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鑰匙流暢地嵌進鎖孔,開門時發出一連串慣熟的聲響。但就是伸手敞開門扉那麼下意識的瞬間,不經意的念頭湧上胸口:啊,這樣的聲音,再聽也沒有多久了呢。
不知道是否察覺她的心思,高挑清瘦的身影跟在她後頭進了玄關,習慣性地反手為她帶上門。雙雙換下皮鞋,點亮客廳的燈時她看到那雙細長漂亮的眉微蹙了一下,這倒的確是她預期內的反應了。
「抱歉,收到一半,亂七八糟的。」
屋內隨處四散著正收拾到中途,或打包完成封了捆,貼著牆或找了空位就先隨意安放的紙箱,部分則已堆到客廳一角暫借來的推車上。老樣子將彼此的公事包和褪下的大衣擱在沙發上(今天還多了一袋彼此要帶回來換洗的白袍),淡泊的紅眸安靜地環顧了屋內一圈,輕輕搖頭的樣子顯得筋疲力竭。
她曉得探女最近狀況不好。時序進入三月,季節與氣候開始震盪,季節性憂鬱的人們蜂擁進入身心科,原先好端端的一節門診拖沓得老長是常有的事。而新年度差不多也即將開始,無論是新面孔或老面孔,招來的,送走的,整間醫院更是不分上下,忙得可以。
公事很忙,然而,私事也很忙。
說實話,朵蕾米自己也曾一度覺得那個極其狼狽的午後,在腦袋還不太運轉得過來的情況下結結巴巴地答應了探女冷不防就丟出來的同居提議,到底是欠缺了幾分實感。一來她這輩子活到這把歲數不曾笑得那麼像傻子;二來她當時原本以為她的白鷺應該已經氣炸了──
直到真的開始準備搬家,把長久以來蒙受關照的住處解約,整理、打包、處分之餘還得兼顧工作,那個午後因為太過驚訝而顯得唯唯諾諾、讓人懷疑是不是作夢的應答彷彿終於具體勾勒出形貌,擁有了重量,變成一個又一個或輕或重的紙箱,以及某種變化的實感,沉沉地壓在心上。
朵蕾米知道自己絕非不是什麼難以調適的個性,還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這樣內外交逼下來猶覺得累了;更何況,這樣的變化不僅及於她本身。
畢竟是那樣纖細、敏感,知道怎麼樣不會越線,卻又容易被往線邊推的一個人。
今日早上進辦公室時,眼窩下的黑眼圈尤其明顯。困頓的神色在走出診間,一起到餐廳吃遲來的午飯時更是變本加厲,印象中也沒吃多少東西。近來把那副削瘦頎長的身軀摟在懷裡的手感,以致她們親暱時吻的感觸,她想震盪的大概不只是季節與氣候,還有這隻白鷺的體重。明明本來就瘦巴巴的,不能再掉了啊。
原先約了下班後到她這兒來一趟,把先收拾打包好的東西慢慢載過去──要是不這麼一點一點搬,一點一點整理,屆時統統交給搬家公司運過去以後才開封,怎麼想都覺得兩個人會一起爆炸──然而,和探女並肩站在往地下停車場的電梯裡的時候,朵蕾米不得不改變主意。
「狀況不好的話,改天再過來也可以。先回去休息吧?妳看起來很累。」
那雙淡泊的紅眸就像剛才進門時一樣,安靜地望了她一眼,輕輕搖頭的樣子顯得筋疲力竭,也顯得固執。
家裡亂糟糟的,坐在沙發上的白鷺也不是多整齊,儘管不是平常的樣子,看在朵蕾米眼裡總覺得兩者反而奇異地融合在一塊兒,雙方都不顯得突兀了。她將面前那副單薄的肩膀圈過來,新雪似的一頭白髮偎近,難得整張臉埋到她身上,一向嶙峋的身影如今軟綿綿的,她無聲苦笑,手底摩娑時猶不忘小心,以免亂了紮得穩妥的白髮。
「先去躺一下,晚飯好了叫妳?」
「……衣服還沒換呢。」
咕噥模糊而微弱,但她很清楚當前臂彎裡這隻鷺對這個部分有多麼堅持。哎,其實她並不是那麼在意啦。
「節省時間,晚飯我就隨意用冰箱裡的東西湊合一下囉。」
「都行。」
完全貫徹「湊合」兩個字的精神,她隨便用二十分鐘就著冰箱裡現有的東西端出了兩碗湊合的湯麵。鬆開手後,從她身上抬起臉來的探女問了「要幫忙嗎」,被她手一揮趕回沙發上,捲著毛毯,終於安安分分閉眼瞇了二十分鐘──可惜就是二十分鐘,恐怕連讓人入睡也不夠吧。偶爾抽空偷瞄客廳幾眼,她在心底嘆氣。
「當真吃不消的話,要不撥段時間請年假休息一下吧?」
吃著簡單的晚餐,唏哩呼嚕吸著麵的空檔,她這麼問道。骨感的手擱下筷,端起玻璃杯,慢吞吞地抿了口熱麥茶。「不了,萬一要休長假,到頭來就是在休假前把自己搞得更忙而已。本末倒置。」
朵蕾米聳聳肩。那隻手擱下玻璃杯的樣子極其難得透露出一點猶豫,重新拾起筷,清澈透明的聲音摻了一點自嘲的意思,說:「現在想想,自己當初真的是選了個了不得的工作呢。日復一日聽人形容自己的幻覺、妄想,憂鬱和痛苦──」
「是啊。我也從來不諱言身心科或精神科醫師這種工作如實體現了現代社會的獵奇之處,但扣掉這種了不得的要素,我總歸還是發自內心喜歡這份工作的。我至今還是感謝那些聽人形容自己的幻覺、妄想,憂鬱和痛苦的時刻。」
她輕快地這麼說,面前那雙淡泊的紅眸不慍不火地注視著自己。就像她們第一次這樣面對面的時候,她還是微笑,惟獨笑得比當時要更虔誠。她知道這正是原因。
