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開始的方式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養成了規律的生理時鐘,無關地點、情境,碌碌運轉,總在一定的時間醒來。
也不是不能理解生理時鐘養成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為了早點起來,看看她近在身畔,自顧自熟睡著的臉龐,被安全感,以及某種無關緊要的優越感給填滿──當然,偶爾仍有一起醒轉,或她睡得較晚的時候──而今天她也依然是這麼醒過來的。
睜眼時,日光還很淡,紙門上的窗格在榻榻米上留下模糊不可辨的淺影。
一面與被窩舒適的觸感和溫度拉鋸,朦朧的冰綠眼睛望向紙門,透過光線,夏樹猜測時間莫約是清晨六點多。還是安安靜靜的時段,最初聽見的是自己的衣料與被窩摩娑的窸窣輕響,隨著意識逐漸清醒,來自枕邊,另一段細小平穩的寢息也清晰起來。
夏樹低下眼睛,縮在肩窩邊,被自己的懷抱和被褥摟得踏實的靜留睡得正熟,纖長的睫沉沉掩著。嫻熟於不吵醒對方的方式,她湊上前,唇吻和鼻尖輕輕拂掠過熟睡的靜留額前。
稍微停留了一會兒,最後小心翼翼以指尖撥開靜留微亂的瀏海,夏樹輕手輕腳溜出被窩,撈到折在床邊的羽織披上,不忘以兩床柔軟的羽毛被重新將未醒的靜留穩妥地裹在被窩裡。
京都的冬天很冷的。她這麼叮嚀過很多次了。
從衣櫥裡翻出便於活動的法蘭絨襯衫與牛仔褲,出了房間,走在鋪木地板上,腳底傳來的涼意與凜冽的空氣讓夏樹也不禁微微哆嗦,下意識攏緊浴衣和羽織的前襟,加快腳步走向浴室盥洗。
有時多少也覺得假期間何必這麼勤勉;有時的確也一起賴床晚起,單純享受兩人在被窩裡無意義打滾的時間,然而大抵還是習慣了早起運動。這個坡道蜿蜒曲折的城市並不那麼適合慢跑,取而代之,她喜歡一個人在清晨騎自行車出門繞一繞。
最初是靜留帶她逛過。有靜留陪著自然也很好,但時至今日,她更偏好這段時間能完全屬於自己。大清早的古都沉靜而安穩,悠悠踩著踏板穿梭在靜謐的巷弄間,她想知道靜留曾看見的是怎樣的風景。
在逐漸熟悉習慣下來的城市裡,那些風景是一種確實的脈絡。總在一些不經意的時刻讓她想起她,或許像靜留的眼神,靜留的手。又或許,其實那就是她。
梳洗完畢,信手將鴉藍色的長髮紮成一束爽利的馬尾,經過客廳時,隱約聽見廚房傳來動靜。說起來,無關假日與否,這個家的一日開始得很早的。自廚房的門邊探出半個身子,她朝正站在冰箱前的身影打了招呼:「早啊。」
「啊啦,夏樹,早安啊。還是一樣起得很早呢。」聽見她的聲音,靜留的母親回過頭來,微微笑了。「……那孩子還沒醒?」
「嗯。昨晚飛回來,很累的樣子。」
但究竟是時差的緣故,抑或回老家過節時慣例的軟爛模式開啟了,夏樹倒也無法明確斷言。顯然很清楚女兒的習性,那張溫雅的臉龐望了她一眼,轉成一抹柔和的苦笑,關上冰箱的門,輕描淡寫拋下一句:
「別太寵她。」
其實,真正寵她的人是誰呢?這麼想著,畢竟沒有實際訴諸言語,夏樹只是跟著輕聲笑了。
「那麼,我稍微出門一趟,很快回來。」
「啊,夏樹要出門運動是嗎?這樣的話,可以麻煩妳順便跑個腿嗎?家裡的味噌正好用完了,不巧昨天忘了買。」
「當然沒問題。」
只是順道拐去早市,騎自行車的話大不了多五分鐘路程。估計是早飯的味噌湯要用的,今天就早點回來吧。
「那就拜託了。知道要買什麼種類嗎?」
需要的話,我寫張小紙條?──一面在心底盤算著今天的路程,一面穿上外套,圍巾正圍到一半,她聽見靜留的母親這麼說。
「沒問題的,和靜留去過。」
將馬尾撥出圍巾外,夏樹整理好衣襟,不假思索地回答。靜留的母親又笑了,目送她走向玄關的背影,只說:「路上小心。」
到車庫牽了車,途經前庭時,靜留的父親照例正在打理前院的花草與盆栽。儘管遠遠看見彼此,手上卻都不得閒,只有交換一個眼神當作問候,隨意點個頭,便各自回到自己當前的目標上了。
