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以操縱命運,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曾經有人這樣問她。當時她只是微微笑了笑,笑意裡或許帶有一點自負蠻橫的味道,然後逕自端起桌上還沁著濃郁香氣的紅茶啜飲起來,也不搭話。
──「得以操縱時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曾經有人這樣問她。當時她只是斂了斂澄澈湛藍如夜空的雙眸,低迴的眸眼裡或許閃過什麼不清的訊息,她清楚聽見自己懸垂在腰際的懷錶指針滴答出聲,最終還是沉默。
某種意味上來說,她們當時都還不明白。所謂的操縱,也就等同於某種放不下的背負。
蕾咪莉亞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再次入了夜,幽微至極的光芒從簾縫中透進來。散落一地,霜一樣的月光。
看起來沒有任何異狀。永遠亭那群奇怪的宇宙人大概是心甘情願的把月亮給還來了呢……蕾咪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彷彿剛睡醒的腦袋還有些迷糊。然後房外敲門聲立刻非常適時地響起,始終相同的頻率,有時候蕾咪甚至覺得光從敲門聲就可以聽出她的從者工作態度到底有多麼一絲不苟。
「大小姐?」
「醒了哦。進來吧。」
門把扭轉,咲夜在門畔輕輕行了個禮:「晚安。」
幾乎已然忘記從什麼時候開始,夜之王一日活躍的時刻總是這樣的展開。在咲夜的協助下打理好門面,她坐在床邊看咲夜揭開厚重的帷簾,初昇的十六夜月隨著咲夜的動作從窗外冷冷地闖進來,月光將她一頭銀髮映得熠熠生輝。
「昨天睡得還好嗎?」
「有時運動一下倒是有助睡眠品質提升,雖然昨天晚上的彈幕戰程度可能太激烈了一點。」蕾咪跳下床,身後等身高的翅膀隨著懶懶地伸展一會,不過看上去彷彿有點意興闌珊。
是不是難得做了夢的關係呢?
「咲夜。」
「是?」
「雖然是這種時間……不過我們到陽臺上喝茶吧。」蕾咪莉亞逕自推開落地窗往外走了出去,然後挑了她最習慣的位置落座,身後很快傳來杯盤疊置的輕響。寬敞的露臺上浸潤著夜晚展開的涼氣,月影下的幻想鄉萬籟俱寂。
然後是面前優雅奉上的紅茶,濃郁的香味將她的意識完全喚醒。自從咲夜來到紅魔館這彷彿成為她生活中日日必舉行一次的儀式──
當然,偶爾儀式也有被中斷的時候,比如昨晚。她和咲夜為了永夜異變幾乎整晚都耗在外頭了,將近天明的時候才趕著在日出前回到紅魔館。
自己累得倒得就睡的結果總感覺眼前的現實和昨晚出現了一點斷層。蕾咪望向咲夜,本想開口叫她坐在自己身側,目光卻在接觸到咲夜手臂上的繃帶時變得若有所思起來。難怪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些什麼,醒來的心不在焉不就是為了這事嗎……
「咲夜,坐下來。我有事情和妳談談。」
確實昨天晚上和永遠亭一幫人的衝突讓主從多少都受了點傷,但到這時她與咲夜的最大差異往往就會凸顯出來。平時的咲夜過於完美而無可挑剔,久而久之竟讓她忘卻,自己的從者再怎麼瀟灑能幹卻終歸是個人類。
紅霧異變當時也一樣,面對前來興師問罪順道大打一架的靈夢和魔理沙,她休息了一晚就沒什麼大礙,咲夜卻是整整在三天後才好不容易帶著還沒有完全痊癒的傷回到崗位上。
那時她很天真的以為,下不為例。然後便又開始遺忘了。
反觀咲夜眉目間溫和的笑意不曾稍減,對於蕾咪莉亞想談些什麼彷彿心裡有數,所以只是一如既往坐在蕾咪身側,替空了的茶杯重新注入溫熱的紅茶,讓蒸氣驅散暗夜的勁涼。「那麼,大小姐想和我談些什麼?」
「傷。沒有問題嗎?」
「回來時不就說了只是點小傷而已嗎……」
「……」
蕾咪皺起了眉,主從長年間的默契此際招來雙方心裡有數的沉默。這段時間以來她們都已經很清楚,咲夜不主動提起的事情,等上再久也不會有個起頭。「妳明明知道我想說些什麼。」
咲夜有點無奈地笑了起來。「這個話題好像讓大小姐不太高興啊……」
明知故問,從者的聰明和圓滑有時真讓人困擾。蕾咪得承認此時的自己看著那張笑臉確實有點生氣,但她氣的到底是咲夜彷彿事不關己的態度;或者氣的是為了這樣的事而焦躁不安的自己呢?