「──因為,就是那樣的時刻,讓我遇見了妳。」
朵蕾米看到那雙剔透的深紅眼睛,已不像初見時那樣平淡而費解,在暖黃明亮的燈色下輕顫。她覺得自己能說的都說完了,自顧自繼續動筷,隔了一會兒,餐桌對面,置身於到處堆滿紙箱的屋子裡,白鷺這麼問她:
「回想起來,一直都沒有問過呢。……其實偶爾也會想,為什麼是我?」
在那雙紅眸的注視下,這回換朵蕾米露骨地安靜下來。為什麼呢?其實也沒有為什麼,她多想這樣回答,真的沒有其他原因了。啊啊,怎麼好死不死在這種地方發作呢?偏偏這隻白鷺在該頑固的時刻就會頑固,而且是頑固得不得了,見那視線完全沒有動搖的意思,她傷腦筋地搔了搔頰。
「也沒有什麼為什麼……」
「?」
啣著筷,儘管對她突如其來的坐立難安困惑地歪了歪頭,那雙深紅眼睛果然還是亮著追問到底的意思。朵蕾米端起熱麥茶,留紺色的眼睛不時往對座偷瞄,卻遲遲等不到探女斷念的氛圍,結果先斷念的是她自己。
「就是,嗯,的確沒有為什麼啊。妳可以覺得很老梗沒關係,坦白說就連我自己到現在也還是覺得居然會有這麼老梗的事啦,但──」
「但?」
「但我就對妳一見鍾情啊有什麼辦法!」
大概是有什麼東西跟她自暴自棄的發言一起噴出來了,對座的白鷺匆促擱下筷,狼狽地低頭摀著嘴猛烈咳嗽起來。近日總是欠了幾分血色的臉龐一口氣竄紅,直逼耳根,也不知道是因為嗆得太大力,或是另有原因。朵蕾米趕緊抽了衛生紙遞過去,同時不住碎念:「真是的,要人回答這種問題,都不覺得難為情嗎……況且,事到如今才問未免也太晚了吧。」
明明盛大地嗆個半死的只是其中一方,到後來雙方的臉卻都是紅的,她們識趣地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速速吃完自己那碗麵,見對座動筷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朵蕾米啜著剩下的麥茶,輕聲說:「吃不完就別勉強,沒關係。」
下班以來一路搖頭搖到現在,這回終於點了點頭。不過,縱使吃得比平常慢,一碗麵慢吞吞地蹭著蹭著,倒也讓最近不怎麼能吃的她給蹭完了,沒有勉強的樣子。朵蕾米默默看在眼底,收拾餐桌時總算感覺比較放心了點。
站到流理臺前,轉開水龍頭,在淅瀝的水聲間抹著碗,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無預警地再度開口:「當然,我也知道這麼說其實有點不負責任,可是呢,探女,我依然認為妳非常適合這份工作。」
隔著肩,她轉頭瞄了一眼,站在通往陽臺的落地窗邊,那隻修長的、曾經她以為飛遠了就不會再回來的白鷺,就停在那裡,等待著她。
「那個時候呢,意識到妳大概不會再進我的診間以後,我覺得自己好像碰到的是隻野生的鳥,偶然受傷掉進來,收留一陣,醫好了,也就飛走了。嗯,要我說的話,感覺就像白鷺吧,白白淨淨的,又修長,又纖細,這種都市地帶不怎麼常見,非常特別。」
扭上水龍頭,她將洗淨的杯碗放到烘碗機裡,仔細把流理臺抹過一次。
「如今回想起來,難怪當時會那樣一下就聯想過去。每天聽人表述自己的痛苦,這種事無論說得再怎麼客氣,給人的感受都像陷在混濁的泥淖裡。我知道妳來見我的時候是,妳工作的時候也是。可是啊,白鷺這種生物呢──」
最後,她將手洗乾淨,抽來紙巾抹乾。
「天性就是生息在泥淖裡。明明陷在裡頭,卻還是有本事那麼優雅白淨。正是這點很美。這就是為什麼,我認為妳適合這工作。」
修長纖細的白鷺停在窗邊,往陽臺外深邃的夜空張望。朵蕾米靜靜地將臉埋到那副單薄的背脊上。那時她在這裡,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特別,意識到落寞。
「這就是為什麼,我為妳著迷。」
不愛說話的白鷺沒有應答。取而代之,單薄的背脊離開了,下個瞬間她整個人伏進柔和的曲線裡,削瘦的臂彎輕輕地摟著她,茉莉淺淺的氣味淹上來,她暫時閉上眼睛,只簡單地問:
「今晚過去陪妳?」
明確感覺親暱地擱在自己腦袋瓜上的頷又上下點了點,這下她終於能夠告訴自己:啊,這隻白鷺啊,往後哪裡都不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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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五萬字這才終於破題的作者之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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