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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色、2

〈2〉

夏樹握著啤酒空罐,電腦螢幕上,瀏覽器分頁停在紐約時報的報導中途。


吃個飯稍事休息並沒有讓她順利繞出邏輯的迴圈,她斷然決定今天的工作到此為止。想起方才和靜留的電話內容,夏樹隨意找了幾篇報導和社論來瀏覽,原意本只是打發時間,看到最後卻漸漸若有所思起來。事到如今,靜留終於可以這樣平靜而坦然地和她提起這個話題,而她能雲淡風輕地回應,她其實是很高興的。


因為,將近十年的時間裡,她們都從女孩成長為女人。而她終於不再覺得,身畔的那個人需要更多寬恕。


夏樹微微一笑,放下手中把玩的空罐,翠色的眼睛裡染上一些無奈的顏色。事實上,她不是不喜歡聽見或討論這類話題,她與靜留自然都懷著一些不知道是否該稱之為當事者意識的思緒,對於這類社會議題理所當然具備一定程度的關心。但是每當話題牽扯到同性婚姻,她確實有著不大好的回憶。這點她不曾向靜留提起。


過去好幾年了,然而有些片段鮮明到了讓人痛恨的地步。絕大多數的時候她不願主動去想,可每當有性少數族群的議題或爭論出現,她的心底難免還是會無聲無息結上一層霜。總是要那雙絳沉的眼睛,或那雙纖細的手安撫,才能慢慢融化。


事情發生在她大四那年。


那一陣子她被畢業論文和求職活動雙面夾殺,但是身旁還有一位同時被碩士論文與PM工作纏身,名為藤乃靜留的猛者在。靜留討厭麻煩事,某種意味上堪稱懶散,但那並不意味她不認真,或沒有能力。靜留在大三時就透過和業界關係良好的教授拿到了內定,沒怎麼被求職折騰就順順利利寫完論文畢了業;從小到大從不被唸書所苦的資優生正對學生身份感到意猶未盡的時候,自中學時代就纏戰未休的宿命對手又下了戰帖──延長賽就這樣突入研究所。


那三年間大概是她一生看過靜留最認真的時候了,一邊工作,一邊念EMBA。不過當事人並不以為苦的樣子,她也就沒有多過問。


不,應該說她是自顧不暇。那陣子實在太忙,眾人從高中時代起持之以恆的聚會她和靜留三番兩次輪流缺席,直到碧終於忍受不了威脅她們「下次再不出現就直接把地點訂在妳們家」為止,生活一直很昏天暗地,然而充實。她印象猶深的是,有一次她和靜留忍不住相依著睡死在卡拉OK的沙發一隅,醒來以後,奈緒涼涼拋來一句:「我還真不知道一個學生時代老愛翹課的問題兒跟精通如何使喚他人的懶散專家,湊在一起居然會變成兩個工作狂欸,被雷劈中了嗎妳們?」


最好是。她只記得當時自己沒好氣地這樣應了一句,但是沒有說多什麼。她想她是喜歡和靜留一起努力的感覺,她相信身畔的那個女孩一定也是這樣的──那個時候,她們用自己的雙手微微地搆到了「未來」的邊,覺得原本撲朔迷離的事物好像終於清晰了些,那是她們本來不曾想望過的。


到她大四的第二學期結束前夕,她和靜留都忙得不可開交,到家見面時常已經是晚飯之後。再忍耐一陣,最少等她的論文與第二學期告一段落,而靜留結束年底忙碌的工作後,就可以好好地一起過一個新年連假了。她和靜留原本這麼盤算。


結果,那一年的新年連假,她是和靜留在醫院渡過的。


 


醫院從來不是什麼討人喜歡的地方,對夏樹而言猶是。


她總認為自己有名正言順討厭醫院,還有那一片沉寂的白的理由。她覺得沒有顏色的顏色令她不快,凝視著的時候會在不知不覺間湧現窒息的感覺──直到她遇見靜留。


從學生會長那襲霜白的制服開始,她試著說服自己喜歡上白色。家裡清涼乾淨的大理石地板,樣式簡單優雅的窗簾桌巾始終白晃晃的。或是晨間明亮的日光裡的咖啡杯,靜留那副細框眼鏡嶄亮的鏡片倒映的白影。靜留的車、靜留的襯衫。偶爾自領間髮際溜出的,一截細緻好看的頸;永遠那樣無聲地溫柔著,纖柔而又堅韌的手,以至指尖。


她幾乎要喜歡上白色的時候,一張死白的手術同意書和靜留蒼白未醒的臉龐再一次乾脆俐落地撕裂了她。


那是她大四下第二學期的最後一天,靜留倒下了。她顧不得午後未完的課,重機睽違數年超速殺向醫院。見到一些已經先等在病房裡的老面孔,心底還來不及踏實,手裡拿著一疊文書踏進病房的醫生首度讓她體認到,她與靜留所在的世界多麼容易崩潰。


忙碌。壓力。熬夜。飲食不正常。作息混亂。儘管醫師的口吻冷靜而有耐性,然而提出的問題銳利得像在問罪,她不想去數這忙碌的一年來她和靜留彼此各踩中幾條紅線,也許差別只在靜留病倒了而她沒有。像是看穿了她的焦慮,宣判很快出爐:靜留胃穿孔,需要手術。


醫師說明完畢,拿出手術同意書的時候,黎人一行人陷入微妙的沉默。面面相覷的結果,眼神結論似地朝她收束。


年輕的醫師轉向她,單薄的紙張交遞到手中以前,她聽見對方謹慎而有禮的詢問。


「所以,容我冒昧……玖我小姐與藤乃小姐的關係是?」


翠色的眼睛死命地盯著那張手術同意書,慘白的紙面上,漆黑的文字像漣漪一樣扭曲,渲染開來,幾乎遮蔽她的視線。夏樹知道這個問題的意義,她想回答,可是喉嚨發不出聲音。她在立同意書人的欄位中遲疑,找不到一個名詞能夠明確地在法律上定義她和靜留的關係,她第一次痛恨自己的理智。


年輕的醫師與黎人同時敏感地察覺了空氣裡幽微的訊息,黎人冷靜地問了手術是否有急迫性。她幾乎無法區別自己是感激或是厭惡,眼前這個學長的穩重與幾近逼人的聰明善感和靜留是那麼相似。


「……別擔心,我一併聯絡了靜留家裡。靜留的父親說,晚飯前就會趕到。」


她的症狀沒有嚴重到非得立刻進手術房不可,黎人說。目送白袍的背影遠去,她頹然坐倒在走廊邊的長椅上,低下頭,眉目在臂彎裡極盡痛苦地扭曲。她聽見雪之不忍的呼喚,那張紙的重量到底還是壓得她無力起身。


所以她始終討厭那沒有顏色的顏色。無論是什麼顏色都好,領巾刺目的鮮紅,碳粉的墨黑,在那死白的襯托之下彷彿便會無限放大,沒有極限地濃郁起來,透過眼睛烙在心上。


隔著一扇門,她好想見靜留;也好不想見靜留。


「玖我夏樹」四個字對藤乃靜留的生命毫無意義。在這個事實之前,她幾乎無從抵抗瑟縮成一團,深深地疼痛,與顫慄。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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