冷著臉端起面前的茶杯,蕾咪終於說服自己將目光從咲夜臉上移開。「我可以把昨晚的對話解讀成妳總有一天要離開的意思嗎?」
「大小姐……」她好像聽見咲夜輕輕吁了一口氣,但是該不該將這解讀為躊躇或者妥協,蕾咪猶豫了。「在您當初決定收留我的時候,是否已經看見這樣的命運?」
蕾咪捧著茶杯沉默了。掌心中的溫度一點一滴失去,月光灑在身上,她竟覺得冷。
曾經看見了這樣的命運嗎?看見了,她當然曉得;或者不用看見也可以輕易預言,吸血鬼與人類。她甚至早就知道綑住咲夜就等於綑住自己,一旦作出選擇命運就注定她們要有密不可分的羈絆。
操弄著名為命運的鎖鍊,過於長久的生命裡她原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去在意什麼,只是需要一點娛樂,或者偶爾也讓自己嚐嚐被命運束縛是什麼樣的感覺,所以她依舊選擇用自以為是的姿態綑住了咲夜。
「我當然是知道的。」
從女孩對她俯首的那個瞬間起就知道了。
「那麼您後悔過嗎?」
「咲夜何時看過我後悔的表現?」
「……我也是,不曾後悔過喔。」
無論動機是什麼,人類都是狡猾的。她覺得自己在咲夜的身上印證了這點,僅僅是拋出這個問題,她就已經封鎖了蕾咪一切要求她妥協或回心轉意的可能。
「咲夜,這樣問很狡猾呢。簡直像在套話似的。」被反將一軍的感覺永遠令人不悅。她不滿地嘟起嘴,將杯緣湊近嘴邊,發現茶已經冷了。咲夜笑而不答,起身接過了她手中的茶杯,打算重新沖一壺熱茶。
「我可沒有預設大小姐的回答喔?」蕾咪往身後瞟了一眼,咲夜臉上的微笑氣定神閒得過份。
沉默下來等待開水煮沸的間隙裡,就幾乎什麼聲響都沒有了。蕾咪第一次覺得和從者太心有靈犀也並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她們都太有默契地閃避著最關鍵部分,但是又不肯退讓地作了暗示性的回答。
沁著清香的紅茶重新端到她面前的時候,她什麼都沒有多說,只是伸出雙手有些粗暴(彷彿要表達自己的不滿般)地將咲夜拉了過來,把臉埋向了咲夜胸前,良久,她才含糊不清地嘟噥了一句:「有時候,咲夜的瀟灑實在讓人很傷心啊。」
「那真是十分抱歉。」好像從那晚的對話之後就很沒有安全感呢……平常明明很難得對她撒嬌的。咲夜的笑意轉為無奈,只是默默地伸手環住小小的肩膀,輕輕順著蕾咪莉亞的髮梢。
昨晚受的傷想來還沒完全痊癒,咲夜身上隱隱約約的血腥味刺激著她的神經末梢,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是一種甜美的味道。她閉上眼睛將臉埋得更深了一些,身後傳來讓人安心的力道和溫度,她決定暫時不再去看咲夜那雙湛藍深邃如夜空的眼睛,卻不能遏止自己飛馳的心緒。
這個舉手投足以至於外表形象都猶如十六夜般的女孩,即使她曾經以絕對服從的姿態半跪在自己身前宣示忠誠,會不會心底其實仍然有一塊角落和月光一樣始終是冷漠的?
