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從那一日起,靜留就有預感。那聲音或許可能會壓垮她。
見不到夏樹的時候,她覺得壓不垮自己的機率多一些;見到夏樹以後,她覺得自己被壓垮的機率多一些。
無法預期。關於夏樹,很多事她都無法預期。
她們在吻中。那舌尖彷彿安撫,同時也挑逗自己。夏樹摟緊她,圈在身後的手溜向腰際的結,她徹頭徹尾沉溺在夏樹的深吻裡時,聽見衣帶窸窣摩娑的微響刮擦神經。那聲音──不大可能是那隻探進浴袍裡的手──讓她不由自主地悚慄,直覺崩解的時刻突然就這麼來臨。
吻印上她的頸前,先抵達了手心。微涼的,試圖阻隔的手心。那吻很細,小心地慢下來,夏樹握住她的手,她傾身親吻夏樹英挺的眉心。
「抱歉,夏樹。」
她按住夏樹的肩,隔著浴袍,依然掌握到一截優雅而洗鍊的肩線,靜留曉得繼續下去那線條則會變得煽情而賁張。她說服自己,輕輕推開發自內心渴求的那副肩。
「今天先到此為止。」
細緻的鼻尖蹭過來,在唇上點水似地留下一吻,那臂彎便安靜地讓她離開。靜留攏起衣襟,接過夏樹遞來的衣帶,直接進了浴室。關上門時果然還是感受到視線,可是在無預警的崩潰面前,她自顧不暇。
褪下浴袍的時候她想,其實事情很簡單。她希望她就這麼剝光自己,然而無法接受她就這麼剝光自己。
靜留扭開水龍頭,讓熱水傾瀉而下,徹底浸潤自己。她仰首,閉上眼睛,深深、深深墜入影底,像每一次她們歡愉時夏樹將她推向高潮時那樣,所有片段在黑暗中明滅,從很久以前她就希望世界是永夜,甚至不必有光。
她的長夜漫漫。門外有一雙冰綠眼睛盯著朦朧的光,縱使閉上眼睛,一扇門後,點起的燈那麼偏執地亮,她的世界也無法入夜。
但夏樹可以等。她等過她。
最初她們先後接任五柱,以整個世界為範圍,在工作的狹縫間想盡辦法追到對方身邊時,夜晚的記憶總是這樣。久久一次,窩在同一間旅館,一方湊在桌前燈下寫報告,等著浴室的水聲停歇,然後就會有一雙手從後方偷襲,精準地扒掉對方身上端整的禮裝或慵懶的浴袍。
不只是靜留,那時她們其實都希望世界是永夜。為的是一旦拂曉,各自又將有著各自的方向與責任,不通往對方,整個世界在腳下輾轉。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夏樹站起身,走向那微亮的,阻絕她的夜晚的門。她們其實也曉得,世界畢竟不是永夜,天總會亮,而那段時間已經過去。
浴室裡的水聲響得太久,夜已經夠漫長了。她想。
夏樹扭轉門把,進了浴室。那雙瀲灩的深紅眼睛睜開時彷彿自夢裡醒來,她在靜留的凝視下走過去,乾淨的裸足踏在光潔的瓷磚上,漉漉作響。她挽起浴袍的袖,一把扭上水龍頭,轉過身,看見剔透的水珠滑過靜留頷緣,下墜,最後隱沒在那副纖細柔軟的身軀間。
她張開浴巾,將光裸的靜留裹好,摟過來,悉心將整個人擦乾。然後把乾爽的毛巾覆到那頭水潤的亞麻色長髮上,重新替她穿上浴袍。
那隻手牽著她出了浴室,熄了燈。整間臥室浸入冬夜的薄暗。
讓夏樹把她帶到椅上,那雙手在她的肩上停棲了一會兒才離開。她低著頭,毛巾與濕潤的髮絲遮蔽了視線,摩娑的輕響間,她聽見夏樹溫柔低沉的聲音。
「夠了,靜留。夠了。」她說。
就像從前的勤務生時代,她仔細地、小心地為她打理一切。靜留當時其實沒有想像過,過了這麼久那個孩子猶在這裡。不再害羞或慌張,就只是陪伴,現在通常會站得稍微比她要前面一些,那是很挺拔的背影了。
她常將背影留給她,那些時刻她們不太說話。或許也沒有必要。那背影都說完了。
「到頭來我也一樣。擅自期望,擅自受傷。」
「我只希望我沒有讓妳幻滅。」
「這妳可以放心。畢竟本性惡劣到我這種程度的人還真不多見。」
低沉的聲音輕聲笑起來。夏樹摺好毛巾,修長的指頭溜進她髮間,一點一點,緩慢輕柔地爬梳。
「其實本性惡劣也很好啊。不如說,那差勁的本質非常純粹,令人著迷。」
她想,也許是在一起久了,那高傲的氣味沾染過來。又或者是她終於追上了她的腳步,抵達了迢遙的地方。
「因為那讓我知道我是特別的。是惟一。」
那雙手和幾綹鴉藍長髮一齊落到頸間,輕輕地交錯,攀上頰來。溫熱的手心撫著頰畔,幾度拂掠過眼角,靜留知道自己不應該再繼續,眼淚會弄痛她受傷的右手──那掌心完全貼上來,細緻溫暖,完整的肌膚與血肉的觸感。
靜留覆住那隻手。
「總算癒合了呢。拖了好久。」
「嗯。稍微留了一點疤就是。」
她將那隻手湊到唇畔,小心翼翼地親吻。自稍微帶繭的觸感中尋找到新生的柔軟,唇吻拼湊出來的手心並不平整,只是溫暖。
靜留鬆開手時,背後那等待已久的臂彎深沉地覆上來,用力將她摟進懷中。夏樹傾身,唇輕輕點在她耳際的GEM上,然後徹底屈膝,一把將纖瘦的身軀攔腰抱起。
她圈住夏樹的頸,湊進那單薄卻踏實的肩窩裡,直抵鴉藍長髮間。很多時候那頭髮讓她覺得像海,但在這裡,海太過遙遠,夜空比較接近。鴉藍長髮瀲灩的光澤溜過眼底,冰雪的銀水晶在她耳垂上低漾。
靜留閉上眼睛,永夜的夜空仍有光亮。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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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當年看完舞乙就怨念至今的一個橋段,終於也這樣寫完了。
我始終不覺得這件事可以磨滅。
但或者有一個可能是,受過傷,依然能夠帶著疤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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