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氣味,床單的觸感。有別於宿舍侷促的單人床,寬敞舒適,伸展時不致碰底或懸空。不意擦過細緻的肌膚,一截纖瘦優雅的足踝輕緩地蹭過她腳背。一切感官所及都很陌生,卻擁有壓倒性的安心感。
她不由得想確認這並非夢境,也不想輕易敗給睡眠,於是又往面前那纖細的肩窩裡鑽,讓微亂、柔軟的亞麻色長髮輕盈搔過鼻間。
「還不睡?」
和平時相比,她的聲音顯得略為低沉,聽上去更慵懶一些。夏樹正想抬起眼,靜留的吻已經直接落到她睫上,故意讓她闔上眼睛。她不滿地皺眉,靜留的唇便從睫上往她端正的鼻樑一路輕輕吮吻過去,停棲在眉心。
「妳明天可得一大早溜回宿舍呢。」
夏樹讓眉心更用力地蹙起。靜留不再多說,只是低低地笑著,一點一點以吻撫平她收攏的眉心。她重新睜開眼,面前那雙深邃澄紅的眸在昏黃的夜燈下瀲灩。
「……後天出發嗎?」
她說。那雙纖白的臂彎將她摟得更近,靜留細碎地吻著她,夏樹整個人無從抗拒地沉進她的氣息裡,幾近恍惚,花了一點功夫才從那儂軟的氣息裡辨讀出一聲微乎其微的「嗯」。
她或許也問了靜留不想聽見的問題。親暱的時候,人會變得誠實──成串的吻從頰畔迤邐到喉間,她感覺到自己的震顫,幾乎無意識地就想將當下最想告訴靜留的一句話化作實際的聲音。
「在想什麼?」
如果那吻沒有停。如果靜留不問,只是再完整地據有她一次。
留在這裡──夏樹小心翼翼地伸手,撫著靜留輪廓典雅的臉龐,將自己的唇輕盈地疊上去。
「我去送妳。」
一陣肆無忌憚,翻攪糾纏的水音後,她聽見自己顫抖的雙唇這麼說。
房間的主人拉開窗簾時,窗外的天空才濛濛地亮。
站在鏡前,夏樹梳齊鴉藍色的長髮,依習慣將髮挽到耳後,這才想起昨晚自己的白銀髮飾被靜留摘下後,便不知去向。一夜下來她睡得很淺,接近無眠,思緒無法順利運作,疲倦忽然一口氣就噴湧上來。她知道,原因很多。
「在找這個?」
纖長的指頭無聲無息伸過來,溜過耳際,夏樹看向鏡中的自己,那枚白銀髮飾已經安然地繫在耳畔,就在慣例的位置上。
意外的,其實自己看起來還行。交出去給靜留的是全部,所以依然完整。除了疲憊一點,失落一點,又更了解、更喜歡靜留一點,還是夏樹.克魯格。
「我還有另一樣東西要給妳。但妳得答應我一件事。」
夏樹茫然地這麼想著的時候,身後那雙手和這句話同時圈住自己。靜留輕輕吻了她替她別上的白銀髮飾,在她耳畔囁嚅。
「答應我,妳能讓我安心地離開。」
「好。」她閉上眼睛,不假思索地說。
靜留牽起她的手,她感覺她修長的指頭攤開自己的掌心,將質地與白銀髮飾近似,但小上一圈的東西交到自己手中,連著她的手握緊。大概是金屬,她猜,握在手心裡慢慢地熨熱了,靜留才悄悄放開手。
夏樹攤開手心,躺在上頭的是一把鑰匙。
「這間房間的備用鑰匙,交給妳保管。如果妳需要的話,隨時過來。」
然後靜留送她出了別館。優雅的身影在別館門口止步,夏樹知道接下來的路只能由她自己一個人走。專供五柱使用的別館建在靜謐清幽的山腰上,回學園得走下一段蜿蜒曲折的坡道。
她仔細握著那把鑰匙,驅策自己一步一步確實地走。途中,她回過頭,遠遠望見靜留還在那裡目送。禮裝的淺紫裙襬和潔淨的白襟曳成漂亮的弧,在漸明的晨光中微微發亮。
靜留提著皮箱,準時出現在前日告訴夏樹的地點。自階梯往下俯瞰,已經有身影默默等在那裡,聽見階梯踏響的聲音,蒼翠眼睛回頭朝她的方向仰望,視線交集的瞬間,她們便曉得一切都是真的。
兩人份的腳步聲響在漫長的石砌白階上,走在彼此身側,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最初來到這所學園的時候,這座樓梯對所有剛入學的學生都是考驗與折磨。在看到終點以前,首先它本身就已經太過漫長。靜留曾經這麼想,她相信,當下走在自己身旁的那個孩子也曾這麼想。
當時的她們一定不曾預期,有朝一日,希望這座樓梯能夠更長。
「就到這裡吧。」
區分裡外的校門映入眼簾時,靜留回過身。她們知道,起碼在這個瞬間,那扇校門就是彼此的分界點。夏樹安安靜靜停了步,筆直望著她,意外地看不出太多情緒。她握緊皮箱的提把,一度猶豫是否應該伸手,最後畢竟沒有付諸行動。
「自己保重。」
「……妳也是。」
蒼翠眼眸只閃過一瞬間的搖曳。是時候了,她想。
「那麼,我走了。」
「──一路順風。」
然後,在她的注視下,夏樹微微笑了,重新挺直背脊,將右手輕輕貼到心口,對她深深一鞠躬。靜留在那端整的身姿中看到一些自己的影子,高潔、強悍而優雅,美得深深灼痛她眼底。
她想像著那隻堅強的右手下撫觸的鼓動。其實她想再聽她呼喚一次自己的名字。
靜留轉身,長靴的靴跟優雅地叩出輕響。身後同時有腳步聲響起,朝著和她相反的方向,她繼續走,踏出加爾德羅貝的校門,直到終於聽不見背後的腳步聲,這才悄悄地回顧來時的路。
恢弘的白淨階梯一路筆直延伸,通往聳立在盡頭的靈廟。那孩子沒有回頭,一個人的背影正走到階梯中段。驕傲、不屈凝結在那端正有序的姿態裡,一心一意踏著堅定的腳步往上,前往更高的處所。
是的。靜留在心裡對她說。繼續往上,夏樹。往上。
前往更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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