夜晚的時間大部分畢竟還是屬於她;不屬於咲夜。
偶爾夜間醒來咲夜也會陪著她晃悠一晚,隔天早上處理完工作再按下懷錶的龍頭就可以狡詐地休息一會,但這情況並非常態。而幻想鄉的夜晚在無風無雨又獨自一人的時候實在安逸得過於漫長,以至於無所事事。
她帶著咲夜殘留下來一點的溫度在紅魔館內晃蕩,一路燭光昏暗地搖曳。相較之下從大幅的落地窗外透進的月光還比較明亮一些,今晚的天際幾乎沒有什麼雲氣,十六夜月冷淡靜默地舖亮她面前寬敞而無人的長廊。
為了主人,紅魔館厚重的簾幕一向是在入夜時才揭開的。然而蕾咪有時總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和這些簾幕一起揭開而降臨,咲夜來到紅魔館以後她才漸漸這麼意識到。
說起來那天也是這樣的景象,就在這條長廊間起始。她,使命運的鎖鍊朝向了已知與未知之間的彼方。只有一點微細的差異,那晚不是十六夜,是貨真價實的滿月。
真要說是什麼邂逅嗎?不,那晚似乎更像夢境一些。嚴寒的冬夜裡起著深沉迷濛的大霧,只有月光勉勉強強讓窗外的景色不那麼模糊朦朧。
當時那個女孩(是的那必然還不是她所認識的咲夜)的出現就和拉開窗簾後斜篩進窗裡的月光一樣自然而順理成章,從夜霧裡浮現的姿態無聲無息,但是照在身上的月光和那雙蒼藍眼睛的眸光無疑地都很有冷冽至極的味道。
然後她們說了什麼呢?對於精確具體的談話內容,蕾咪的印象有些模糊了,殘存在她腦海裡的是女孩說話的音色,清冷且動聽。此外,對於這個女孩能以一介人類之姿站在她面前毫無懼色的驚訝(並且在她們開戰之後有增無減)她到現在也仍是記得的。
「……真不是人呢。」
她記得她對那個女孩這麼說過。並不是帶著嘲弄的貶意,或者對女孩的外表有什麼主觀意見;甚至她必須承認,月光下那個女孩的容貌即使面無表情也是一種絕景,一舉一動裡洋溢著彷彿天生如此的優雅俐落,但是在那張英氣凜然的眉目間確確實實還少了些東西。
(很久很久以後咲夜和她抗議過,說那是什麼失禮的形容啊。她看著自己的從者那樣不滿的表情,終於恍然大悟,當時的女孩缺失的,是一切關於情感的流動與表達啊,正是因此才半點也不像她原先所認知的人類吧。)
那是一張很年輕的臉龐。但是臉龐上勾勒出的氣息漫不經心,莫約是象徵著某種超乎想像的世故滄桑。
她得承認讓原本面無懼色的人類露出悸怖驚惶的神情對她而言頗有樂趣,用壓倒性的力量讓特地來找碴的人類折服更是意外的娛樂。直覺告訴她,眼前的銀髮女孩必然是個值得征服的好對象。
真正動起手來她很快就理解了女孩神情中的冷意並非沒有來由,除了精準確實的搏擊技巧與敏捷的身手,不得不提的是暗夜中劃出的銀色軌道以遠遠超乎想像的數量、速度和準度在空氣中穿梭,以人類而言這樣的身手、是可以和博麗的巫女互別苗頭的程度啊。不、嚴格說起來,這種擺明以狩獵為目標的戰鬥方式,是更加噬血而兇狠的吧。
然而,她是驕傲的夜之王。即使在交手的過程中得以依憑著技巧與戰略和她平分秋色,她們的身體素質終究有著根本上的差異。
儘管是如預期一般展開的持久戰,地上開始出現迤邐的血痕和空中銀弧的軌道相映的瞬間,蕾咪還是笑了起來。已經有多久沒有出現實力可以和自己平分秋色的可敬對手了呢?她得大方地承認,這點讓她感到興奮異常。
不過,處在嚴寒且大量失血的情況下,再怎麼樣盡興的遊戲總也有落幕的時候,何況對手是區區的人類?即使如此,女孩漠然的冷峻神情並未出現半點動搖之色,甚至彷彿連痛楚都感受不到。居於劣勢也不讓尊嚴落地,算是個可敬的對手呢,她想,衝著這點她可以賞對方痛快的好死。
「神槍.Spear the Gungnir——」
焰色的巨槍投擲出去的剎那,蕾咪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見了什麼,那難道是鎖鍊劃出的微光嗎?總之當她回過神時,神槍已經將紅魔館壁射穿了一個驚人的大洞,無疑失卻了準頭。光滑的鋪石地板上新添了大量艷色,但屬於她自己。
她詫異地望向自己身上十來把銀製匕首,原本一向以力量為傲的小小身軀隨著痛楚和寒意浸潤上來的強烈無力感一陣踉蹌,勉強穩住腳步,然後將視線轉向對手。女孩原本蒼澈的眼此際閃著血色的光。
這下又回到原點了,受傷的人類與使不上力暫時無法再生的吸血鬼是嗎?大概就是那一瞬間,她首次覺得過於漫長的生命裡有了恐懼的刺激,但是這樣的戰慄讓她無比歡愉。生存的實感。啊啊,面前的這個女孩果然令她心情大好啊……是怎樣的命運造就這樣的一個人呢?
