭她們弄來的,寡言的鷺卻沒有多說什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這樣放過了。 少了預期可能有的,面前這隻白鷺無上的惡夢,今晚溜到現實來的貘並不渴,不

交集

「要喝點什麼嗎?」 頭一次迎接片翼的白鷺坐到第四槐安通道裡那張不大也不小,點著燭火,或許可以算是狹窄得恰到好處的樸素餐桌前,貘「啪」一聲輕盈地闔上書,將那本總在手邊的精裝本擱到了桌上的茶碟旁,似乎不很在意杯中的紅茶才約莫喝到一半,愉快地這麼問道。 散著新雪似的白髮和片翼,可能是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細肩帶連身睡衣的關係,平時眼神銳利,無時無刻都彷彿在深思的賢者罕見地顯得惺忪,稍微歪了歪頭,然後才簡短開了口。 「……咖啡。」 貘並不多作什麼評論,只是聳了聳肩,然後彈響了指頭。白鷺喜歡咖啡(以及酒)這點小事,她還是曉得的,毋寧說連在這種場合,夜闌夢迴,一身無防備的打扮,開口第一句話要的還是咖啡,其實已經是徹底的咖啡因成癮了吧。 貘到底猶是夢的支配者,彈指的清響才結束,一杯黑咖啡已出現在桌面中央,盛在雅緻的瓷杯和茶碟裡。貘伸出手,指尖仔細地搭著茶碟邊緣,慢吞吞地將那杯咖啡推到白鷺面前,這才說:「請用。」 貘想,賢者見多識廣,即便見過其他貘在夢裡憑空變出一杯咖啡,大概也不怎麼奇怪,所以對那始終淡泊無反應的神情也不顯得特別訝異。那雙纖瘦修長的手默默端起咖啡,一小口一小口抿著的樣子,真的就像一隻白鷺正探頭探腦用長長的喙點著水。 貘漸漸感覺自己似乎也用另一種方式享受了那杯咖啡。不過,面前的這隻白鷺又怎麼樣呢? 那是和她喝過了幾杯咖啡後的事呢?那天白鷺還是同樣慢條斯理地啜著手裡那杯咖啡,大概就是喝到了一半的時候,貘看著那雙漂亮的手慎重地將那只咖啡杯擱回瓷碟中心。 「欸,朵蕾米。」 「嗯?」 「這咖啡……」 咖啡不再熱得沁煙。貘發現那雙盯著杯面的紅瞳有著很淺很淺的,思索的顏色。 「哦,就是咖啡啊。基於妳手沖的咖啡完美重現的味道。因為,探女大人不是對這些非常講究嗎?憑我的手藝可端不出這種等級的咖啡喔?畢竟平常基本上不喝嘛,大概沖出來也不好喝吧。」 就只有寥寥數次,偶然到賢者的宅邸造訪時,喝過那麼一、兩杯白鷺端給她的手沖。那毫無疑問也算一種享受吧,貘當然發自內心這麼認為,然而終究不是對她胃口的東西,也是事實。 「不喜歡?」 「平時惡夢吃得夠多了,以嗜好品而言,我個人比較偏好更甜滋滋一點的東西。」 「所以,惡夢嚐起來是苦的嗎?」 「倒也不是這麼說。要怎麼形容呢……大致上來說,甜滋滋的東西,感覺起來還是比較有夢想吧?總有想換換口味的時候啊,人們都是這麼說的吧。」 優雅而聰明的白鷺歪著頭,依舊安安靜

One more dream(R-18)

過去常夢見飛矢、落羽和濺血的時候,白鷺曾寧可自己不會作夢。 事情結束的那一天,她踏進家門,總之逕直走向浴室,好好地浸了個澡,換上舒適輕薄的細肩帶睡衣,然後想也不想就橫倒到床間,沉沉閉上眼睛。生平頭一次,她有種自己能夠很快入睡的預感,而事實亦然。 鷺希望自己再睜開眼時,看到的是閉眼前沒有熄去的那盞夜燈。但當她睜開深紅眼睛,只看到一簇微火在眼底搖曳。驅策自裙襬下延伸出來的那雙修長的腿,她朝光亮的方向走去,察覺那是燭火,飄忽的火光照出各種世界的片隅,她乾淨白晰的裸足就從上頭悠悠走過,但並未留下任何干涉或足音。 等她走得足夠近了,飄忽的火光照出的是一隻貘坐在桌前,支著頰讀書的樣子。她睜眼時在眼底搖曳的微火就來自桌上的燭臺,挾著不大也不小的桌面,對座擱著一張空椅。她依舊踩著悠悠的步伐靠過去,伸手搭上椅背,和貘挾著一直以來都不格外大,也不致侷促的桌面,安安靜靜地坐下了。 闔上眼睛前,她猶能支配她自己;闔上眼睛後便不是這麼回事了。片翼的賢者很清楚,睡眠與夢都不在自己轄下。睡眠還是中立的模糊地帶,但已然是夢的話,就歸貘那雙慢吞吞放下精裝書,將斟了八分滿的紅茶端到她面前的手支配了。 漂亮的白鷺如今也歸貘支配。她端起精緻的瓷杯,溫暖的茶煙同樣慢吞吞地搔進鼻腔裡頭,她緩緩垂下單薄的肩和長長的睫,小心地沾了一點紅茶。擴散的香氣不知道為什麼讓她覺得非常放心。 「久違了呢。」 貘說。那雙手為她遞完紅茶,又慢條斯理地拿起了隨意倒扣在桌案上的精裝本,正伸出細長的食指,輕盈、仔細地翻過一頁,翻頁的過程間,留紺色眼睛的視線和長長的尾巴也隨之搖擺。這樣的畫面鷺看過很多次了,夢裡碰頭時,偶爾是貘從無預警的角落忽然探出頭來,停留在她奇異的夢境裡;不過,大多時候總像這樣,睜眼看到搖曳的澄黃微火,接近時即有坐在桌前的貘、一張空椅和熱紅茶等著,彷彿迎接。 這種時候貘總是笑。當前亦然。第四槐安通道廣袤的薄暗和燭火有限的微明交錯的境界線上,那張同時擁有光與影的稚氣臉龐猶是笑容,唇勾成好看的弧度,可是映在白鷺淡泊的紅瞳裡,她感覺那是不太開心的樣子。 「……為什麼不高興?」 她將瓷杯擱到茶碟上,低著眼睛,輕聲這麼問。杯中水面不一會兒就靜止下來,倒映著她無甚表情的臉龐,困惑也沒有困惑的顏色。 「沒有啊?」 窄隘的杯面多了另一抹倒影,白鷺抬起頭,正好迎上貘無聲無息的吻。重量壓到腿上,她半朦朧地睜著眼,貘的吻比平常深,而且激烈

