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博麗的巫女來說,在沒有異變發生的時候,一天的日常往往就是和掃地與喝茶劃上等號。
「那個……所以說,靈夢啊,妳的掃把下已經沒有東西了啦。」
神社位於幻想鄉東境邊陲,原先四周環境就已經是草木繁盛,兼以人煙稀少的緣故,本來要裡裡外外徹底掃上一遍確實要花上不少時間。不過,時值隆冬,周圍的林木該禿的老早都禿得差不多了,要清完稀微的落葉估計和喝上一杯茶的時間差不多。
窩在被爐裡的魔理沙看上去很快適,一邊對著顯然是下意識地在空揮掃把的靈夢這麼說,一邊自動自發將手又伸向了桌上的橘子。
「——還不是因為和一個擺明閒來無事所以跑來蹭吃蹭喝的傢伙坐在同一張桌子旁邊,我肯定會很火大。」靈夢終於沒好氣地停住了手中的掃把。說是這麼說,但是天氣冷得要命,果然還是安分地窩到被爐裡喝茶好。
沒好氣地將疏散的落葉掃進畚箕裡,正要轉身將工具收回後頭的倉庫,遠遠傳來的一陣腳步聲讓靈夢忍不住朝鳥居的方向探頭張望。畢竟神社平時總是人煙罕至,更遑論現在是天寒地凍的隆冬時節。
「……啊,真是稀客呢。」
「嗯,掃除中?要幫忙嗎?」
和聲音一起,階梯後頭悠悠探出修長的身影,白銀的從者踩著一向氣定神閒不慌不忙的優雅腳步。和平常不同的是,今天咲夜的身前沒有撐著洋傘的蕾咪,隻身一人,看上去難得悠閒。
「不了。倒是今天只有妳一個人啊?」為什麼大家沒事的時候好像老是喜歡跑來神社串門子?靈夢將掃除用具歸回倉庫裡,覺得這群人肯定不會給她什麼像樣的答案,乾脆決定放棄去思考這個問題。「總而言之先進來吧,我去泡茶。」
「那就打擾了。」跟著靈夢走上神社的簷廊,咲夜立刻發現在這個冷天裡無所事事的顯然不只有她們。
「喲。」見難得單獨出現在神社的身影在自己身邊坐下,老早已經霸佔著被爐一角的魔理沙露出了招牌的人畜無害(但實際上當然不是)燦爛笑容,「什麼風把紅魔館總是很忙碌的女僕長吹來咧?」
「我可不想被一個老是增加我額外工作量的人這麼說。」咲夜仍是一貫從容的微笑,鬆開圍巾,仔細折好後放在身側。「不過,偶爾偷個閒確實還不賴。」
魔理沙只是大喇喇直爽地笑著,然後順手將原先拿在手上的橘子拋給她。端著熱茶回來的靈夢見狀惡狠狠地給了魔理沙一記白眼,最後還是將熱茶擱在咲夜面前。「我說過多少次了魔理沙,不要慷他人之慨……喏。」
「倒是今天不是蕾咪風風火火拖著妳出門啊?」靈夢說。跟著坐了下來,自顧自地端起茶杯,神情看起來倒並不真的很關心。
「沒什麼特別的事的話,大小姐一般還是晝伏夜出的喔。加上昨天又鬧得晚了點,今天恐怕要入夜以後才會醒了吧。」茶煙仍然嫋嫋地上昇著。咲夜見狀,慢條斯理地剝起魔理沙剛剛扔給自己的橘子。
「啊啊,說起來有這樣作息混亂的主人也還真辛苦咧。」
「……反正可以停止時間…」把橘子皮整齊地分成四等份剝下,然後攤在桌上。
「不過還真難得看妳丟下工作自己出門。」
「呃,所以說,紅魔館又不是沒有我一天就會馬上垮掉……。」手上果肉漂亮俐落地分成了兩半。
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但是不是真的在進行著、應不應該繼續下去,似乎都沒有人在意。靈夢繼續喝茶發呆;咲夜一邊吃著橘子一邊等著茶涼。魔理沙見狀,直接往後一倒,躺平在榻榻米上。讓蒸氣給熨熱的空氣裡瀰漫著茶葉與柑橘類特有的微香,混在一起讓人薰然。
「好無聊……。」
「那就回去啊。」
面對幾乎要在榻榻米上打起滾來的魔理沙,靈夢和咲夜無動於衷。而且要滾也沒有要滾出被爐的意思,說無聊還真沒有誠意,想賴著不走倒比較有說服力呢——兩人不約而同地這麼想。
「回去還是一樣無聊啊。」
「……妳還是早點回去好了。」