然後廝殺不停如是反覆,霧中染血的月色顯得越來越妖異。
蕾咪自始至終就未曾看見自己落敗的命運。彷彿是鎖鍊的微光又恍惚地閃爍了幾次,每當關鍵時分她總是奇異地失了手,她們身上的傷口和血花同樣有增無減,儘管無人有認輸的跡象,一地紅灩還是象徵遊戲已然進入尾聲。第二次,蕾咪蓄足了神槍的力量,等待鎖鍊頃刻的微光一閃。
女孩蒼澈的雙眼再次泛出血光的瞬間,蕾咪搶先將神槍貫向了微光的來源。
神槍貫穿目標物的同時夾帶著意外細小的破碎聲響,疾走之勢很乾脆俐落地又給另一道牆開了個大洞,但蕾咪並不在乎。確定神槍命中的對手毫無動靜之後,她走進殘破的瓦礫堆中,意味複雜地俯瞰著被命中的女孩。雖然氣息弱了,但還活著。
血泊用驚人的速度擴散開來。銀髮女孩倒下之後沒有再動過,仰天的無力掌心勉強地勾著古銅色的細鍊,鍊身盡處是一只古樸的懷錶。
區區一只懷錶在神槍的貫穿力之下理應粉碎徹底,但蕾咪視線裡只見到錶面的玻璃碎片,錶身仍然完好無缺。蕾咪彎下身,錶面上的時針行走如常,若她的猜想確實成真,事態就越來越有趣了。
「區區的人類,卻可以獲得操縱時間的能力?」
所以才擁有那樣的神情嗎……扼要的解讀,那意味著彷彿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她所在乎的。只因為她得以操縱時間這終極的存在,在時間的長河之前,一切終將沒有意義?某種意味上倒是和命運一樣?
啊,如果可以,她倒是想試試呢。時間和命運,到底誰可以主宰誰?
「人類果然是種麻煩的生物。受了這麼點傷就得睡上這麼久?」
目光再度對上的時候,女孩的眼神終於給了她冷冽以外的情緒——茫然。蕾咪自顧自地在床畔的椅上坐了下來,將手伸向放置在矮櫃上的懷錶,握在掌心裡把玩。沐浴在十六夜月之下,懷錶散發出優雅柔和的金芒。「想問什麼就問吧。不過,如果是自己為什麼還活著或者為什麼我不吸你血這種蠢問題,那就免了。」
女孩從床上坐起身,動作看起來多少還有點吃力,然而確實已經可以活動了。是錯覺嗎?她覺得女孩好像很輕地嘆了一口氣。
「不認為還活著就是件值得慶幸的事?嘆什麼氣。」蕾咪將懷錶往女孩的方向隨手一拋,也許是有接下來的對話可能會很漫長的預感,她先替自己倒了杯紅茶。
「若是一點生存於世的實感或欲望也沒有,那麼死亡更令人期待是理所當然的。」
那雙蒼藍色的眼睛過於澄澈,蕾咪這才發現,銀髮女孩的眼中因此什麼都沒有。即使操縱命運的能力已經讓她在第一時間隱約窺見了女孩曾經擁有的一切經歷,她的好奇心還不夠滿足。
「以一介人類卻可以操縱時間,還面無表情說出這種話挺讓人惱火的哦?明明是很方便的能力嘛。」
「然而正常的人類對於非平常的事物接受度可是超乎想像的低。」
嘛,大概是還太年輕就將名為生存的暗影裡有些什麼(還有人類這種生物)給看得太清楚了。
「平常或非平常在這幻想鄉裡可都是日常的一部分,操縱時間什麼的,不過也就是生活的一點附屬品而已。」蕾咪的口吻稀鬆平常,「不過,能夠從外界找到幻想鄉,姑且可以視作命運對妳的一點寬容吧,大概它已經讓妳丟失了太多。幻想鄉存在的,可都是些外界沒有的東西,正適合妳這種人。」
「本來也就不曾擁有或牽繫著,所以失去這說法是不成立的吧。」
又來了,那種什麼都不在乎的眼神。啊啊,女孩就是這點不像人類吧。比起她所認知的、那些情感無比豐沛有時竟至於可悲可笑的生物,女孩的主觀情緒幾近於零。
「什麼都不在乎,也不過是一種逃避痛苦的手段而已。」
蕾咪說。語氣與神情卻都不像嘲弄,回想起來,也許自己就是在那時罕見地露出了一點哀憐的表情吧。
「吶,坦白說,妳希望改變嗎?改變自己的命運?」
事後她的從者曾經評論,那時她的微笑埋藏著無比危險的訊息,卻又充滿令人無法拒絕的誘惑。(真的是貨真價實的惡魔的微笑呢,她的從者說完瀟灑地笑起來,莫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
「命運不是想改變就能改變的吧,倘若它存在的話。」
女孩抬起眼,定定凝視著空中的某一點,看起來若有所思。清澈的眼睛裡也許在無意識中閃爍著一點微妙的渴求。她自己是否曾經意識到?