雪的可能

上司家裡有貘。 第一次在這座空蕩的宅邸裡撞見貘的時候,鈴瑚還曾經因這念頭感到訝異,如今則完全習慣了。具體有著什麼樣的差異她不是很能形容,但大致上她總能分辨造訪時,那隻神出鬼沒的貘在或不在。通常她站在門庭前,感覺今天不那麼對清冷靜寂的景象湧現敬畏感的話,就會在宅子的某個角落裡見著貘。屢試不爽。 挾著成疊的公務文書走過前院,從有記憶以來,宅邸的門戶向來敞開,不過鈴瑚沒怎麼見過有人出入,恐怕除了自家上司,再來就是她和清蘭,極其偶爾會遇上綿月家的兩位公主,最後也就剩下貘了吧。每次走進這裡都像走進有形的沉默裡(所以宅子才從不關門吧,上司就各種意義而言也不可能應門,她猜的),這感覺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要鈴瑚說可能就是寂寞了點,久而久之,她習慣了拉著長長的影子走在廊下,再拉著長長的嗓子呼喊: 「探女大人──」 宅邸裡大概有很多東西都太稀落了,可奇怪的是呼喊往往也沒有自己的回音。回答她的往往是書頁翻動,交談的筆尖劃過紙面,啜一口咖啡(偶爾是酒,上司酗咖啡,也酗酒)或是柴薪在壁爐裡乾裂的聲響。頭一次有像樣的回應在宅子裡響起時,她還以為自己是不是見到了不該見的東西。 「噓──」 就像這樣。是不是見到了不該見的東西呢?其實應該也算。坐在面對壁爐的天鵝絨沙發上,貘在躍動的火光照耀下豎起了纖長的食指,安安靜靜抵到唇前,鈴瑚下意識跟著貘的動作闔上了嘴,接在薪火剝落、貘的提醒後頭,還有回音。 聲音的起伏非常稀薄,然而總歸是有聲音的。貘的膝上散著新雪似乾淨的白髮,肩下覆著毛毯的上司就枕在貘腿上,橫陳在沙發間,深深地閉著眼睛,發出規律而微小的寢息。 「吵醒她就不好了喲。」貘輕聲說。 鈴瑚還記得,第一次在這宅子裡撞見貘,是和清蘭一起。當時貘也是這麼對她們說的。但自家上司畢竟是對動靜很敏感的人,貘的聲音才剛落定,那雙總有幾分神經質的紅眸已經睜開了,慢吞吞地從壁爐前的搖椅上支起身,稍微振了振片翼。淡得讀不出情緒的眼神落到自己身上時,鈴瑚一瞬間作好了被燉成兔鍋的覺悟,想必清蘭也是(掐她胳膊掐得好痛),不過,賢者到頭來只是慢條斯理折好了落到膝頭的毛毯。 「別逗她們。」然後賢者淡淡地這麼說了。 拋下這句話,頂頭上司就自顧自進了書房,也沒有解釋什麼。她和清蘭跟在高挑清瘦的身影後頭,走出起居室前有些無措地望了貘一眼,只看到貘笑著,自得地搖了搖長長的尾巴。 「真的活像野生的白鷺呢。」最後貘這麼說。 坦白說也不用解釋

Nothing but the best

結束一日公差,下了新幹線,拎著公事包走出典雅的磚造車站時,天幕已經是熟悉的夜藍色。 恢弘的紅磚建築的窗戶、周遭玻璃帷幕的大樓往來行駛的列車車廂、穿梭在城市夜路的車前,暖黃色調的燈火從溽暑的空氣間透出來,或多或少從深邃的夜藍色裡取回了一些輪廓,隱約亦構成了天際線的樣子。 她駐足在車站外頭的屋簷下,同樣等著熟悉的車前燈可以將自己的JAGUAR從夜藍色的天空下抽離出來。不過,沒等到劃開夜色的車前燈,倒先在公事包裡發現了劃開夜色的手機螢幕,點亮的螢幕上來了訊息。 「剛離開醫院,可能會晚點到。我盡量快。」 看看留言時間,大概是在中途了。她想了想,總之還是先回覆了「慢慢來無所謂」──其實總覺得要對方乾脆別繞路,直接把車開回家,她自己搭電車回去也行。但回想昨天晚上在書房的對話,她還是作罷了。 「明天開車送妳?」 「我自己搭車過去就好吧?沒多遠。」 「得提早不少出門吧?」 「平常妳不也一樣?」 然後是一陣唐突的沉默。隔著書房的大桌,她從筆記型電腦的螢幕後頭轉向斜前方的對座,和她同樣,坐在各自的筆記型電腦前,朵蕾米拄著頰,不知道為什麼露出了微妙的神情,一會兒後才又開口。 「不知道耶,但總覺得不想讓妳去擠大清早的通勤電車。感覺好像便宜了搭同一班車的傢伙。」 這個老早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也在同一個場所工作,至今卻還是堅持自己每天搭大眾運輸工具通勤的傢伙在說什麼啊?坦白說她好像懂,又好像不是很懂,但反正自己拗不贏這傢伙,只有這點她非常清楚。 約略二十分鐘後,夜藍色的JAGUAR從夜色與燈火的交界裡浮現。她開了車門,坐上副駕駛座,輪廓自遠光間浮現,那張乍看是稚氣,但實則洋溢著和窗外的磚造車站極其相應的古典氣息的側顏難得有著輕微的疲倦氣息。 「要直接回去嗎?」搭著方向盤,朵蕾米這麼問道。 「附近找個地方停車,吃完飯再回去吧。」 將公事包擱在膝上,繫上安全帶的同時,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車站周遭百貨林立,要找個地點吃飯倒不是難事。 畢竟平時不開車,在附近找車位稍微花了點時間,幸虧是平日的下班時段,總算是還得以解決。倒是停好車後,朵蕾米帶著她,熟門熟路鑽進了其中一棟就在車站外圍的玻璃帷幕大樓,毫不猶豫穿過百貨樓層,在七樓一間餐廳的窗邊揀到了視野不錯的雙人座。 往窗外俯瞰出去,整座典雅、大氣的車站就在眼底輝煌地金亮,歷史悠久的紅磚建築挾在羅列的玻璃帷幕大樓間,即便處於現代、洗鍊之至的城市地景中央,也有一