反正茶也喝飽,橘子也吃夠了吧。靈夢捧著茶杯涼涼地望著魔理沙,不過她顯然早就習慣了靈夢一向不冷不熱的視線。「一樣都是什麼都不作,待在家裡和待在神社還是有差別的咧。」
「即使這樣百無聊賴也好?」
「和待在家裡是不同的感覺嘛。」
這次出聲回答的是咲夜。靈夢的眼神幽幽地飄了過來,對上咲夜悠哉淡定的微笑,彷彿帶著「算了,隨妳們去說」的意味。魔理沙儘管是贊同地點了點頭,漂亮的金色眼睛卻像是想起什麼般靈活一轉,露出別有深意的笑容。
「嘿~咲夜也變了呢。」
「是嗎?」
咲夜垂下眼睛漫不經心地反問,又將一瓣橘子送進口中。眼角餘光瞄到擱在手畔的陶杯,嗯,茶煙薄了,應該差不多了。
「當時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可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等等,誰會對闖到家裡來的人給好臉色?」
──有點交情了,實在不好意思說當時一個看起來活像強盜;另一個擺明是小偷啊。
「不過即使是蕾咪開始會到神社來找靈夢了,最初妳總歸還是有點冷淡的樣子。嗯──至少,對人是這樣的感覺。和現在居然會在無聊的時候跑來找靈夢串門子的印象可差多了。」
靜靜地把魔理沙和咲夜的對話聽在耳裡,靈夢沉默地喝著茶,並不說話。她先是看了手邊微笑不語的銀髮友人一眼,視線隨著追溯起來的意識慢悠悠地晃到空中。其實還不真的是很遙遠的事,記憶的輪廓卻已經有點模糊,似乎不能與眼前的咲夜重合了。
所以,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當時到底是怎樣的畫面呢?
如同這座洋館的名字,鮮紅色的地毯從入門後一路延伸直到堂皇寬敞的大廳盡頭,滿目撩亂的紅。
大廳盡頭連接到二樓的臺階上,銀白色的身影就環胸站在那裡。其實好像也沒有特別的敵意,那雙血紅色的眸僅是輕描淡寫瞥了她一眼,然後開始喃喃自語。內容是什麼具體她已經不太記得,反正大概是跟工作有關係,說起來那時的咲夜手裡是不是還抓著一條抹布或一支拖把?
聽起來很忙,不過舉手投足間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始終只是叉著手,對闖入者也不太在乎的樣子。直到清爽凜冽的嗓音淡淡講出一句「可不會讓大小姐隨隨便便就見上閒雜人等的喔」的同時,她看見一抹冷冷的,自信與淡漠混合在一起的微笑。
靈夢確信自己沒有恍惚。然而下一秒,面前憑空出現十來把朝自己疾射而來的飛刀,距離已經逼得很近,她直覺性作出閃避,漾著銀芒的刃仍斜斜擦過臉頰。對方那雙原本環著胸的手不知何時已經亮出了符卡。
是人類嗎?對,是貨真價實的人類沒錯,甚至非常年輕,和自己的年紀相去不遠。但,為什麼棲居在這樣一座館裡?至少自己一路闖進來從沒見過半個人類。況且,剛剛那憑空出現猶如變戲法般的飛刀是怎麼回事?她不可能在彈幕戰裡發呆啊。
「能夠停止時間的話,那麼拖延時間也就是輕而易舉的事了。」
銀髮的少女輕描淡寫地笑著,然後這麼說,瀟灑地宣言了她手中的第一張符卡。那大概是她頭一次覺得,除了魔理沙以外,竟還有也許能在彈幕戰裡擊敗她的人類存在。即使她並不真的在意勝負。
直到她擲出最後一根封魔針將咲夜擊倒在地以前,她沒有在那血色的眼裡看見任何一絲動搖。說是拒絕嗎?那麼也許也算吧,因為當時的咲夜除了在保護自己的主人這點異常地頑強執著以外,她感受不到咲夜對其他人事物曾投以多少主動的關注,包括她為此受的傷。
她原本並不關心的,倒是魔理沙在她耳畔喋喋不休少說導出了三種以上的臆測。見到蕾咪後,向來不好管閒事的她卻不得不跟魔理沙一樣好奇起來。為吸血鬼而與人類為敵的人類,好像,彷彿是早就放棄了些什麼的人類。
那麼,眼前看起來幼小卻尊貴高傲的吸血鬼,又是怎麼看待恐怕是這座館裡惟一的人類呢?
