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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翁之意


──好累。

花一些功夫將已有好些時候不曾點燃的壁爐點燃,搭上扶手,整個人陷進椅間,聽著木質搖椅傾斜的輕響,她第一時間只能浮現這個感想。開完最後一次冗長的檢討會議(也可能是這次的異變裡,所有環節都很冗長的關係),結束公事,承平的午後,片翼的賢者在微幅的擺盪及壁爐躍動的火光間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再次睜開眼時,光亮依然,橙亮的色澤依然,只是那簇燃燒的火焰沒有了壁爐裡那麼張狂的形貌。在眼前搖曳的是燭火,而不是爐火。她坐在桌前,失卻了搖椅傾擺和柴薪燃燒的低響,這裡顯得太過安靜,但她對這樣的安靜並不抵抗。安靜才是真正與她相應的東西,這件事賢者打從很久以前便已有了完全的理解。

「喔呀。」

每當她這麼想,這裡往往就會不再安靜。

「以這個時間點而言,還真是稀奇呢。」貘說話了。「難不成是我作起白日夢來了?」

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出現的。從橫臥的夢魂間支起身,轉而坐到桌前的樣子似乎莫名地愉快。至少將沁著煙的瓷杯端到她面前,晃著尾巴在她對座的木椅上坐下時是。怎麼想,作著白日夢的都是她吧。

小心地抿著熱騰騰的紅茶,白鷺淡泊的雙眼隔著薄薄的一層菸看過去,顯得有幾分惺忪。

「大概是不小心在搖椅上睡著了吧。」

「這樣啊。」貘說。啜了口紅茶,擱下茶杯,幾乎又要回歸安靜的時候,不意貘又說了:「總感覺很久沒有聽妳這麼說了。」

很久嗎?也就是月都出事的這半年多吧。但半年多不久嗎?她想起失去意識前,身軀舒適地陷入椅間的感觸,確實讓人懷念。幾近永生者的時間尺度真是困難。說起來她是什麼時候養成這種習慣的?

不記得了。只記得起因是貘。

她還記得貘的出現。最早是夢裡,然後漸漸地是家裡,再來就是床上了。貘變得極其偶爾會在她枕畔醒來,又或者,更精確的說法是,無論醒或未醒,貘會安靜地陪在枕畔。當時她無眠的時刻大抵比較多,而就是那極其偶爾的其中一夜,她們剛上過床,她伏在貘腿上,那隻手慢條斯理地輕輕理著她凌亂的白羽,一切都很朦朧,只有上方來自貘的聲音清晰。

「難怪夢裡總是隻驚鴻一瞥的白鷺呢。」

貘就在最近的地方見識了她的易醒。原因是惡夢時還是好辦的,貘會負起責任;但有些地方是貘無能為力的,好比當下掌握在那隻細瘦的手裡,貘總說畸零得異常美的片翼。那也是一向淺眠的賢者易醒的原因。已有幾次,她在夜中因翻身醒來,身旁那雙留紺色的眼睛亦跟著低迷地點亮。

「就是睡得少一些而已。」挾在慵懶的哼唧間,她這麼回答。「死不了人的。」

自己心理上或生理上都與沉眠無緣,她是這麼想的。她依然感覺那些纖細的指頭溫柔地游走在晶瑩豐潤的白羽間,貘自鼻間輕笑發出的聲音和那些纖細的指頭游走的力道一樣地輕。

「好好地睡上覺,好好地作一個夢──對貘而言呢,沒有什麼比這些事更重要了。」

無論是書房案前的皮椅或起居室的沙發,她偶爾會在椅上不支睡著,往往要好一陣子後才會因涼意醒來。通常睡得不比在床上差。不意想起這些瑣屑的細節,已是一段時間過去,一個在沙發上讀閒書讀到打起盹來的午後了。

她在壁爐前準備了一張搖椅。在安穩燃燒的火光和書頁翻動的聲音陪伴下失去意識的感覺並不壞。

「真稀奇呢,在這種時間出現。」
「大概是不小心在搖椅上睡著了吧。」

賢者說。

「有夠像老婆婆的。」貘照例端紅茶給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稚氣的臉龐似乎笑得比平時愉快。

「而且睡在椅上,會著涼喲。」
「就在壁爐前,還好吧。」

貘聳了聳肩。她在搖椅上睜開眼時不覺得冷,是歪向一旁的腦袋下滑的力道令她醒來。爐火還在燃燒,空氣乾燥而溫暖,把不知何時被人蓋上的毛毯自肩上拉下時和針織衫擦出了靜電,啪哩啪哩一連串細響,蓋過了室內拖鞋踏在地毯上的腳步聲。

與長久的沉默無關,喉嚨照常乾渴。她疊好毛毯,正想起身倒水,一隻纖瘦的手從椅畔探出來,手裡握著水杯。她分幾次喝乾,握著玻璃杯,長長地吁了口氣。那隻端來水杯的手沿著她的頷緣摩娑,和爐火同樣溫暖。

貘不再說她和驚鴻一樣。從那之後她就養成了習慣。

「就說睡在椅上會著涼的。」

這回醒來時,那隻蓋上毛毯的手似乎剛從肩上離開。她昏沉地抬起臉,想要回答,也不知道自己在壁爐前睡了多久,乾澀的喉嚨一時半刻擠不出什麼像樣的聲音。她試著清了清嗓,半朦朧的紅瞳似乎看見那張背對著壁爐搖曳的火光,籠罩在薄暗中的臉龐露出苦笑。

「要喝水嗎?」

她點了點頭。貘踏著室內拖鞋,愜意地晃著尾巴,就這麼自顧自出了起居室。她目送著那抹背影消失在門外的走廊,重新將身軀深深沉進搖椅間,閉上眼睛。

賢者知道,這個習慣大概是戒不掉了。



2018.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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