槐安

當然,不僅止於這件事──總之,鷺習慣了一個人睡去,一個人醒來。 不論什麼時候,大抵都是這樣的。極其難得的一夜沉眠也好,反覆的淺睡,或遊走過無垠的奇異夢境後不確定地睜眼也好,往往就是自己一個人。她其實覺得這也沒有什麼不好,不給任何人帶來困擾,連喜歡把整顆腦袋蒙進被裡縮著頭睡覺的癖性也不會造成什麼問題。 只有貘。見識過她的睡相,以半是傻眼半是佩服的口吻,不知第幾次這麼說了:「真的是白鷺一樣的女人欸,妳。」 原本總是一個人睡去,一個人醒來。鷺這樣的習慣就是在認識貘以後,開始有了些例外。最初貘只偶爾在夜闌,或日與夜的交界時分出現,吃光了惡夢,像享受餐後甜點那樣看鷺從凌亂的枕被和片翼間朦朧地將新雪色澤的腦袋探出來,有時心血來潮,則留下一個吻。然後也不知怎的,這隻貘不知不覺地登了堂,入了室,最終摸上了她的床。 於是有些時候,鷺不再是一個人入睡了。惟獨喜歡把整顆腦袋蒙進被裡縮著頭睡覺的癖性怎麼樣就是改不掉,她想過這也許會給貘造成困擾──畢竟有那麼幾次,無法徹底獲得被衾的支配權,迷糊間她將臉埋到了貘身上──然而貘好像也不怎麼在乎,只是以鼻輕哼,愉快地說:「無所謂喲。」 貘究竟為什麼看上去那麼愉快呢,白鷺不是很明白。但故我地將臉埋到貘身上,即將落進微睡時,鷺在貘身上嗅到了自己的味道,很淺很淺的茉莉香氣。白鷺還是不怎麼明白理由,可她感覺自己滿意了,把臉埋得更深,後來似乎連豐潤的片翼也圈上了。 那夜她沒有作夢。 鷺慢慢開始覺得,從蒙頭罩下的黑暗間探出頭,睜眼進入現實以後的時刻,反而更像夢境。她醒時總還是自己一個人,貘通常已經不在了,神出鬼沒,只在昨晚睡過的位置留下和她借來的浴袍。 「吶,朵蕾米。」 「嗯?」 鷺記得自己是在一次激情過後,伏在枕間,用略略沙啞的聲音呼喚了貘的名字。貘應答的聲音與在她光裸白淨的脊背上不慍不火逡巡的吻都顯得很愜意,感覺不太出倦色。她閉上眼睛,問道: 「……貘需要睡眠嗎?」 吻暫時停了下來,那雙細瘦的手在忙於溫存的同時,或多或少表現出了一點思索的味道。貘想了想,回答: 「坦白說是不需要呢。」 是嗎。鷺其實就只這麼輕聲嘀咕。然而貘愛撫過肋緣的手、吮著左肩胛的唇不知道為什麼慢慢加重了力道,再度帶起煽情的樣貌。長長尾巴的穗尖搔著踝骨,伸展的白羽拂掠過肩頭,擁抱著對方,淋漓地做愛時鷺不禁想:她們終究是不一樣的。 鷺理所當然地在自己的氣味裡醒來,可醒時還有微溫。她小心翼翼地

她的切望是她的無望

若要貘說,白鷺的夢吃起來是非常好的味道。 總是有股瀕危的氣味,飽滿,而且危險。彷彿這隻鷺在現實中欠缺的一切激動、顏色、起伏……總之就是她欠缺的一切,都可以在她的夢裡嚐到。所以貘發自內心喜歡白鷺作的夢。 另一個理由是鷺每回從夢裡清醒時的神情。活脫脫就是一隻白鷺,從痛苦的泥水間回神探頭。貘總覺得自己每一次扭轉門把,晃著尾巴坐到鷺的床畔時,這種時候的鷺特別吸引自己。削瘦、修長的蒼白線條從深色的床單或衣料裡頭延伸出來的樣子很勉強,極其纖細,像被夜色和夢境蹂躪以後終於匍匐而出的殘餘。 貘其實也喜歡這樣的白鷺。她覺得非常美。 但那畢竟無損每一次她在鷺的床畔坐下,朝那頭新雪似的白髮輕輕伸手的瞬間,從胸口深處湧上的一股揪心感。那是因為屏息的美,同時也是因為屏息的痛苦,貘已經想不起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了,在夜中開啟的門扉後頭,這感覺總會緊緊地、死命地攫住她的心臟,遲遲不放開。 貘今夜依舊在那樣的揪心感裡伸出了手,指尖陷進被冷汗微微濡濕的雪白瀏海時,鷺那雙深紅色的眼睛只在夜燈下搖曳了一會兒,彷彿連支起身的氣力都已經失去。貘是知道的,因為剛剛才下肚的惡夢令自己格外饜足。 貘感覺自己格外饜足,實際上卻似乎又不是那麼饜足。接吻時,縮在她身旁重新閉上眼時,鷺猶皺著眉頭。 對貘而言極美的東西,對鷺而言則不然。 貘想了一想。徜徉在來來去去的夢境,以及曠闊的槐安通道間,窩在夢魂權充的懶骨頭上,想了一次又一次。貘並不煩惱自己能為鷺做什麼,她曉得她能為這隻白鷺做的極其有限,她只是想著應該要做成什麼樣子。 ──為片翼的白鷺打造一個吉夢吧。 貘是夢境的支配者,吞噬惡夢,創造鷺的槐安並不困難。問題是,鷺的槐安應當是什麼樣子的呢?這個天邪鬼般的女神,沉默寡言、儼然一隻漂亮的白鷺的女神,貘總感覺只有自己從她身上窺見的惡夢才是最誠實的。 這問題很困難,貘想到最後,決定不再去想了。貘的結論是,相信這隻白鷺無言允許的自己。那麼,她覺得鷺的槐安應該要是什麼樣子呢? 她希望鷺能說話。普通地、自由地說話。那隻骨感的手驅策筆桿在紙上疾書的樣態,還有筆尖流利地行走過去所構成的那手字當然也美,但果然還是不及鷺清澈透明的聲音。貘其實認為由那樣的聲音所形成的言語要怎麼撼動命運都好,最少那已先撼動了她。好久好久才有一次,鷺呼喚她的名字時,她會有無上的輕盈和雀躍,每每讓她想再聽一次。所以她希望鷺能說話。 然後,她希望鷺有對潔白的──以月之民

What would she say?

這下總能好好過個節了吧。 夜藍色的JAGUAR順利從夜色中剝離,停進家裡的車庫,手搭上門把開門的剎那,朵蕾米的腦海第一時間掠過了這樣的念頭。而直到她們並肩站在廚房的流理臺前,她停下菜刀,看那雙細瘦的臂彎慢條斯理地撈起一支紅酒,用開瓶器轉開軟木栓,爽快地將半瓶酒倒進壓力鍋內,剩下半瓶隨口問她「要不要」的那一刻,這樣的念頭才慢慢轉換成一種確信。 朵蕾米接過探女遞來的高腳杯,總而言之先含了口紅酒。若是平常,酸溜溜的滋味和獨特的丹寧味往往不大受她青睞,但她現在覺得這支酒的味道很好,不能再更好了,真的。 吞下嘴裡那口酒,朵蕾米下意識地長長吁了口氣,跟著很快又再沾了一口。透明的輕哼從一旁傳來,她抬起眼,身邊悠閒地啜著酒的白鷺難得在笑,說:「怎麼了?」 「沒什麼。」難得發自內心覺得紅酒好喝,大概是因為這味道根本就是心情的寫照吧。朵蕾米晃了晃高腳杯,吸飽了酒的香氣,這才心滿意足將剩下的半杯紅酒暫時擱到一邊,繼續手邊砧板上未完的作業。 「只是覺得,我好像終於從某種詛咒中解脫了……」 探女又輕輕地以鼻哼了一聲,像是笑,像是在說她太誇張了。可實際上她的確覺得自己應該是中了詛咒,一種名為「就是不讓妳過節」的詛咒:從她們交往以來,第一個聖誕節因為自己的愚蠢砸了鍋,差點連新年假期也賠上;情人節過是過到了,然而翌日發生了雙雙睡過頭這不能再更慘絕人寰的悲劇。原以為住在一起後情況就會好一些,結果呢? 結果要不是生日時對方正好要值班──好吧,坦白說這還算像樣的了,好歹還是見得到面──要不就是碰上自己帶著底下指導的學生一起出去發表論文,人甚至遠在海外,只能勉強算好時差講上一兩通簡短的視訊電話,差點沒在電話裡哭出來,諸如此類。回想起來連她自己都想問有沒有這麼慘。 好不容易,今年的聖誕夜雙方都沒有預定。為了不讓去年的慘劇再來(何況當天和隔天都是上班日),朵蕾米終於學乖了,早早提議:今年哪裡都別去,在家過吧。 不知道是不是聽見了朵蕾米無形間發出的懇求,備好晚餐,熱騰騰的紅酒燉牛肉上了餐桌後,事到如今惟一堪稱不定時炸彈的公務機倒也非常識趣,從來沒有響過。 老樣子挾著餐桌吃晚飯,以過節來說有些平淡,然而平淡也有平淡的好處。稍微比較有節慶氣息的大概就屬菜色,以及酒,畢竟作完菜只剩半瓶,吃到中途探女又起身去撈了另一支來。那雙漂亮的手熟練地用開瓶器開栓的樣子一向優雅,這回不忘把軟木塞遞到她鼻前。嗅著軟木塞上的香氣,她想