「這麼一說,蕾咪莉亞當時倒是說了句話。」
沒頭沒腦地,放下茶杯的靈夢這麼說。沉默一陣以後突然冒出這麼句話,魔理沙坐起身,對她投來莫名其妙的視線;咲夜端起對她而言終於降到適當溫度的茶杯,好整以暇地啜了口難得喝上的綠茶。
「她說,人類果然還是靠不住呢。」
茶杯輕輕放下時,叩在桌面上,仍舊發出了「咚」地一聲微響。
「——人類,果然還是靠不住呢。」
她拖著連續和靈夢與魔理沙交過手的沉重腳步好不容易追到時計臺,遠遠地,聽見這句話。像是瞬間被抽空僅存的氣力,她乏力地倚著欄杆坐下。雲淡風輕如是,她不想去推測此際她看不到的那張稚嫩臉龐究竟會是什麼樣的神情。
按著幾處傷得比較嚴重的創口,指間溫熱濕潤的黏稠觸感卻總是不如願停下。夜中略涼的空氣飄散著久違的血腥味,恍惚還以為是紅霧的味道,實際上卻是屬於她自己的。時計臺上空隱隱約約傳來開戰的聲響,她卻不能阻止自己的視線同意識逐漸模糊轉暗,最後終於什麼也聽不見。
再一次睜眼,夜空已經清朗得過分。
暈過去了嗎?時間過了多久?她掙扎著想要起身,同時試圖抬起手想探向繫在腰間的懷錶。有太多的事情等著她確認。然而不知道哪來的輕柔力道不容抗拒地將她壓了回去,她這才發現,自己應該是枕在什麼東西上。
「好了,咲夜。好了,閉上眼睛。」
她依言照作,闔上前的雙眸隱約看見撕裂磨損了的衣裾。然後有雙手,柔軟地,拂開她前額的瀏海,劃過額際、眉心、鼻尖,捧起她的頰,細細地來回摩娑著她頰上輕微的擦傷。
「大小姐……」
「什麼都不要說。暫時就這樣,沒關係的。」
莫名地,她疲倦地微笑起來,想哭,更想永遠延續這段時間。她枕在小小的吸血鬼的膝上,謹守著大小姐的話沒有睜眼,卻覺得自己活像個傻瓜。她的大小姐靜靜地讓她依靠著,俯身在她額間輕輕印了一個吻。
然後是無言的沉默。
那雙手的動作是那麼輕,她恐怕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那麼渴求恆定的溫度。同時,因為激烈的損耗與一定程度的失血,在安撫下逐漸鬆懈下來的身軀與意識雙雙令她再次一點一滴掉進恍惚之中,可以感知到的一切又開始趨向曖昧朦朧。甚至分不清楚自己是已經沉入夢境,或正要開始作夢。
如果不是夢境,她想一直就這麼醒著;如果已然是夢,她想不斷持續下去。
下意識地,她挪出最後一點氣力抬起手,然後被另一隻小小的手接住,輕緩地放下。所有的知覺再度嚴重地昏沉起來,她忍不住想睜開眼(啊啊,多麼希望可以看見大小姐的表情),視線卻是睜不睜眼都一樣的黑暗了。
「——沒事了。所以,好好休息吧。」
……意識終於還是不聽使喚地離開了。
等到她再次醒來,已經躺在自己房裡的床上。傷口雖然還隱隱作痛,不過被妥善包紮處理過了。
看顧在旁的小惡魔一看到她醒來,闔上手中的書,從椅上站了起來。「啊,咲夜小姐您醒了嗎?需不需要什麼呢?雖然傷勢沒有大礙了,但最好還是好好休息一個禮拜左右比較好呢。」
