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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ually it’s an old-fashioned fairy tale, they said. 25(完)


〈25〉



總有什麼會變得不再一樣。

或許有朝一日她們終也會這麼想。或許她們開始會這麼想的那個瞬間離她們遠沒有想像中的要長。第一次不期然浮現這個念頭的時刻,是搬家公司將所有的紙箱俐落地卸完,門外貨車的引擎聲逐漸遠去,把最後的凌亂與收在箱底等待拆封的新生活留給她們的早上。

是朵蕾米關的門。也不曉得為什麼,其實早該出入得很習慣了,但就在關上門的那個瞬間,她站在稀神家的玄關,把整間屋子徹底環顧一遍,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同,彷彿自己正是那最後一件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被安放在這裡的行李。踏著室內拖鞋,原先已自顧自走出幾步了,發現她杵在玄關,清瘦高挑的背影從堆積的紙箱間轉過來,她猶豫了一會兒,說:

「呃……那就,打擾了……?」

明朗的晨光裡,白髮腦袋略略歪了歪,淺淡的神色似乎有些微乎其微的意見,不過到頭來仍沒有多說什麼。每次到家裡來時,朵蕾米進門後總會這麼說。探女聽著身後同樣踏著室內拖鞋跟上來的腳步聲,直到第一個紙箱、第一條封箱的膠帶「唰──」地被撕開的聲音響起,她想:或許就是明天,不,甚至不必那麼久,大概是這扇門下一次再度被朵蕾米開啟的時候,朵蕾米會對她說的想必就不再是同一句話了。

她們知道,上至等待拆封與整理的紙箱;下至進門時的一句話,或在這個家裡的一個位置,總有什麼會變得不再一樣。

拆箱與整理環境的過程裡,這個家應有的新秩序就這麼一點一滴慢慢地建立。朵蕾米最早在新秩序裡找到的心安理得的位置是書房沙發上的一隅──一如搬入前的預期,各自坐擁的書量都非常驚人,分配、整理起三樓書房簡直是無上苦行──更精確地說,是雙雙被這苦行累癱在沙發上,整個人埋到她的白鷺身上時,她被那雙細瘦的臂彎安靜地摟著,有好一段時間誰都沒有動彈。

然後就有什麼東西蹭到了腦袋瓜上。下頷,或鼻尖。只會是這兩樣。她知不知道自己其實不大喜歡被這麼做呢,彷彿無言地被說矮似的。朵蕾米先前總會這樣懷疑,但事到如今她不懷疑了,她覺得這隻鷺肯定是知道的。就是知道才這麼做。一有機會總把下頷或鼻尖湊到她頭頂上。

就像朵蕾米.蘇伊特覺得當前這個位置屬於自己;稀神探女也覺得當前這個位置屬於自己。就像她無聲地容許了自己;所以自己無聲地容許她。才這麼想,吻已非常輕盈地落到留紺色的髮上。

總有什麼會變得不再一樣的過程間,依然有些一樣的東西會留下。

找地方收納小東西時,下定決心絕對不能讓朵蕾米看見的那疊藥單和收據終究還是被看見了。盯著那個被打開的抽屜,稚氣的臉龐難得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認真表情,彼此沉默一會兒後,還是由朵蕾米開了口。

「這個……丟了吧?」
「留著吧。」
「──那不然拿去裱框掛起來好了?」
「拜託住手。」

朵蕾米笑歸笑,最終那抽屜依舊維持著原有的樣子,又靜靜地,被愛惜地闔上了。

就這樣,紙箱一個接一個被攤平,暫時堆到車庫,漸漸多起來。上樓時在樓梯間遠遠聽見吸塵器運轉的聲響,近暮的陽光從落地窗外歧斜進書房內,嬌小的身形驅使著吸塵器的樣子在地上投出長長的影。總感覺這畫面新鮮,探女扠著手,被日光照得剔透的紅瞳靜靜地把這一幕刻在眼底。

花了一整個週末,把所有該打開的都打開,該整理的都整理過,終於湧現實感,是在週一清早鬧鐘響起,自床上睜開眼睛的剎那。朵蕾米起身時,枕邊那張臉龐還非常惺忪,有著明顯困頓的神色。鮮明的疲倦在留紺色的眼中看起來意外地嶄新,明明其實已像這樣醒在同一張床上很多次了。

也難怪了,本來就是難睡又難醒的人,週末陪她一起折騰了兩天,何況以往不像搭電車通勤的她,沒必要起得這麼早。

輕手輕腳摸下床,趾尖都還沒沾到室內拖鞋,身後便傳來了被單摩娑的聲響。回頭一看,是人翻了身,白髮腦袋縮回柔軟的枕被間,看得朵蕾米忍不住苦笑,於是她想:就再一會兒吧。

盥洗後,換好衣服,朵蕾米先下樓準備早餐。簡單拌了點沙拉,將吐司依序塞進烤麵包機,正猶豫著是要先熱了平底鍋將培根和蛋煎一煎,還是該上樓叫人時,樓梯間有了動靜。開鎖跟門把扭轉的聲音緊接在後,不出多久,打理得整整齊齊的清瘦身影進了廚房,將拎進來的報紙隨手放在餐桌上。