遺物

貘是老樣子,在親暱後替白鷺整理片翼時發現的。 伏在貘腿上,半個細瘦身子埋在柔軟的被裡,任憑支配的雙手游走過光裸的肩脊,將略略顯得凌亂的鷺翼伸展開來,借著夜燈的微光,一點一點慢條斯理地將晶瑩的白羽梳理整齊,再重新疊好。 貘一樣細瘦的那雙手支配著片翼的樣子理所當然,大概就是為什麼她們會覺得這是老樣子的原因。但其實也有過老樣子還不是老樣子的一段年月,那時性子又冷又硬的白鷺還不大喜歡貘碰觸她畸零的右翼,總是過剩反應,常常一個翻身就將漂亮的白翼不客氣地往貘臉上招呼,用力將搭上來的那隻手甩開,也不管飛舞的白羽,那樣子和受傷的野生禽鳥掙扎的模樣如出一轍。最後是貘花了一點時間和非常大的耐性,手搭上白鷺的片翼時,反應才從死命甩落慢慢變成振翼掙扎,然後再變成右肩遽然的一跳。 那時貘朝鷺晶瑩的白羽小心地伸手前,總說:「我只是想把自己弄亂的東西整理好。漂亮的東西就該有它漂亮的樣子。」 很長一段時間過去,老樣子成為了老樣子的時候,鷺只在貘的手擱到片翼上時露骨地皺皺眉頭,偶爾挪挪肩,但不反抗。那些挾藏在白淨豐潤的絨羽間的羽根似乎也敏感,貘也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第一次察覺的了,偶爾修長的指頭穿梭過輕羽,不意搔娑到羽根時,片翼會微微一震,或鷺會發出慵懶的輕哼。 細小的動靜從貘的指尖震盪過來。鷺在輕哼的同時稍微掙脫她的手心,拍了拍白翼,貘看見晶瑩的白羽上曳著幾綹輕飄飄的細細翎絲。 「別玩。」白鷺說。透明的聲色聽上去不大高興。 「才不是呢。」摩娑過新雪似的髮,讓不怎麼滿意的白鷺伏好,貘再度仔細地將手伸進豐潤的片翼間。 「飾羽太細了,得花點時間。從前沒有的吧?」 「……因為是夏羽。」 低伏著紅瞳,隔了好一陣子,鷺輕聲說。月都的氣溫向來安定,以時節給人的感覺而言接近春天,也因為這個極其單純的理由,白鷺的片翼往往是極其單純的白翼,不長飾羽。畢竟永夜的諸神之都和春季以外的季節是無緣的。 「大概,」如今綴著薄薄一層纖細飾羽的白翼在貘手裡平伏,也不曉得是不是讓貘整理起來格外費工夫,不慣的感覺或許多少逆撫了神經,遲遲無法陷入微睡的鷺再度閉上眼睛。「是稍微沾到了一點汙穢的關係吧。」 近來為了解決月都的麻煩,白鷺不時會在地上和月面往來。無盡低矮的地上正是盛夏,貘想,大概是富於變化的汙穢化作了暑熱,無聲無息地攀到了鷺那隻乾淨潤澤的白翼上,最終曳成了又長又細的飾羽,以這種形式在無穢的神靈身上留下了印記。 「所以我才說啊。其實是

蘇伊特醫師的壞習慣

感覺到細小的動靜,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早晨的薄明中,在橫倒的朦朧視野裡首先形成輪廓的,是濃郁的留紺色。濃藍勾勒成一頭傾瀉在單薄肩背後的長髮,正把浴袍套上,繫妥了衣帶,這才踏著室內拖鞋開門出去,過程間始終輕手輕腳。 慵懶地翻了個身,光裸的瓷白肌膚擦過柔軟的枕被與床單,她整個人裹在舒適的感觸裡,惟獨心情就是有那麼些不舒適。紅瞳半開半閉的,又稍微磨蹭了一會兒,儘管鬧鐘還沒響,她依然將手伸出了被外,掀開被窩,不忘順手按掉床邊櫃上的鬧鐘。 ──這陣子起床時總不太愉快。 花了一些功夫,終於在床邊的地板上撈到自己的浴袍,衣帶則又落在更遠的位置,細瘦的手臂穿過袖口時,探女模糊地意識到這點。 說這種心情是不愉快或許不那麼精確,真要說起來,比較像是一種神經彷彿當前自己手心底撫過的床單,不夠平整,起了點皺的感覺。不對,她知道的,其實就是當前自己手底下比平時更凌亂的床單成了她神經略顯毛躁的理由。 不夠整齊。就只是這件事盛大地踩中了潔癖與強迫症患者的地雷。 大概是從浴室裡聽到動靜,盥洗完畢,朵蕾米一面繫著窄裙的皮帶,一面從臥房門外探頭進來時,她正好在和最後一寸床單搏鬥。她聽見沒轍的嘆息挾在帶釦扣上的一連串瑣碎聲音裡傳過來。 「好了,夠整齊了,真的。」 不用轉頭看也知道朵蕾米肯定正苦笑著,儘管沒有真的要阻止的意思,語氣裡還是帶著「強迫症患者請適可而止」的氛圍。把最後的一點皺摺攤平,朝挪到床邊一隅的薄被伸手時,探女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也不想想是誰的錯。」 「但妳昨天晚上看起來挺享受的。」 「──……」 本來已經聽從本能要折起被子的手停了下來,那張還有幾分睏意的淡泊臉龐瞬間掠過了幾許複雜的神色(說得簡單一點就是想死的表情,朵蕾米大抵都是這麼解讀的),強迫症患者最後依舊只說: 「有本事就醫好我。」 「所以我正在努力啊。」 嘻皮笑臉留下這句話,朵蕾米自顧自下樓準備早餐去了。理智上當然也不是不能理解朵蕾米的言下之意,探女簡直都能想像對方說「不要那麼在意自然就不會那麼想死」的涼薄口氣,但事情要是有這麼簡單的話,世上哪需要這麼多身心科醫師。 惟獨床單必須維持平整這點她真的無法讓步,而手裡的被子經過她再三猶豫以後,終於勉強說服自己簡單攤平了事;原先要是不折得整整齊齊,她是絕不肯放手的。 還不住一起,只是偶爾到對方家裡過夜時,這種生活習慣的落差大致上還不成問題;但是住在一起後,就有了認真檢視的必要。想必