她原本想試著說些什麼,起碼問問館裡其他人的情況,輕微的暈眩感卻仍然糾纏著她。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小惡魔接著說:「館裡雖然需要一點整理,大家也多少受了傷,不過沒事的,咲夜小姐不用擔心。不如說,您才是傷勢最嚴重,最被大家擔心的人呢……」
因為這個館裡只有她是人類。只有……。
「那麼,我就先去通知大家您無事清醒了。需要幫忙的話,有妖精女僕在待命的。」
小惡魔對她欠了欠身,便走出房間外了。她勉強翻個身想擺脫令人生厭的暈眩感,隨後挫敗地發現它揮之不去。回想起來才發現過程中好像是失血不少沒錯,加上得一起對付兩個人是不小的消耗,稍微有點貧血了吧,她想。所以一直覺得昏沉。
不輕不重的叩門聲響起。
「咲夜,醒了吧?我要進去嘍。」
開門進房的嬌小身影已經重新換好一襲洋裝,惟獨身上同樣帶著的傷痕沒能掩飾館裡是從頭到尾被一腳踢翻了的事實。蕾咪摒退了門邊的妖精女僕,輕輕帶上房門,坐到了床邊的椅上。
「還好嗎?臉色很蒼白呢。」
坦白說,不好。但是面對那樣溫柔地對自己微笑著的神情,她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也許應該說,第一次,她用這等狼狽困頓的姿態看著自己的主人,並且覺得無話可說。
「看到可以和咲夜並駕齊驅的人,這還是第一次。」
「恐怕不只是並駕齊軀吧……」
「是啊。連我都不得不認輸了呢。」
「大小姐……」
那小小的、柔軟的手仍不厭其煩地朝她伸了過來,理了理她睡亂了的瀏海,然後轉上了頰上擦傷的位置。那裡如今已經仔細的貼上了紗布。
「所以,不要想太多了。咲夜就是咲夜,依舊是我最瀟灑帥氣的從者喔。」
「可是……」
「不需要可是。」
她無法回應。不要再寵她了。她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得,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得寸進尺。
「大小姐,會不會太無條件相信我了?我也有作不到的事,而且那些事加起來恐怕不在少數喔。」
「那又有什麼關係?相信咲夜什麼的,是理所當然的吧?」
紅眸反映著稀鬆平常、雲淡風輕的神色。
「所以,對我坦率一點也沒關係喔。很累了吧?」
她握住了停在自己頰畔的稚嫩的手,然後終於忍不住轉過身去,背對著那毫無疑問是一家之主的嬌小身影,點了點頭。「很抱歉,大小姐……但是,可不可以暫時,就這樣不要走?」
沒有回音。髮梢上傳來微微的觸感,她覺得身後的床位稍稍下陷了一些,隨後背上傳來令人心安的溫度。「看吧,像這樣坦率一點不是很好嗎?用不著道歉的。咲夜可以再放開一點、再任性一點也無所謂,大家都這麼想的。」
她閉上眼睛,枕上似乎有點濕潤。即使現在那麼溫柔的神情是看不見的也無所謂了,她想。
「——因為,我們、是家人啊。」
因為實在沒事可作,所以魔理沙後來滾著滾著索性在被爐邊睡著了。