一方扭開瓦斯爐,一方開了櫥櫃。眼角餘光瞥見那雙修長漂亮的手穩妥地搖著手搖磨豆機的樣子,朵蕾米清楚那是自己絕對不能去碰觸或代理的秩序,無論往後將過多久都一樣。將煎好的培根與荷包蛋送上桌,她端著自己那杯熱牛奶坐到餐桌前,濃郁的咖啡香氣正好撲面而來。她不喝咖啡,但朵蕾米覺得她實際上已經享受咖啡享受到她所能及的極致了。

不僅僅是蒸騰的咖啡香氣。自細嘴的手沖壺口拉出的水柱漂亮而細緻,完全不遜壺頸本身纖長典雅的線條。握著手沖壺的那隻手極其安穩沉靜,那樣淡然卻又嚴謹的秩序一路從那隻手、平整的襯衫袖口延伸,遍及稀神探女這整個人──

「等等真的不搭我的車?」

直到那隻手的主人端著沁煙的馬克杯在她面前的位置坐定,一面慢條斯理翻開報紙一面這麼問,朵蕾米才發現自己看得出神,根本食不知味。不如說,她還本能地知道得把握時間吃早餐,應該算是很厲害了吧。

「咦?噢……嗯,沒關係,不了。」

一有所意識,結果回答時差點沒被噎個正著。紅眸從報紙上抬起來,隔著杯口的薄薄熱氣瞄了她一眼,非常細微地皺皺眉頭,就回到報紙上了。朵蕾米啜了口熱牛奶,正打算著把差點噎在喉頭的土司嚥下去,孰料對座的探女放下馬克杯,報紙翻頁時冷不防又是一句:「都已經搬過來了,有時我還是搞不懂妳呢。」

她多想告訴面前這隻白鷺,沒關係,其實她也還是搞不懂自己。好比當前,也不知道為什麼,總之她急遽又對「都已經搬過來了」這句話產生了事到如今(真的是事到如今)的反應,還沒住在一起時挾著餐桌吃飯明明稀鬆平常,再自然不過;住在一起後挾著餐桌吃飯忽然變得無法直視、坐立難安,簡直莫名其妙。

尤其那股坐立難安清楚地表現在朵蕾米吃早餐的速度上,飛快收拾掉杯盤裡的東西,自己那份餐具才擱進流理檯,水龍頭都還沒來得及扭開,餐桌前一句淡然的「放著吧,我洗就好」挾在紙頁翻動的聲響間一併傳來。於是朵蕾米拎起領帶,一個箭步竄進了浴室。

說實話,和朵蕾米先前的住處相比,搬到她這兒來的確是離醫院遠了一些,不過沒有急成這樣的必要吧。或應該說,覺得趕的話為什麼不老實搭她的車?探女瞥了掛鐘一眼,還嚼著沙拉讀著報紙的時候,打好領帶的朵蕾米很快從浴室出來了,毫不猶豫的步伐逕直就往客廳走。其實是很不經意的一眼,她放下銀叉,朝朵蕾米招了招手。

以一張不明究裡的臉湊過來,探女忽而覺得她嬌小也有她嬌小的好處。稍微伸出手便搆得到領口,將早就夠端整的領結再整理得更端整一點,足以越過強迫症的標準線,她這才轉回桌前,拾起擱在盤邊的叉子。

「好了。」
「啊、喔……謝啦。」
「要出發了?」
「對沒錯所以我出門了!」

拎起公事包套上跟鞋開門出去的背影活像落荒而逃,探女合理懷疑朵蕾米連自己那句「路上小心」都沒來得及聽完。她只得又不解地偏了偏頭,吃著沙拉,在咖啡的香氣裡再度將面前的報紙翻過一頁。



慌慌張張地奪門而出以後,迎接朵蕾米的是大好的天氣和清朗的陽光。

出了家門,狼狽的步履終於得以冷靜下來。大清早的住宅區,人車都非常疏落,跟鞋踏在柏油上頭的清脆聲響格外響亮。她提著公事包,漫步在並沒有真的走過幾次的路上,先前造訪的次數猶不足以令她鉅細靡遺的記憶起這一帶的所有細節,不過呢,這也沒有關係,總之,她告訴自己,從今天開始吧。

往車站的途中,她不經意地抬頭張望,不禁因不期然的偶遇而一時停下了步伐。偶遇向來最容易發生在這種時候,但這是對自己而言;對家裡的她而言,就不是這麼回事了吧。想到稍晚應該會有一輛夜藍色的JAGUAR開過她當前走著的地方,倘若在下一個路口因信號燈停了,那隻白鷺會不會像現在的她一樣,撥點時間抬頭凝望?

──原來就在這麼近的地方啊。

佇足了一會兒,朵蕾米這才重新邁開腳步。輕盈的步履和車行所及,春日的陽光絢爛,夾道的櫻花正盛放,回過神,又是全新的開始了。



2018.04.01 Fin.





最初覺得一萬字可以結束的故事
寫到這裡,足足是預想的六倍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我的腦袋……


話是這麼說
還是感謝幾個月前果斷打開了Word的那個瞬間。


這短短幾個月裡也發生了好多事。
我很慶幸在其中幾個特別困難的時候
是這個故事陪著我。


最後,也感謝一路看到這裡的你/妳。
有機會的話,或許還會在番外或短篇相見也說不定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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