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的來說,貘喜歡窩居在夢境世界;然而,和一隻大抵停留得很匆促的白鷺相熟起來以後,貘變得偶爾也會涉足現實。
貘可以輕鬆地為這樣的改變找到很多理由:在持續一段時間的工作以後,作為某種轉換心情的方法;或她其實還是履行著自己某種程度上類似睡眠治療的職責,偏偏她惟一的患者三不五時就會從夢境世界失去音訊;又或者是訴諸於本能,生而為貘,她熱愛一切充滿夢想的東西,只是如今最令她感覺充滿夢想的東西不存在於夢境裡……
理由要多少有多少。但貘後來覺得也不需要什麼理由。就是她想見見那隻漂亮的白鷺。
於是今夜貘又飄忽地從宅邸那些沉澱的影底浮現,夜行生物的工作告一段落時,總是夜很深很深的時分。她依稀想著並未自夢中感覺到鷺的氣息,在寬闊的宅邸裡頭找到嶙峋挺拔的身影時,那隻漂亮的白鷺正坐在離壁爐不遠的小桌前,手裡端著咖啡,裊裊上升的霧氣模糊了厚重的賽璐璐眼鏡的鏡片。
貘總覺得這種時候的白鷺看起來特別有賢者風範,說像老成的學者也行,她喜歡鷺這樣子,坐到桌前另一張空位上時顯得笑咪咪的,尾巴搖來晃去。
「……偷懶了?」
放下咖啡杯,賢者的視線落回面前的書頁上,淡淡地開口。夜已經很晚了,鷺是一身拿下領結,褪去針織衫,隨意鬆開襯衫領口的輕裝,但不是貘更常見到的細肩帶睡衣或浴袍打扮,再加上手邊那杯還在沁煙的熱咖啡,貘也就曉得為什麼沒能在夢裡見到她了。
「只是稍微休息一下嘛。……加班了?」
「不,單純是久違地讀到有趣的書而已。」
輪廓細緻的臉龐抬也不抬,自顧自又將沉甸甸的精裝本翻過一頁。貘感覺自己滿意了,同時也感覺自己不滿意。她知道這隻白鷺對她的冷淡其實就是對她的縱容,可貘偶爾還是對那樣的冷淡──甚至遲鈍──感到不高興。
「不折不扣的廢寢忘食呢。」
不是第一天認識這隻白鷺,貘並不意外。但不高興就是不高興。尤其是那杯還熱騰騰冒著煙的黑咖啡。
想來是清楚貘的偏好,造訪時有酒,或有茶,鷺總會問她要不要來上一點。惟獨造訪時要是喝著咖啡的時候,這隻白鷺是不會多問的,「想喝什麼自己動手吧」,鷺只冷淡地這麼向貘說。
貘知道這是脾性很大的一隻白鷺,一方面卻又感覺她的縱容和她的脾性一樣大。可總歸也是這樣的縱容,讓不嗜甜的白鷺家裡出現了糖罐、蜂蜜、果醬之類。似乎知道是吃得甜滋滋的貘私下拜託清蘭她們弄來的,寡言的鷺卻沒有多說什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這樣放過了。
少了預期可能有的,面前這隻白鷺無上的惡夢,今晚溜到現實來的貘並不渴,不過有些餓。她晃著尾巴,將手伸向備在桌邊的玻璃罐,嫻熟地扭開了罐蓋。
裡頭裝的是塊狀的鸚鵡糖。宅邸的主人從來不用,單純備給嗜甜的貘佐茶。貘不時喜歡在這隻瘦嘎嘎的白鷺的杯裡偷偷丟個兩、三塊,這麼一來就能看到平時沒什麼表情的白鷺從頭到尾皺著眉頭把那杯紅茶喝完,非常有趣。
貘以纖細靈活的指尖拈起一顆鸚鵡糖,沾了點白鷺的咖啡,扔進嘴裡滾轉。糖塊迅速化開,等杯中咖啡被糖塊蕩開的微小漣漪平息,嘴裡被蔗糖香甜的滋味填滿以後,貘總算感覺她沒有那麼不高興了。
不知道是不是讀書讀得正專心,白鷺沒有搭理她。
夜中的起居室,沒有交談,只有壁爐裡的薪火乾裂的聲音,還有書頁隨著大致一定的間隔翻動的窸窣輕響。貘慢條斯理地享受著沾了咖啡的鸚鵡糖,像享受一頓時間完全不對的下午茶,可她覺得這也沒什麼關係,壁爐躍動的火光將她和白鷺挾著一張小木桌相對而坐的影子投在深紅色的絨質地毯上。
莫約是第三顆或第四顆鸚鵡糖甜滋滋地在貘嘴裡滾轉時,不意白鷺說話了。
「……好甜。」
鷺端著咖啡杯,正為了反覆沾了鸚鵡糖以後變得甜滋滋的咖啡苦哈哈地皺著眉頭。貘光明正大開著糖罐,也沒有心虛的樣子,就只是笑。
「有什麼辦法,我餓了啊。」
鷺又啜了一口咖啡,結果眉頭鎖得更緊了。末了那隻修長漂亮的手終於投降似地將咖啡杯放下,在當前讀到的頁面嵌進書籤作記號,最終摘了鼻樑上那副烏亮威嚴的賽璐璐眼鏡。
貘再度用指尖拈著的鸚鵡糖小心地沾了點咖啡,扔進嘴裡,樣子很是快活。望著白鷺無言地走出起居室,踱向浴室的背影,她輕盈地用舌尖翻弄著慢慢化開的鸚鵡糖,直到甜美的糖塊消融無跡,她這才感覺自己終於徹底滿意了。
「──待會兒見。」
貘愉快地說,像個孩子一樣笑嘻嘻的,旋上了玻璃罐的罐蓋。
2018.08.06
一百萬種調情的方式(✕)
這種吃法,其實貘是法國人嗎(✕)
不過沾人家的咖啡就真的太放肆了好孩子不可以學,想這樣吃還是要用自己的咖啡,只有貘可以沾鷺的(◯)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