出了大門,跨上自行車,夏樹出發前看了手上的錶一眼,定好到家的時間。等等回來要是她還沒醒,就該狠下心去把人從被窩裡挖出來了。雖然不知怎的今年居然是父母出門工作,讓早早(自主)休假的年輕人顧家,但這才是剛回來的頭一天,好歹也全家集合一起吃個早飯吧。
她踩著踏板,圍巾和馬尾逕自飛揚。自行車流利地劃破冬日清晨寒冷乾爽的空氣,穿過寧靜的街道,迎向城市的晨曦。
在既定時間到家,餐桌旁果然還是沒有靜留的身影。
「我去叫她起床吧。」某種程度上對這種發展瞭然於心,先將買來的東西送到廚房去,夏樹拎著外套與圍巾,走向兩人的房間。
既然是為了把人叫醒,開關紙門時就不特別注意力道了。將圍巾與外套掛好,夏樹回過頭,被窩裡依舊毫無反應。平常若有這樣的動靜早就應該醒了,看來潛意識裡已經默認了自己正在休假。
也就是說,很難叫醒。
做好心理準備,在靜留枕畔耐心地屈下膝,她稍微掀開羽毛被的一角,伸出手,輕輕搖晃那副單薄的肩。
「靜留。靜──留──」
一連串拖沓的、半夢半醒的低吟回應她拉長的呼喚。纖細的眉不滿地蹙起,靜留掙扎著,翻了個身,細緻的頰正好蹭著她溫熱的手,索性一把摟過去,重新將自己捲進暖和的被窩裡。
「好了,該起床了。」
輕緩摩娑著她柔軟的臉龐,夏樹傷腦筋地嘆息。再度挪動被靜留拉進被窩裡的手,這次以更大的力道搖晃她的肩。頑固的瞼睫終於鬆動了,從後頭緩慢透出一雙朦朦朧朧的深紅眼睛,遲鈍地轉向她。
原本為了阻止她繼續將自己裹進被窩裡,雙手已經準備好隨時逮住那副肩;不過渙散的視線轉向她沒多久,靜留自己掀開了被,慢吞吞地坐起身,原地停格。
「總算醒了?」
夏樹無奈地苦笑,替出了被窩、身上只有一襲浴衣的她覆上羽織。靜留似乎是想點頭回答她的問題,頭一低,整個人直線前傾,掛在她肩上。稍微譴責了一下意志不堅的自己,夏樹還是伸出手,抱住那副纖細有緻的身軀。她告訴自己,就數到三。
「嗯……好像有點低血壓。」肩窩傳來她慵懶的咕噥。
難怪今天好像特別難叫醒──略為撥整那頭睡亂的亞麻色長髮,夏樹準時鬆開手,順便替靜留拉好浴衣微敞的前襟。「總之,先去刷牙洗臉吧,爸媽都在等妳囉。昨夜回來得晚,沒碰到面,至少他們出門前去露個臉也好。」
靜留繼續賴了一陣,好不容易從她肩上抬起頭,站起身,終於老實地將手穿過羽織的衣袖,從衣櫥裡揀了針織衫和牛仔褲,踩著虛浮的腳步出了房間。確認她的確朝浴室的方向走去了,夏樹很快收疊好兩床棉被,回到飯廳。
熟悉的味噌香氣裡,間或傳來報紙翻頁的聲音。
幫忙將準備早飯的工作收了尾,四人份的飯菜上了桌,碗筷落定,餐桌上的最後一個位置依然空懸著。
「說是有點低血壓,總不會又睡著了吧……」忍不住嘀咕,夏樹拉開椅,自座位上站起。「我去看看。」
出了主要的起居空間,才剛去到廊下,正好碰上盥洗完畢、換好衣服的靜留迎面走來。典雅臉龐上的神情還有些惺忪,透著舒緩的慵懶與悠哉,不過明顯已經比初醒時要有精神多了。深紅眼睛柔和地光亮著,瀏海的髮梢上依稀留有一點洗漱後的濕意,在隱約的日光下微微金亮。
不可抗力。夏樹湊上前,呼吸間捕捉到清爽濕潤的宜人香氣,她輕盈地讓吻停棲在那些水潤瀲灩的髮梢上。也許是覺得癢,靜留瞇起了眼睛。
「──生日快樂,壽星。吃早飯了。」
然後,冰綠眼睛凝視著她,微笑這麼說。
無預警受到突襲,隱約還帶點傻氣的靜留先是一愣。長假開始,慢熱的早晨,夏樹的聲音因而稍微花了一點時間才真正被她賦予了意義。忍不住綻放微笑的過程間,她感覺自己揮去最後的那一抹惺忪,終於真正醒來。
= = =
所以說,一年又來到了這天。
生日快樂,靜留。
最後給覺得味噌湯可能太清淡了的你,這一天結束的方式,請看→From Above(R-18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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