最好的時節

有別於都會地帶,鄉間的空氣潮濕、微涼,起風時帶著淡淡的藤花香氣。 若真要說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就屬那要陰不陰、沒有顏色的天空,以及長期連假帶來的洶湧人潮了。醫院待久了,有時總會厭膩蒼白的色調,但同時也會習慣安靜。在這種嘈雜的場合,惟一最能熟悉指認的,果然還是從不遠處傳來的快門聲。 穿梭在綿延的大片藤架間,面對彷彿吹雪的白藤,按快門的聲響此起彼落。從隨手從口袋裡翻出來的手機到全副武裝的單眼相機的快門聲都有,她自認也不像姊姊那麼懂攝影,但也不知道為什麼,總之就是可以本能地辨認出姊姊手裡那臺LEICA相機每一次按下快門的瞬間。 依姬循著聲音望過去。澄亮的金眼半瞇著,正目不轉睛地盯著相機的觀景窗,鏡頭指向藤架上成簇的白藤。相較於豐姬仰望的金眸,妹妹倒沒有繼續去追姊姊的鏡頭,清澄的紅瞳轉向腳邊。 棚架下方的泥地上已鋪上一層雪白的落花。走著走著,不時猶有凋謝的藤瓣從架上墜落。透過鏡頭看出去的風景,滿開的藤花末梢,那些枯萎蔓延的茶色大概會更加細微鮮明吧。 「最好的時節已經過去了呢。」 徹底逛過一圈,趁隙揀到了藤園內兩個露天的座位,將手裡其中一支紫藤口味的霜淇淋遞給姊姊,一面用小茶匙挖著(顏色有點獵奇但味道意外不壞的)霜淇淋,一面遠遠眺望著在各色藤花的棚架下往來的人潮,依姬不期然地這麼說。 「是啊。」 暫時把相機放下,和妹妹同樣挖起紫藤霜淇淋的豐姬乾脆地回答,不過倒是沒有什麼特別惋惜的神色。明明為了拍照,扛了不少東西過來呢。 「還要留到晚上嗎?或是提早離開去其他地方逛逛?」 雖然出發前早有心理準備,畢竟今年暖得早,花期提早了大半個月,好不容易等到黃金週連假,能抽空來賞花時,粉藤與紫藤大都已經開過,連白藤都已開始凋謝,只餘最後一點黃藤盛開。更不巧的是,她們選定的日期天候稱不上理想,偏偏碰上了陰天,總感覺回去以後得聽姊姊一邊哇哇叫一邊修照片了。 被妹妹這麼一問,豐姬將手裡的小茶匙含進嘴裡,一隻手拿霜淇淋,另一隻手把弄起相機,盯著機背的螢幕看了好一會兒,才說:「還是等晚上點燈看看吧。」 其實幾年前舉家來賞過花,也看過盛開的樣子。但畢竟是一家人來,總不好撇下其他人,自顧自忙著到處走按快門;再說鈴仙和帝當時還小,一來沒耐性陪她耗,二來舉家出門太晚到家也不好,在夜色轉暗前就早早離開了。 今年出發前本來也問了全家出動的意願。大概是在起居室一面保養鏡頭一面隨口問的自己不好吧,永琳老師只苦笑著回答「

豢養

白鷺也並非總作惡夢、只作惡夢。 有時這隻漂亮的白鷺不作夢,或更單純地僅是夢見奇異的夢。在貘的記憶裡,鷺不作夢的時候也許更多,總會無聲無息地從槐安通道消失一小段時日,再出現時往往帶著淺淺的黑眼圈,是隻連沉澱的顏色都很淡的白鷺。 而就在隔了那一小段的時日以後,重新出現在貘面前的夢魂顯得安穩,平靜。大概是又夢見自己睡著了吧,貘想。沉眠間夢見自己沉眠,幾乎要屬鷺在惡夢以外最常作的一個夢了。 貘隨性地搖搖尾巴。是什麼時候起的呢,交遊甚久,其實也不大記得了。反正不重要。總之貘以一種朝白鷺家裡任意一扇門的門把伸手的心情,將手伸向了那縷夢魂。 空氣有點冷。鷺的夢境中,溫度總是慣常偏低,打從頭一次接觸以來就是這樣。貘不自主地縮了縮肩,面前是看慣的起居室,暖黃的燈還點著,但始終無法真正干涉那些涼冷的空氣。除了慣常偏低的溫度,宅邸內相同的東西還有寂靜,以及從寂靜和涼冷中似有若無湧現的乾涸。 貘考慮起是不是將這個夢吃掉。 每次涉足這個夢時,貘第一時間總有這種衝動,卻又很快放棄(不是惡夢,怎麼想都食之無味嘛)。這夢她長久以來見過太多次,差不多也膩了。其實會作這種夢呢,肯定就是這隻不解風情的白鷺又不小心因為長期睡眠不穩定,在家裡的哪個角落斷了線,累得連在夢裡都僅能夢見自己深深睡著了而已。 最終貘只好從這個夢裡衍生出一種連自己都感覺極其無聊的樂趣:猜這回鷺是在家裡哪個角落睡著的。 畢竟是非常規矩,太過有序的一隻白鷺,連答案的選項也很侷限。貘很快在起居室沙發上發現穿著單薄的浴袍,歪頭斜倚在沙發上的鷺。難怪覺得她今天出現得早了點,大概才剛到睡前的時間吧。正猶豫著是搖醒面前這隻鷺,還是真該到那空蕩的宅邸裡走一遭找人時,夢有了聲音。 貘歪了歪頭。過分安靜的白鷺往往作著過分安靜的夢,她是知道的。但是當下,這夢的確有了聲音。 ──呼聲。 不是白鷺的。不知道該不該說理所當然,這鷺安靜慣了,連睡夢中都很收斂,氣息輕飄飄的,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這貘也是知道的。循著不曉得該覺得好笑或生氣,總之舒暢得令人佩服的呼聲找過去,貘終於看到了。 有貘。 是的,有貘。就是貘。描述得更具體一點,有一隻馬來貘。黑白分明的馬來貘。戴著長長的紅色睡帽,窩在白鷺身旁,正呼呼大睡,不遜睡帽的長長臉鼻不客氣地橫陳在鷺細瘦的大腿上。本來易醒的鷺居然也沒有要醒的樣子,那雙平時冷淡、理性的手擱在貘的腦袋上頭,看在留紺色的眼底,很是熟悉。親暱時鷺主

適可而止(R-18)