「時間也不是想操縱就能操縱的,但是妳可以做到。」
蕾咪雲淡風輕地拋出反駁,「我剛剛說過了,幻想鄉是個平常和非平常都屬於日常的地方喔。妳身為人類竟可以操縱時間,那我作為血之一族可以操弄命運,絕不是什麼荒謬的事情吧?」
「……那麼,得以操縱命運,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女孩默然了很久,最後這樣問她。蕾咪再度端起茶杯輕輕啜飲,曖昧地笑而不答。事實上她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怎麼回答,從來她的能力只被敬畏,不曾有過質問。這女孩,果然是個很有趣的人啊。
「與其知道操縱命運的感覺,不如考慮一下自己的前途如何?不過,惡魔是不做慈善事業的,我當然要一點代價作為交換。」
「和孓然一身的人談代價,不覺得好像不太划算?」
「沒什麼划不划算的問題。因為我要的妳一定付得起。」就像她聲明的,惡魔和人類最大的不同,就是絕不做慈善事業,利益當然是第一優先。蕾咪支著頰,輕慢的神色透露著身為夜之王十足的驕傲自負。
「我可以改變妳的命運。作為交換,妳必須成為我的從者,對我獻上妳一生的忠誠和服從,至死不渝。」
條件很簡單,不過與惡魔締結契約,或多或少需要一點勇氣。但女孩猶豫的時間顯然比蕾咪所預期的要短上太多,英氣的細緻眉目間漾著一股去到哪裡都已經無所謂的笑意,「反正沒有什麼好失去了。命運什麼的,就當成是一場豪賭吧。」
「那麼,深紅家家主之從者,妳的名字?」
「名字是一個人與這世界牽繫的一種方式。對於和世界沒有任何牽繫的人來說,就等於沒有名字。」可能在很久之前,就遺忘在某個角落了。
蕾咪聞言望向她,僅僅是一瞬之間,她湧現了不大清楚自己到底是為了這樣漫不在乎的態度感到哀憐或是欣賞的模糊感覺。這個女孩,說不定像月夜一樣難以捉摸啊。「也罷,以一個全新的名字出發也不是什麼壞事。」
月夜嗎?作為她的從者以此為名說不定意外合適。十五夜是她們初會之日,但滿月毫無疑問是屬於她的東西,可沒有讓出去的理由。
和十五月夜最近似,但是又不一樣的東西,那就是今晚了。十六夜。而以姿態來說,十六夜緊緊追隨在十五夜之後,大概就彷彿守護著滿月之夜的記憶般的存在吧;這女孩澄澈透明冷冽得近乎虛無的眼神,不就和照在身上盛放的月華無比相近嗎?