靈夢和咲夜也沒有多說什麼,仍然一起窩在被爐裡,自顧自地喝茶吃橘子,偶爾低聲攀談幾句。今天從一早起就沒有陽光,過午之後,益發細密的寒氣從拉門門縫裡逐漸滲進室內,一不留神把茶放涼了的靈夢坐著坐著起了一陣哆嗦。
「真的是要冷起來了呢。」
「照這樣子,恐怕是很快要下雪了吧?」
咲夜說,拿起懷錶揭開錶面一看,午後四點十六分。即使不情不願,靈夢到底是拿著茶杯從被爐裡鑽了出去,順道將手伸向咲夜面前早就冷卻了的陶杯。「要再喝一杯嗎?放著都已經放冷了。」
「不了,差不多該走了。」她拿起身邊摺疊得整整齊齊的圍巾重新圍上,毫無戀棧地出了被爐站起來,往拉門走去。「多謝招待啦。下回有空我再帶點回禮過來吧。改天見。」
「是嗎?那不送了。」
咲夜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然後拉開紙門踏上簷廊出去了。在廊下重新穿上長靴,才一腳踏在神社的石板地上,她不得不承認這天氣確實是寒意逼人。慢悠悠地往鳥居走去,她抬頭望向天空。
天色灰濛濛的,雲落得很低。
以完全是散步的頻率走在神社下山的石階上,遠遠地,有什麼人從一片寒意之中迎了過來。等到彼此的距離靠近了些,她才發現,正往神社去的是手裡抱著魔導書、身邊跟著上海的七色魔法使。
「啊啦,真是奇遇?」
「剛從神社出來嗎?」
「如果是要找魔理沙的話,動作快點比較好喔。這種天氣在被爐邊睡著很容易感冒的吧。」
「啊、謝謝…下回有機會再聊吧。」
愛莉絲先是下意識地向她道謝,而後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一樣,漂亮的白皙臉蛋浮起淡淡的紅暈,腳步聲有點急促地一路往山上去了。錯身而過時好像還隱隱約約聽到愛莉絲嘴裡含糊不清地嘟噥著「那個笨蛋」之類的話,目送著愛莉絲的身影消失在石階盡頭,咲夜淡淡笑著,繼續前進。
走沒幾步,雪就落下來了。她一時停下腳步,出神地凝視著。
那是非常,非常小的雪。一點一點,瑣瑣屑屑、細細疏疏的,幽幽從空中飄下來。儘管很小,卻未曾中止的,淺淡的雪。最初落地的一些雪很快了無痕跡,然而隨著時間過去,逐漸地,也就在階上堆積起來。
沒有風,所以這雪落起來是沒有聲音的。姿態很不經意,顯得彷彿輕盈而無重量,卻終歸是持續地在落下。並且因為下著雪的關係,一天裡積降的寒意似乎也隨之飄然起來,讓漫天細雪給分散。咲夜伸出手,零落的雪花偶然落在掌心裡,很快化了開,溶去形跡,僅留下一點極其輕微的濕意。
灰濛濛的世界裡一時只聽得見自己的氣息,悠長從容。長靴的鞋跟慢慢地踩在堅硬的石階上,敲出靜定安穩的跫音。雪是早晚要下的,不過假使能有日光的話,也就是個再好不過的沉靜黃昏了。
一邊散步,一邊抬頭望著天空,偶爾一個人清靜的感覺並不差。幽微的寒意隨雪散在空中,當然也同積在石階上的落雪一樣,慢慢漲起來。她於是開始盤算,等會回去先沖杯咖啡暖暖身,順道想想晚餐吃些什麼好。而,儘管家裡大部分人似乎不太在意冷這件事,但是那兩個小小的身影想必也要醒了,還是給壁爐加上一些柴火,燒得溫暖些比較舒服吧?