有其它動靜混進了紙頁翻動與筆尖劃過書面的聲音裡。案前的白鷺在門軸發出的微響中抬起頭,輕輕推開書房對開門的是隻夜行生物。 已經是貘出沒的時間了嗎。但總歸只是在心裡極其短暫地閃過這個念頭,片翼的賢者並沒有進一步仰首從牆上的掛鐘汲取確切的時間,而是低頭伏案,在手邊的報告書上落了款,歸到處理完畢依序疊好的書類堆間。 又有動靜混進了紙頁翻動的聲音裡。鷺聽見門軸旋轉,厚實的木門重新嵌進門框裡頭的聲響,門掩上的過程中則有些動靜又比那聲響更沉,夜色忽爾就無聲無息淹到了案上,白紙黑字的紙面落進了薄暗的影底,影子是貘的形狀。 鷺不以為意,又翻過一頁。直到夜色化作一定的重量,不客氣地傾身欺近鷺那張氣派的書桌桌緣,鷺才察覺方才沉沉的動靜是貘的嘆息。鷺的紅瞳短暫地從鏡片後頭溜出來,覷了貘一眼,又因低頭伏回鏡面的反光裡。 「差不多是好孩子該上床的時間囉。」 索性一屁股坐到鷺手邊空出一隅的桌面上,愜意地晃著尾巴,貘說。鷺偶爾策動手裡的鋼筆筆尖,過了好一會兒才給出回答。 「這裡沒有好孩子啊。」 「倒是有個工作狂,是吧。」 白鷺略略側首,餘光將貘唇角的淺笑收在了眼底。夜色就從那個地方開始擴大,貘的手朝她伸來時在鷺白淨的臉龐上落下了影,輕盈地摘走了賢者在伏案處理公務時總習慣戴著的那副眼鏡。留紺色傾覆下來,鷺終於想起,夜確實已經很晚了。 切削得銳利洗鍊,又刻意保留了厚實感的賽璐璐眼鏡有著白鷺的餘溫,漆黑光亮的色澤像永夜的縮影。貘從不真正在這間書房裡造次,就只是以細瘦的手拈走質地厚重威嚴的鏡框,安靜地將那稜角分明的鏡腳湊到鼻前。仔細打磨過的眼鏡散發著賽璐璐獨有的溫潤松香。還有一些隱微的,鷺的氣味。 貘伏下留紺色的眼睛,覷見白鷺挺拔的背脊陷進了椅背間。那些修長漂亮的指頭默默套上鋼筆的筆蓋,和書桌一樣氣派的皮椅從桌畔悄悄滑開。等最後一點晶瑩的白羽也消失在門外,貘那雙細瘦的手才終於小心、滿足地將眼鏡的鏡腳折好,擱回寬闊的桌面上。 水珠自新雪似的髮尖墜落,滑過鼻樑時,鷺想起那雙手摘走眼鏡的觸感。不知道是不是一日下來,讀著滿桌彷彿永無止盡的結案報告,在鼻樑上壓久了,用慣的眼鏡從臉上被摘走的時候有股奇異的剝離感。貘拈走的其實理應只是一副賽璐璐眼鏡,非常微不足道的重量。 鷺扭上龍頭。水聲停了,套上浴袍前鷺不忘稍微振一振片翼,甩去白羽上的水滴。振翼時的感觸和水滴落地的微響都很輕盈。 坐到鏡前,鷺仔細收乾白髮上的水氣,淡泊

Dialetheism

一如鷺前往槐安通道時感覺自己通往夢境;貘前來這裡時,同樣感覺自己通往夢境。 在這個永夜的場所本就難以談論生與死,然而在貘的觀察裡,難以談論生死和是否具備生氣依然是兩回事;可即便她不在自己當前走過的庭院中頑固地強求所謂的生氣,靜謐裡亦有種無盡的乾涸,偶爾令貘錯覺自己走在荒漠裡。 但當然不是。整齊的石砌路面和簡單雅致的前庭造景和荒蕪這字眼怎麼也沾不上邊。每回前來,與其說這種感覺像走進久無人居的廢邸,毋寧說像不慎挑了主人一時不在的時間造訪。就是那樣生活感稍微離開了的時刻。差別只在這前庭彷彿將那樣的時刻原封不動地持續保留了下來,總是就少了那麼些東西。這座璀璨的永遠之都裡,永恆是非常輕易的一件事。 貘還記得初來時簡直闖空門一樣。走過幾次後,賢者的宅邸總用這種風貌迎接她,安靜、空蕩,抽走了某些東西,像部分時間的斷片,與朽壞無緣,比真正的夢境要像夢境。 廊下薄暗的暖黃燈光靜靜照出一道嬌小的影。推開書房前那扇典雅氣派的對開門時,貘終於聽見自己的夢有了聲音。 「……有汙穢的氣味。」 清澈透明的聲音襯著筆尖刮過紙張的微響。寬敞的書房深處,白鷺便坐在那張與賢者的身分極其相應的深色木質大桌前,伏案書寫。說話時臉也不抬,低著頭的樣子非常高傲,貘忍不住笑起來,聳了聳肩。 「也是最後一次被妳這麼說了。」 察覺夢境世界的騷動以來,這陣子,鷺開口總是這句話。貘晃晃尾巴,在那雙淡泊的紅眸隔著眼鏡的注視下輕手輕腳帶上那扇氣派的對開門,又踏出了無聲而悠然的步伐。這回的目標是浴室。 老實地將自己從頭到尾剝乾淨,扭開龍頭,熱水傾注而下、打溼留紺色長髮的那個瞬間,往往讓貘感覺那股靜謐裡的無盡乾涸受到緩解。然後白鷺的氣味會一點一點地將她身上不淨的氣味覆寫過去,過程很是舒適,對貘而言是另一種質地不同的夢境。 貘閉上眼睛。鷺第一次對她說「有汙穢的氣味」時的神情自淅瀝的水聲裡浮現。貘知道自己在這間宅邸裡的樣子也不總是那麼從容,最少那時她無措過。白鷺的反應也一貫地不親切,同樣坐在那張威嚴的書桌前,幾乎只半抬起臉,鏡片後頭的深紅眼睛冷颼颼的。 貘記得那時自己不由自主縮了縮肩。識趣地將手掛到對開門的門把上時,鷺又皺了皺眉,只說:「──去洗澡。」 貘也記得,那時她非常困惑。 「怎麼說呢,其實我不覺得妳所謂的汙穢是能用這種簡單的物理性手段去除的東西。根本而言,那是精神上的問題吧。」 「對。根本而言,這正是精神上的問題。」鷺淡淡地

一切的理由(R-18)