「十六夜。……十六夜,咲夜。」
蕾咪從椅上站起身,緋色的雙眸居高臨下地睥睨著銀髮女孩——即將成為她永遠忠誠的從者——十六夜咲夜。她向契約的對象伸出手,說:「我以深紅家家主的身分給予妳這個名字,以及,嶄新的命運。」
「領命,我的主人。」
月光將她們的身影曳得很長,和潔白的鋪石地板作為強烈對比,此後深刻地印在深紅家這位家主的記憶中。女孩沒有半分遲疑地對她屈膝,以絕對虔誠的姿態半跪於地,牽起她的手,輕柔地吻了她的手背。
「我以十六夜咲夜之名,矢言對您獻上我一生的忠誠與服從,至死不渝。」
老是困在室內似乎有點悶,蕾咪選擇出了館內,在偌大的庭院裡晃蕩。
離夜明還有一些時間,她走進咲夜平時費了不少心思打理的花園,百無聊賴的時候大概特別容易對微小的事物投注注意力。時值夏暮,一些正是花期最末的花種把握著幻想鄉最後一點溫暖的時日肆無忌憚地盛放,想來卻應該是好景不常。
園中一角被一簇簇夜顏肆無忌憚地占據,雪色潔淨的飽滿圓瓣瑩瑩反映著月光,乍看之下竟然有些炫目。也許很像月光閃在咲夜髮梢上的顏色。咲夜好像曾經說過,夜顏又稱月光花嗎……總之盛開起來倒是很像滿月的樣子。天上的月與地上的月。
儘管她自己並不怎麼在乎,但考量到她總是在夜間行動,園裡特地選了一些會在夜裡盛放的花種。適合月夜的氛圍,彷彿月光凝結起來的姿態,倒是和她的從者給人的第一印象相同。然而幻想鄉即將迎來秋霜,這些綻開中的夜顏很快便將化為塵土。
前幾天好像才聽見咲夜口中喃喃有詞,說過個幾天說不定又得翻翻庭院了。
從前的自己應該不怎麼在意這麼瑣碎的事物吧,反正是從家裡雇了個過度完美主義的瀟灑女僕長以後才演變成現況的。不過到底是自己太漫不經心才被牽著鼻子走或者是有意識的改變,蕾咪倒是說不太上來。總之不是壞事。
幻想鄉的生活是用瑣碎細小的日常構築起來的樂趣,這樣的生活方式咲夜比她有更深的體會也說不定。
蕾咪繼續在園裡漫無目的地閒轉。若不是耳邊傳來微風翻動花叢的窸窣輕響,說不定會錯覺時間已經停止了吧。只有咲夜可以看見的、一切時間都完全停滯的世界,就是近似於這樣的感覺嗎?
「咦,大小姐?莫非這種時間要出門?」
她停下腳步回過頭,自己本應休息去的從者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庭園間的小徑裡。整天的工作負擔超乎常人想像的咲夜才是這個時間點不應該出現的人吧。「只是散個步哦。而且,不是叫咲夜去休息了嗎?」
紅魔館完全瀟灑的女僕長。連煩惱的時候伸指輕搔頰畔的動作都很瀟灑。「啊,這個嘛。偶爾,也會有失眠的時候呢……」
「那咲夜也一起走走吧。好久沒有在晚上一起出來透透氣了。」昨晚說實話是意外,本來只打算自己一個去的。咲夜從後頭快步跟了上來,一如她們昨晚出發前往解決永夜異變的時候一樣。「今晚是很美的十六夜呢。」
「是啊。果然真正的月亮是很重要的?」
「當然囉,各種意味上來說都是吧。今晚是屬於咲夜的夜晚啊。」
蕾咪的語氣理所當然。咲夜抬頭將視線投向夜空,露出會意的一笑。她看向自己身後但笑不答的從者,「這麼說來,咲夜來到紅魔館以後,也已經和我一起度過了好多次的十六夜了。」
打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蕾咪就已經覺得咲夜舉手投足間透露著過度成熟的氣息,雖然說此後時間並沒有在咲夜的外表上大作文章,但還是有再明顯不過的一項差異——外表早已停止成長的她與咲夜身高的差距倒是拉開來了。最初一比她還能到咲夜胸前的,現在差不多只在咲夜腰間了。
(啊啊,這點或多或少也讓人不滿呢。儘管一起出門的時候有咲夜作為從者,光是看起來就越來愈讓人得意了。)
「因為是當初約定好的。」
「是呢,以十六夜咲夜之名,作為我的從者,對我獻上一生的忠誠與服從,至死不渝……當初是這麼約定的。」