往年一旦雪要是漸漸大起來的時候,全家就會達成某種默契一般不約而同湊到起居室那座壁爐旁邊,也許各自作些什麼,也或許什麼都不作;壁爐兀自燒著燒著,柴薪發出乾裂的嗶啵輕響。紅魔館的冬天總有這一幕。
現在,初雪既來,那麼幻想鄉很快就會成為一片銀白的世界了。
咲夜走進前庭,發現這個家的當主小小的身影站在門外不遠處。
她們呼出的氣息化成一陣裊裊白煙,又或者吹散了一點飄忽的細雪。蕾咪顯然沒有注意到她,那雙深紅的眼睛只是定定地盯著悠悠下起雪來的天空。沒有起風的緣故,雪無聲地沉降,世界非常安靜。
「我回來了,大小姐。」
「啊。歡迎回來。」
蕾咪回過神,從者已經在面前欠了欠身,對自己安然地微笑了。
「今天仍然起得比較早,有什麼特別的事嗎?」
「……因為,是初雪呢,咲夜。」
咲夜習慣性地站到蕾咪身後,讓自己的視線和她的眼神投向相同的方向。目光和雪一齊緩慢地下降,輕緩地沉入冰冷的空氣裡,最後停駐在那副小小的肩上。
「是──不過,沒撐上傘可以嗎?」
「早沒有陽光了,何況這種程度的雪無所謂的。」
「那麼,至少……」
咲夜伸出手,仔細地拂去蕾咪肩上積著的薄薄雪花。解開自己頸上的圍巾,彎下身,轉而替蕾咪繫上。她細心地理了理圍巾的摺,同時確定圍巾是密實的,也不至於讓蕾咪難受。
「比較需要這種東西的還是咲夜吧。」
她不滿地嘟噥著,捉住了那雙繫完圍巾後即將離開的手,不至於冰冷,但仍然是偏低的溫度。然而即使冷熱對她不太構成強烈的體感與喜惡,圍上圍巾後確實也舒服很多,咲夜的圍巾是長版的,密密地裹著,讓人覺得安心。
蕾咪將咲夜的手拉近自己頸間,垂下眼睛,縮起脖子,讓鼻尖湊進柔軟的毛料裡。圍巾還暖呼呼的,她試著深吸了口氣。
淡淡的,好像又有些凜冽的香氣。是咲夜的味道。
她忽然覺得,就這樣吧。她不想把圍巾還給咲夜了。她的從者微笑著,站起身,穩重的手正好落在她肩上。蕾咪不假思索地往後一靠,咲夜接著她,捱在一起,也就這麼靜靜地在門前看著雪下。
「說起來,真的覺得冷的話,進屋裡不也看得到嗎?」
「不要。偶爾這樣不是挺好?」
「還只是初雪喔。冬天還很長。」
「就因為很長又什麼都不能作才困擾嘛。」
抓著咲夜的襯衫袖口,蕾咪有點不滿地說。咲夜知道雖然現在有這閒情逸致看雪,但蕾咪並不真的喜歡冬天。不是氣溫的緣故,而是嚴寒深冬下起大雪的時候,在那雙因無聊而倦懶的紅眸裡,基本上和下起雨來是差不多的感受。
不過,那是之後的事了。銀髮的從者想,卻依舊淡定地微笑著,此際身前顯得有些孩子氣的吸血鬼除了抓著她的衣袖,溫暖的臉頰似有若無地摩娑著她的手背。她知道那是一種無言的依賴與撒嬌,於是輕輕地,又把小小的身軀往自己懷裡攬進了一些。
即使在這見怪不怪的幻想鄉,卻總還是有些難得的時刻。比如主從這樣暫時什麼也不作,只是一起欣賞純粹的初雪;比如她曾經閉眼枕在誰的膝上,被那麼無聲安慰著的時候;比如……
「不過,冬天雪後的幻想鄉,就是咲夜的顏色呢。冷冷的,閃著光輝。白銀一樣的。」
「是嗎?」
雪還是持續不斷地落下來,儘管樣子稍微有點寂寥零落,漸漸地,也在她們的肩頭積上了一些。蕾咪盯著眼前的畫面,然後如同她在神社回來時察覺初雪飛降的路上一樣,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接了一些細屑的雪花,看它們很快被掌心的溫度溶化。
(——而且,和妳一樣,是會消逝的東西啊。)
「嗯?」低微的聲音說了什麼她一時之間並沒有聽清楚。等咲夜回過神想要追問,蕾咪已經轉過身,原先捉著衣袖的指尖不知何時改握著她的手,深邃的深紅眼睛定定地注視著她。
「我說,還是進屋去吧。」
「欸?突然就改變心意了?」
「因為妳的手越來越冷了,蹭起來不舒服……」
咲夜看著雖然這麼說卻仍霸住自己的圍巾不放的蕾咪,莫可奈何地笑起來。這個家的當主決定不再囉嗦,二話不說地拉著自己的從者就往門內走。不出多久,彷彿和窗外寂然無聲的景象作對比一般,隨著暖和的熱氣擴散,館內不時可以聽見薪火燃燒的劈啪微響。
天際矇矓的一道輕煙撥開紛紛降個不停的冷雪。屬於紅魔館的漫長隆冬,也就這麼揭開序幕了。
2010/10/27(三) 淡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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