賢者──這隻白鷺喜歡紅酒。 貘搖曳著裙襬和尾巴滑進起居室裡的樣子總是如同夜的降臨。或許因為這裡是永夜之都的關係,貘每回的現身於是益發顯得飄忽,神出鬼沒。走過柔軟的地毯,拉開賢者對座的那張木椅時,傾乾的高腳杯正好擱回桌上。壁爐的火光搖曳著,偶爾發出柴薪剝落的聲響,在那張淡泊的臉龐上照出些許長考的模樣。 「又是紅酒啊。」貘說。 她已經見過好幾次。夢裡,或夢外。通常是餐桌上,有時在夜中的書房,另外就是睡前,在這張離壁爐不遠的桌邊,不時便會有支紅酒,一旁有只高腳杯作陪。大抵也僅會有一只。這種時候總是非常安靜。不如說,這個家裡恆常是安靜的,恆常只有一抹清瘦高挑的影子在走動,不知不覺間有貘棲居。 貘看見鷺原先把玩鋼筆的指頭挪向筆蓋,拇指抵著筆夾,幾乎已打算把筆蓋推開,又停了下來。然後那支把玩在手裡的鋼筆被擱到了桌案上,壓在似乎寫了點什麼的紙張上頭。放下來的樣子很輕,但貘總覺得那支鋼筆看起來沉甸甸的。是賢者日常愛用的鋼筆,銀質的,筆尖和筆身雕花繁複典雅,和那隻安靜而沉默的手非常匹配,流利的筆尖在她的注視下寫過很多東西。 「要喝嗎?」白鷺說話了。 椅腳挪動的聲響大多被地毯吸收,貘抬頭時只看見賢者清瘦的背影。新雪般乾淨的片翼和一頭白髮依舊有序,倒是平時的針織衫和領結不見蹤影。直到拄著頰,看那雙挽起襯衫衣袖的手將另一只高腳杯擱到她面前,傾注玻璃瓶身為她倒酒時,貘這才想起,夜已非常晚了。 她與白鷺同時將高腳杯湊近嘴邊。然後貘露骨地皺起了眉。溜過舌尖的酸澀風味有多鮮明濃烈,眉間的皺紋就有多深刻。從首度對酌以來沒有一次例外。 「其實我不太懂呢。」 貘輕輕晃著酒杯,在搔動鼻息的濃郁酒香間嘀咕。她先前不曾嘀咕過,這個當下她決定了她就是要這麼嘀咕。大概是當前對座不經意地支著頰的白鷺令貘有種對方會回答問題的預感。倒也不是質疑賢者選酒的品味。 「為什麼喜歡紅酒?又酸又澀的。」 溫暖的爐火躍動,在白鷺酒後透著薄紅的臉上搖出淺淺的影。答覆一時半刻沒有回來,那雙修長漂亮的手也沒有要伸向紙筆的意思,慢條斯理把酒喝乾了,指尖拈著高腳杯緣擱回桌上,清瘦的身軀往後靠上椅背。 「就是習慣了而已。」白鷺說。 貘又含了口酒。不期然地,桌底下有什麼東西輕盈地擦過足脛,她猜是白鷺愜意交疊雙腿時趿著室內拖鞋的趾尖。 「──妳在笑嗎?」 「……或許吧。」 一向欠缺顏色,幾近蒼白的這隻白鷺的確笑著。直至她湊上前去,撬開那張平時莫名

醉翁之意

──好累。 花一些功夫將已有好些時候不曾點燃的壁爐點燃,搭上扶手,整個人陷進椅間,聽著木質搖椅傾斜的輕響,她第一時間只能浮現這個感想。開完最後一次冗長的檢討會議(也可能是這次的異變裡,所有環節都很冗長的關係),結束公事,承平的午後,片翼的賢者在微幅的擺盪及壁爐躍動的火光間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再次睜開眼時,光亮依然,橙亮的色澤依然,只是那簇燃燒的火焰沒有了壁爐裡那麼張狂的形貌。在眼前搖曳的是燭火,而不是爐火。她坐在桌前,失卻了搖椅傾擺和柴薪燃燒的低響,這裡顯得太過安靜,但她對這樣的安靜並不抵抗。安靜才是真正與她相應的東西,這件事賢者打從很久以前便已有了完全的理解。 「喔呀。」 每當她這麼想,這裡往往就會不再安靜。 「以這個時間點而言,還真是稀奇呢。」貘說話了。「難不成是我作起白日夢來了?」 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出現的。從橫臥的夢魂間支起身,轉而坐到桌前的樣子似乎莫名地愉快。至少將沁著煙的瓷杯端到她面前,晃著尾巴在她對座的木椅上坐下時是。怎麼想,作著白日夢的都是她吧。 小心地抿著熱騰騰的紅茶,白鷺淡泊的雙眼隔著薄薄的一層菸看過去,顯得有幾分惺忪。 「大概是不小心在搖椅上睡著了吧。」 「這樣啊。」貘說。啜了口紅茶,擱下茶杯,幾乎又要回歸安靜的時候,不意貘又說了:「總感覺很久沒有聽妳這麼說了。」 很久嗎?也就是月都出事的這半年多吧。但半年多不久嗎?她想起失去意識前,身軀舒適地陷入椅間的感觸,確實讓人懷念。幾近永生者的時間尺度真是困難。說起來她是什麼時候養成這種習慣的? 不記得了。只記得起因是貘。 她還記得貘的出現。最早是夢裡,然後漸漸地是家裡,再來就是床上了。貘變得極其偶爾會在她枕畔醒來,又或者,更精確的說法是,無論醒或未醒,貘會安靜地陪在枕畔。當時她無眠的時刻大抵比較多,而就是那極其偶爾的其中一夜,她們剛上過床,她伏在貘腿上,那隻手慢條斯理地輕輕理著她凌亂的白羽,一切都很朦朧,只有上方來自貘的聲音清晰。 「難怪夢裡總是隻驚鴻一瞥的白鷺呢。」 貘就在最近的地方見識了她的易醒。原因是惡夢時還是好辦的,貘會負起責任;但有些地方是貘無能為力的,好比當下掌握在那隻細瘦的手裡,貘總說畸零得異常美的片翼。那也是一向淺眠的賢者易醒的原因。已有幾次,她在夜中因翻身醒來,身旁那雙留紺色的眼睛亦跟著低迷地點亮。 「就是睡得少一些而已。」挾在慵懶的哼唧間,她這麼回答。「死不了人的。」 自己心理上或生

Actually it’s an old-fashioned fairy tale, they said. 25(完)

〈25〉 總有什麼會變得不再一樣。 或許有朝一日她們終也會這麼想。或許她們開始會這麼想的那個瞬間離她們遠沒有想像中的要長。第一次不期然浮現這個念頭的時刻,是搬家公司將所有的紙箱俐落地卸完,門外貨車的引擎聲逐漸遠去,把最後的凌亂與收在箱底等待拆封的新生活留給她們的早上。 是朵蕾米關的門。也不曉得為什麼,其實早該出入得很習慣了,但就在關上門的那個瞬間,她站在稀神家的玄關,把整間屋子徹底環顧一遍,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同,彷彿自己正是那最後一件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被安放在這裡的行李。踏著室內拖鞋,原先已自顧自走出幾步了,發現她杵在玄關,清瘦高挑的背影從堆積的紙箱間轉過來,她猶豫了一會兒,說: 「呃……那就,打擾了……?」 明朗的晨光裡,白髮腦袋略略歪了歪,淺淡的神色似乎有些微乎其微的意見,不過到頭來仍沒有多說什麼。每次到家裡來時,朵蕾米進門後總會這麼說。探女聽著身後同樣踏著室內拖鞋跟上來的腳步聲,直到第一個紙箱、第一條封箱的膠帶「唰──」地被撕開的聲音響起,她想:或許就是明天,不,甚至不必那麼久,大概是這扇門下一次再度被朵蕾米開啟的時候,朵蕾米會對她說的想必就不再是同一句話了。 她們知道,上至等待拆封與整理的紙箱;下至進門時的一句話,或在這個家裡的一個位置,總有什麼會變得不再一樣。 拆箱與整理環境的過程裡,這個家應有的新秩序就這麼一點一滴慢慢地建立。朵蕾米最早在新秩序裡找到的心安理得的位置是書房沙發上的一隅──一如搬入前的預期,各自坐擁的書量都非常驚人,分配、整理起三樓書房簡直是無上苦行──更精確地說,是雙雙被這苦行累癱在沙發上,整個人埋到她的白鷺身上時,她被那雙細瘦的臂彎安靜地摟著,有好一段時間誰都沒有動彈。 然後就有什麼東西蹭到了腦袋瓜上。下頷,或鼻尖。只會是這兩樣。她知不知道自己其實不大喜歡被這麼做呢,彷彿無言地被說矮似的。朵蕾米先前總會這樣懷疑,但事到如今她不懷疑了,她覺得這隻鷺肯定是知道的。就是知道才這麼做。一有機會總把下頷或鼻尖湊到她頭頂上。 就像朵蕾米.蘇伊特覺得當前這個位置屬於自己;稀神探女也覺得當前這個位置屬於自己。就像她無聲地容許了自己;所以自己無聲地容許她。才這麼想,吻已非常輕盈地落到留紺色的髮上。 總有什麼會變得不再一樣的過程間,依然有些一樣的東西會留下。 找地方收納小東西時,下定決心絕對不能讓朵蕾米看見的那疊藥單和收據終究還是被看見了。盯著那個被打開的抽