蕾咪喃喃地複誦了當初的契約,不知道為什麼,讀到至死不渝這四個字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嘴裡像是喝到了一杯泡壞了的紅茶,味道苦澀得過分。「咲夜還記不記得,我也曾經問過妳,得以操縱時間是什麼樣的感覺?」
「是。但是我當時並沒有可以給您回答。」
「那現在呢?」
咲夜沉默了一會,彷彿再度陷入了長考。但蕾咪的直覺告訴她,這次咲夜會給她一個答案。
「大概……是處於世界之外的世界吧。」
這次是蕾咪沉默了。太過安靜的夜裡她彷彿又聽見了什麼聲音,滴答滴答,也許是咲夜繫在腰間的月時計指針前進的聲音嗎?指針之聲每響一次,咲夜就一點一點地又離她更遠了點。總有一天會抵達她伸手再也不及的地方。
蕾咪無聲無息垂下血色的眼睛,悄悄地朝後伸手,揪住了咲夜裙襬的一小角。她用的是很輕很輕的力道,咲夜儘管有些疑惑,還是輕輕鬆開了她捏住裙襬的手指,將它握在掌心裡安撫。
「大小姐?」
「……什麼都不要問。」
處於世界之外的世界,而那個世界應當是空無一人的吧。其實,操縱命運,同樣也擁有一處存在於世界之外的世界,除了她沒有人可以觸及的世界。「咲夜知道嗎?第一次遇見我時,妳拿起月時計的表情,比任何時候都要寂寞。」
(我呢?我朝妳伸出命運的鎖鍊的時候,用的也是很寂寞的表情嗎?)
所以她一直都記得從者當時牽起她的手輕吻手背時,自那掌心裡傳來的溫度。
咲夜將她扳過身來面對著自己,牽著她的手加重了一點力道,彷彿是要慎重地確認彼此的存在一般。她有點無奈地微笑起來——也許她一生都要這樣拿她的主人沒辦法下去了——「可是大小姐後來很任性地闖進了這個世界裡來呢,一點都沒辦法拒絕。」
「……我真的很感謝,大小姐當初對我伸出了手。對我來說,那是無可取代的救贖。」
救贖什麼的,從一開始就未曾存在啊,傻瓜。或者,該思考的是她們之間真正被救贖的人到底是誰呢?蕾咪低下頭,讓咲夜握著的手她無法下定決心抽回,卻又不能再繼續往前伸。
(啊啊,我只是希望妳不要走,一直在我身邊吧。為什麼僅僅是這麼簡單的一個願望,我沒辦法率直地說出口呢?)
「可以對咲夜投注全部的信賴,或許真的是我沒有從自己的命運裡預見的事情。」所以,即使知道這是一場註定要離別的邂逅,她還是選擇了相遇。她怎麼可能後悔?那是敗者才做的事,而她們誰都沒有輸。
「那是我的榮幸。」咲夜半跪了下來平視著她,極度認真要談些什麼的時候咲夜總會像這樣讓自己的視線與她平行。即使如此,她們並沒有輕易鬆開牽繫在一起的手。已然忘記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也許是知道了那麼讓人心安的溫度就令人難以割捨了。
「可是,咲夜。」定睛凝視著那雙蒼藍如夜空深邃的雙眸,蕾咪終於說服自己收回了手。什麼都沒有抓住的掌心,空洞的感覺令人生厭。「過於短暫的事物終究是無法讓人產生完全的信賴感的,因為心裡清楚地知道很快就要失去了。」
(明明我預見了離別。妳在時間的終點必然也看見了吧?)
她的從者還是微笑著,輕輕地朝她的頰畔伸出了手。「若僅僅用時間作為衡量基準,所有的人事物終將失去意義。」
「為什麼只有這一點,妳不能答應我?」
「因為我也有作為從者必須維護的某些東西。」
「那些東西比做為主人的我還重要嗎?」
「不。」
咲夜搖了搖頭,說:「正因為您作為我的主人,所以它才因而重要。」
大抵就是從那一刻起,蕾咪開始逐漸感受到無止盡的生命確確實實是一件讓人生厭的事情。「意義什麼的,我不在乎啊。我只知道,我不想有朝一日看待咲夜的生命猶如看待這些夜顏的開落……人類這種生物,太脆弱了。」
頰畔的觸感很輕很柔,似有若無拂在臉上,恍若嘆息。也許她該回頭問問命運,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把她瀟灑的從者留下?
