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一日公差,下了新幹線,拎著公事包走出典雅的磚造車站時,天幕已經是熟悉的夜藍色。
恢弘的紅磚建築的窗戶、周遭玻璃帷幕的大樓往來行駛的列車車廂、穿梭在城市夜路的車前,暖黃色調的燈火從溽暑的空氣間透出來,或多或少從深邃的夜藍色裡取回了一些輪廓,隱約亦構成了天際線的樣子。
她駐足在車站外頭的屋簷下,同樣等著熟悉的車前燈可以將自己的JAGUAR從夜藍色的天空下抽離出來。不過,沒等到劃開夜色的車前燈,倒先在公事包裡發現了劃開夜色的手機螢幕,點亮的螢幕上來了訊息。
「剛離開醫院,可能會晚點到。我盡量快。」
看看留言時間,大概是在中途了。她想了想,總之還是先回覆了「慢慢來無所謂」──其實總覺得要對方乾脆別繞路,直接把車開回家,她自己搭電車回去也行。但回想昨天晚上在書房的對話,她還是作罷了。
「明天開車送妳?」
「我自己搭車過去就好吧?沒多遠。」
「得提早不少出門吧?」
「平常妳不也一樣?」
然後是一陣唐突的沉默。隔著書房的大桌,她從筆記型電腦的螢幕後頭轉向斜前方的對座,和她同樣,坐在各自的筆記型電腦前,朵蕾米拄著頰,不知道為什麼露出了微妙的神情,一會兒後才又開口。
「不知道耶,但總覺得不想讓妳去擠大清早的通勤電車。感覺好像便宜了搭同一班車的傢伙。」
這個老早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也在同一個場所工作,至今卻還是堅持自己每天搭大眾運輸工具通勤的傢伙在說什麼啊?坦白說她好像懂,又好像不是很懂,但反正自己拗不贏這傢伙,只有這點她非常清楚。
約略二十分鐘後,夜藍色的JAGUAR從夜色與燈火的交界裡浮現。她開了車門,坐上副駕駛座,輪廓自遠光間浮現,那張乍看是稚氣,但實則洋溢著和窗外的磚造車站極其相應的古典氣息的側顏難得有著輕微的疲倦氣息。
「要直接回去嗎?」搭著方向盤,朵蕾米這麼問道。
「附近找個地方停車,吃完飯再回去吧。」
將公事包擱在膝上,繫上安全帶的同時,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車站周遭百貨林立,要找個地點吃飯倒不是難事。
畢竟平時不開車,在附近找車位稍微花了點時間,幸虧是平日的下班時段,總算是還得以解決。倒是停好車後,朵蕾米帶著她,熟門熟路鑽進了其中一棟就在車站外圍的玻璃帷幕大樓,毫不猶豫穿過百貨樓層,在七樓一間餐廳的窗邊揀到了視野不錯的雙人座。
往窗外俯瞰出去,整座典雅、大氣的車站就在眼底輝煌地金亮,歷史悠久的紅磚建築挾在羅列的玻璃帷幕大樓間,即便處於現代、洗鍊之至的城市地景中央,也有一種格別的古典風情。再遠一點還能看見站內的月臺,通明的燈火照耀下,人流不息,不時猶有列車和新幹線來去。
七樓戶外還有露臺,理應能得到更棒的視野,不過在目睹朵蕾米一坐下來總之先解開領帶,還不忘從公事包裡摸出髮圈,信手將那頭留紺色的長髮繫成低馬尾以後,探女就放棄了往露臺上坐的念頭。連日猛暑,入夜後的氣溫還是非常不親民,留在有空調的室內也好。
「回程我開吧?」翻著菜單,想起出去吃飯時朵蕾米大抵有小酌一點的習慣,外頭天氣又熱得不像話,大概或多或少會想來杯生啤酒,她隨口這麼問。
「我開吧,久久才一次,讓我有始有終嘛。而且一天之內兩地跑也累了吧。」對座一樣翻著菜單的朵蕾米還真的完全沒碰酒水類的項目,她果然還是不太懂朵蕾米這種頑固而莫名的堅持,但她想,就隨她去吧。
「那我要點酒囉?」
「儘管請。」
決定了品項,原以為闔上菜單後大概會嘮叨說起今天院內發生什麼事的朵蕾米不知為何意外地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把那張好看的稚氣臉龐──說是稚氣,隨手紮起低馬尾的氛圍倒是多少能窺見一點真正的年紀──轉向窗外的夜景。