Actually it's an old-fashioned fairy tale, they said. 24

〈24〉 彷彿將最後一點夜色穩當地收容起來,夜藍色的JAGUAR迎著春日清早的陽光駛進車庫,在陰影中安靜地熄了火。 其實假日的都市一向清醒得沒這麼早,平時碰上假日的她也是。在這個時分回到家中的車和她自己都是貨真價實地被夜晚遺留至今的東西。每回值完假日班,慣例渡過無論平靜或騷動都徹夜難眠的二十四小時後,她總有這種感想。 扭轉門把,開門的瞬間,日光和她的影子同時投進屋內。室內籠罩在薄暗間,她開了燈,玄關和客廳一隅臨時清出來的空間、角落堆積的紙箱都還是她出門前的原狀。她換上室內拖鞋,從公事包裡摸出手機時的樣子已經有點迷濛,最後發出的訊息只有非常簡短的三個字:「到家了。」 腳步聲迴盪在無人的家中,聽上去不知怎的就是響,有幾分困頓的味道。她將公事包和褪下的風衣擱回各自應在的位置,上樓換衣服換到中途,才想到理由──值完假日班的週末,已有好一陣子都不是一個人過的了。 大概也是最後一次一個人過了吧。套上方便活動的針織衫和牛仔褲,耐著呵欠回到一樓時,她無意在樓梯上瞄到散落在客廳邊角的紙箱,挾在逐漸攀升的睏意間,不經意的念頭乍然閃現:在這個家裡,自己一個人獨處的週末,這也將是最後了。 和搬家公司約的是下週六。原以為朵蕾米可能會出現的,畢竟鑰匙她預先給了。交過去的時候那張娃娃臉罕見地浮現了為難的神情,還自顧自咕噥著「這樣不好吧」的時候,她已經把鑰匙塞到那隻遲遲不肯伸來的手裡,逕自推開辦公室的門下班了(惟獨朵蕾米儘管拿了鑰匙,依舊從不挑她不在的時候造訪)。 若問她後不後悔,那當然是不後悔。不過她至今依然也不曉得,那個一陣狼狽的午後究竟和平常有什麼不同,以致自己能那樣雲淡風輕地問朵蕾米要不要搬過來一起住。大概那總歸就是一種衝動,而有時就是需要這樣的衝動推上一把罷了。她只記得,那天下班到家,開門時就和方才一樣,舉目所及,滿屋子亂糟糟的。 第一時間,她看了想死。有太多畫面在剎那間一齊湧到眼前。可就在動手收拾起來的時候,還是有另一種以別的層面而言令她想死──當然,不是難受得想死──的實感。只豢養她一個人的時候,這屋子必然乾淨而整潔,她留下的痕跡就是不留痕跡。而當前的凌亂,所有曾失序的事物所遺留的痕跡彷彿在說,很快地,這間屋子就不將再只豢養她一個人了。 於是,和在這個家裡自己獨處的週末同樣久違地,她決定吃頓隨便的早餐,信手將兩片吐司塞進烤麵包機裡。倒是手沖咖啡的一切工序,從燒水開始,磨豆、溫杯、將

Actually it's an old-fashioned fairy tale, they said. 23

〈23〉 鑰匙流暢地嵌進鎖孔,開門時發出一連串慣熟的聲響。但就是伸手敞開門扉那麼下意識的瞬間,不經意的念頭湧上胸口:啊,這樣的聲音,再聽也沒有多久了呢。 不知道是否察覺她的心思,高挑清瘦的身影跟在她後頭進了玄關,習慣性地反手為她帶上門。雙雙換下皮鞋,點亮客廳的燈時她看到那雙細長漂亮的眉微蹙了一下,這倒的確是她預期內的反應了。 「抱歉,收到一半,亂七八糟的。」 屋內隨處四散著正收拾到中途,或打包完成封了捆,貼著牆或找了空位就先隨意安放的紙箱,部分則已堆到客廳一角暫借來的推車上。老樣子將彼此的公事包和褪下的大衣擱在沙發上(今天還多了一袋彼此要帶回來換洗的白袍),淡泊的紅眸安靜地環顧了屋內一圈,輕輕搖頭的樣子顯得筋疲力竭。 她曉得探女最近狀況不好。時序進入三月,季節與氣候開始震盪,季節性憂鬱的人們蜂擁進入身心科,原先好端端的一節門診拖沓得老長是常有的事。而新年度差不多也即將開始,無論是新面孔或老面孔,招來的,送走的,整間醫院更是不分上下,忙得可以。 公事很忙,然而,私事也很忙。 說實話,朵蕾米自己也曾一度覺得那個極其狼狽的午後,在腦袋還不太運轉得過來的情況下結結巴巴地答應了探女冷不防就丟出來的同居提議,到底是欠缺了幾分實感。一來她這輩子活到這把歲數不曾笑得那麼像傻子;二來她當時原本以為她的白鷺應該已經氣炸了── 直到真的開始準備搬家,把長久以來蒙受關照的住處解約,整理、打包、處分之餘還得兼顧工作,那個午後因為太過驚訝而顯得唯唯諾諾、讓人懷疑是不是作夢的應答彷彿終於具體勾勒出形貌,擁有了重量,變成一個又一個或輕或重的紙箱,以及某種變化的實感,沉沉地壓在心上。 朵蕾米知道自己絕非不是什麼難以調適的個性,還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這樣內外交逼下來猶覺得累了;更何況,這樣的變化不僅及於她本身。 畢竟是那樣纖細、敏感,知道怎麼樣不會越線,卻又容易被往線邊推的一個人。 今日早上進辦公室時,眼窩下的黑眼圈尤其明顯。困頓的神色在走出診間,一起到餐廳吃遲來的午飯時更是變本加厲,印象中也沒吃多少東西。近來把那副削瘦頎長的身軀摟在懷裡的手感,以致她們親暱時吻的感觸,她想震盪的大概不只是季節與氣候,還有這隻白鷺的體重。明明本來就瘦巴巴的,不能再掉了啊。 原先約了下班後到她這兒來一趟,把先收拾打包好的東西慢慢載過去──要是不這麼一點一點搬,一點一點整理,屆時統統交給搬家公司運過去以後才開封,怎麼想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