「正因為人類太脆弱,所以才無比堅強。」
蕾咪這下是真的嘆氣了,身後那雙等身高的翅膀像是無話可說般垂了下來,多少透露了她的心情。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和那雙湛藍的眼睛平等對視時,便幾乎說不贏咲夜了呢?「真是拿咲夜沒辦法。」
深吸了一口氣,蕾咪莉亞重新抬起頭,振起背後那雙象徵她的驕傲血統的翼,對著自己的從者祭出嚴肅凜然的神情。
「——十六夜咲夜,我以深紅家家主之名,要求妳在此複誦我倆的契約內容。」
「……我以十六夜咲夜之名,矢言對您獻上我一生的忠誠與服從,至死不渝。」
「那麼,追加契約內容。我允許妳繼續以人類的身分作為深紅家家主之從者,與此相應,請將盡可能地延續妳的生命也作為妳的義務。咲夜若是太早離開的話,可要視同是毀約,我是不會答應的喔。」
她的銀髮從者給了她一抹絕對完美瀟灑的微笑。再一次,咲夜輕緩優雅地牽起她的手,唇吻溫柔地印上了她的手背。
「——領命。」
天畔開始微微翻出魚肚白的一刻,夜之王的一日差不多也要告一段落。
某種意味上也真是準確的生理時鐘呢,不管具體究竟做了什麼,總之遊蕩個一晚,洗個澡之後睡意也就徐徐地從腦海深處飄上來了。蕾咪坐在床邊意外孩子氣地揉著眼睛,有點迷糊地看向咲夜正準備替她拉上窗簾的背影。
帷幕闔上後的室內立刻暗了下來,僅餘一點微弱昏黃的燭光。蕾咪決定不再與睡意對抗,小小的身軀朝後一放,以有點接近自暴自棄的姿態躺平在柔軟的床間。「回想起來,還真是過了讓人不滿的一天啊。」
儘管讓人不滿的當事者現在一臉平靜的微笑正往自己床邊走來,睡前沒有見到這幕卻好像又有哪裡不對勁。
「大小姐,恕我無禮,您現在看起來很沒教養。」咲夜來到床畔,伸手抱起她打算讓任性的館主好好地在床間躺平,蕾咪懶洋洋地閉上眼睛,將鼻尖湊向咲夜線條優美的頸間,淡淡的清爽香氣襲來,令她更加昏昏欲睡。
「早知道當初別嫌麻煩朝這裡咬上一口,今天就不用那麼煩惱了……」她幾乎要貼上從者白皙的頸般,接近恍惚的呢喃像是自語,又像說給咲夜聽。
「也麻煩您別在還沒睡著前就說起夢話。」咲夜伸手揉了揉她的髮,語氣明顯有些無奈。
不過某種層面來說那也是她的真心話,儘管以她們現在的關係說起來就像是個低劣無聊的玩笑罷了。她靠在咲夜肩上,恆定的溫度讓她莫名安心。「大小姐就這樣睡著的話,不太舒服的喲?」
貼得太近,她反而看不見咲夜的表情,但應該就像一直以來她所熟悉的那樣吧。——她們是家人啊。
身軀感知到緩慢下墜的幅度,咲夜將她好好地放倒在床間,替她悉心蓋好被。於此,紅魔館女僕長極度忙碌的一天又即將拉開序幕。然而在生活步調悠閒緩慢的幻想鄉,讓一日稍微晚一點點兒展開,應該不是多麼奢侈過分的事吧。
已經讓自己的從者拒絕了一整天,她總有權利提出一些會被接受的要求。
「咲夜,留在這裡陪我到睡著好嗎?不會太久。」
「當然沒有問題。」
其實是個很少見的請求,但銀髮的從者依然毫不猶豫地坐到了她的枕邊。蕾咪微微縮起身朝咲夜湊過去,調整了一個最適當的距離,然後沉沉閉上那雙緋紅的眼睛。
熄去房間裡最後一點燭火,視界立刻掉入更純粹的黑暗裡。她伸出手,不確定的指尖碰到了衣襬的一角,立即將它小心翼翼的握在手裡。隨即闇色之中有什麼也一齊靠了過來,在她的臉頰上烙下一點溫熱的氣息。於是握著衣襬的手悄悄地多了一點力道,她往暖意的來源又更靠近了一些。
(那是咲夜。無聲無息俯下身,在她的頰上印了輕輕一吻。)
「祝您有個好夢。」
那晚蕾咪莉亞確實又做了夢。夢中見到那些月光花,終於還是謝了。
2010/02/03(三) 散華十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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