她點的生啤酒,還有一些簡單的前菜很快送了上來。到底是很習慣一起吃飯了,似乎也不用多說什麼,朵蕾米自顧自拿了碗碟,開始替各自分食,然後總將看起來就是會比較胖的那一份推到她眼前(她抗議過,但朵蕾米只涼薄地丟了句「體重過輕的人抗議什麼啊」她就答不上來了)。
唇湊上杯緣,沾到清涼的酒沫時,朵蕾米一面驅使著刀叉,細心地將凱薩沙拉分成兩小碟,一面問她:
「發生了什麼好事嗎?」
「嗯?」
抵著細身的玻璃杯,抿去唇上的酒沫,她歪了歪頭。暈黃的燈下,留紺色的眼睛只覷了她一眼,視線又回到了自己手邊。
「──妳在笑啊。」
「……是嗎?」
放下玻璃杯,接過朵蕾米遞來的小碟,她下意識地反問。原先她是想思考的,但才剛這麼想的剎那,便覺得其實也不用多想什麼,沒有必要。
「沒什麼事啊?」
充其量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次公差,普普通通的一日罷了。不特別好,當然也不特別壞。說起來就是那種開始執業以來已經度過了很多次的,隨處可見,以一名醫師而言還算可以的日常。
「這樣啊。」倒是朵蕾米不知道為什麼笑了起來,就用那副愉快的樣子嚼著清脆的沙拉。
「妳剛到車站的表情看起來才像是有什麼事呢。」
「這個嘛,是有點小事。但也不重要了,反正一天還不是好好地過完了。」
鏘啷。細碎的冰塊在杯壁上碰出悅耳的聲響,端起朵蕾米的水杯聳了聳肩。
「怎麼說呢,這種氛圍下,好像不說也沒有關係了。類似這種感覺吧。」
稍微有點晚了,不過還是用餐時段,室內空間不時傳來收斂的笑語,穿梭在杯盤和刀叉輕碰的脆響間。某種意味上也是賞夜景的名所,光源刻意顯得收斂,但薄薄的微暗裡依舊有東西明亮,好比各式金屬的微芒,好比玻璃上三三兩兩成對的倒影,好比唇畔的淺笑,好比瞳底的眼光。
「像這樣偶一為之也不賴呢。」
「是啊。」
後來彼此幾乎就沒再多交談了,或許平時在家裡的餐桌上都還要饒舌一點;但像這樣享受著無言的情調,慢條斯理、安安靜靜吃完一頓飯也沒什麼不好。結束晚餐,離開金碧輝煌的煉瓦車站前,往停車的大廈路旁鑽,朵蕾米在隱微的夜色下從公事包裡掏出她的車鑰匙的樣子,到了現在看起來依舊新鮮。
難得交換了位置,各自上了車,帶上車門,夜色充斥的車內在亮起燈以前,先亮起了朵蕾米呼喚她的聲音。
「吶,探女。」
「嗯?」
她轉過頭,幽暗裡一股溫暖細緻的觸感貼上臉頰,愛憐地摩娑。明明外頭正是溽熱的炎夏,她卻不抗拒那股微熱。先是手,再來一定就是唇了,她想,在留紺色的瞳底閃動的光芒裡閉上眼睛時,她忽而想起她們有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有在車上接吻了,還沒住在一起時明明三不五時就來個一次呢。
「看,這不是真的在笑嗎。」
「……妳還不是一樣。」
鼻尖親暱地廝磨著,朵蕾米似有若無地啄著她的唇,笑著在她唇畔這麼嘀咕。靜止的車內,彼此額際搔娑的瀏海沾著薄汗,再這麼升溫下去各種意味上實在都不太妙,她仔細地拂開交錯的髮絲,輕聲說:
「回去吧。」
「嗯。」
最終那柔軟的鼻尖還是蹭了過來,又溫存地交換了一次吻,才發動引擎。她知道這下就真的會回歸最平凡、最稀鬆平常的日常了,然而她們對那將是怎樣的日常了然於心,盯著窗外向後飛逝的街景,她現在是這麼認為的。大概待會兒到家洗完澡,躺到只剩一盞夜燈的臥房床上,或更久的往後,也仍然會這麼認為吧──
果然是沒什麼事。但果然,也沒什麼不好。
2018.07.22
這是什麼現充人生!!!
新丸之內大樓七樓的露臺好可怕!!!(捧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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