瀧奈開門時幾乎以為雨會淹進屋內。
「好大的雨。」
「對吧。」
千束不囉嗦地迅速閃進門內,瀧奈重新將門帶上鎖好,把淅瀝作響的雨聲和幾乎要侵吞入門的夜雨阻絕在門外。濕意總歸還是一路氾濫了進來,主要來自千束手裡那把正漉漉滴水的傘,以及千束本人,一隻手拎著傘,另一隻手拂開溼答答地黏在頰畔的白金髮絲的樣子看上去似乎有些無措。
「抱歉,瀧奈,這時間還打電話吵醒妳。」
「沒關係。等我一下,還有,傘架在門上。」
現在時間凌晨三點二十四分。不過方才開門的瞬間瀧奈就已經明白結束任務的千束為什麼選擇撥電話給她;雨大成這樣,傘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換作是她也不想在淋成落湯雞以後還得在這種惡劣的天候裡多開一段路回家,哪怕車程只有二十分鐘不到也一樣。
她很快轉身從浴室裡撈出乾爽的浴巾,朝那顆白金腦袋兜頭罩下。千束隨口道謝,脫了沙漠靴,接過浴巾。瀧奈在千束被雨濡濕的白髮上依稀嗅到硝煙的味道。
「再說,之前不是都給妳備份鑰匙了嗎?我不介意千束直接過來。」
「不,再怎麼樣凌晨三點多無預警突襲別人家實在有點……而且怎麼想都覺得瀧奈誤以為是夜襲的話絕對會開槍的吧!應該說是我我也會開槍啊!」
「反正妳也躲得過啊?」
「我覺得問題不在這裡。」
瀧奈有時候真的不太能懂千束,具體來說是搞不懂千束為什麼常常對彼此有雙重標準。當初從宮古島回來,要她直接把藏身處的備份鑰匙留在手邊的時候明明對她說隨時想來就來,不必事先聯絡也沒關係;換成自己有她住處的備份鑰匙時,卻又異常規矩地寧可在凌晨三點撥電話給她,問自己能不能現在過去。
但瀧奈直覺和千束爭論這種事沒有意義,應該說這也不是現在她們的最優先事項。現在她們的最優先事項應該是盡快讓千束換下淋濕的衣物,去沖個熱水澡,然後睡覺。她們明天在LycoReco都還有班。
「千束?動作不快點的話會感冒的喔。」
也不是第一次到她住處來了,脫了鞋的千束不曉得為什麼還在玄關邊磨磨蹭蹭。原先手都已經搭到房間門把上的瀧奈回過頭,聽見還在努力忙著收乾自己的千束在浴巾底下模糊地咕噥「啊~等我一下,不擦乾一點會滴得地上到處都是……」,這種時候她果然還是懶得跟千束囉嗦,她伸出手,一把揪住千束的風衣前襟,直接把人拽進了房間裡。
「地板我等等擦就好,總之,快去洗澡。」
說完,瀧奈已經站到衣櫃前,翻出千束的毛巾和換洗衣物。大概也知道這種狀態下爭不贏她,披著浴巾的千束口頭碎念著「想睡的話就去睡,不用等我洗好澡」,乖乖擱下掛在右肩上的後背包,解開髮帶、脫下風衣,將收納著Detonics的槍套背帶卸下;她將乾爽的衣物遞過去,髮帶最先落進她手心,然後是吸飽濕氣後更顯沉甸的風衣和皮革背帶。目送千束進了浴室,把背帶暫留在工作桌上,瀧奈隨手整理了一下千束的風衣,溜過指尖的深緋色面料是熟悉的首席Lycoris制服的顏色與觸感,她將風衣掛上牆,開了除濕機,不經意地想著或許應當提醒千束之後最好將風衣送洗,備品還夠的話乾脆讓千束留一件在她這裡。
安置好千束的東西,瀧奈著手擦乾地板。她的住處本來就不大,從玄關進門到房間不過短短一條走廊,但平時大剌剌的千束總在一些奇妙的時刻會有奇妙的顧慮,就像方才進浴室前還在對她碎念想睡就去睡別等自己那樣,事到如今她早已習慣。
當然,瀧奈從一開始也就沒有真的乖乖熄燈躺回床上的打算。她坐到房間裡唯一一張工作桌前,隨手撈起看到一半的漫畫──感覺是趕不及在明天讓千束順便帶回去──大概又翻了二十來頁,浴室裡的水聲停了,不出多久,那顆白金腦袋從房間門畔探了出來。
「果然沒去睡啊……瀧奈,上次我帶來的牙刷還在嗎?」
啊,這麼一說她忘了先幫千束拿出來。瀧奈夾好書籤,應千束的呼喚逕直走向浴室,從浴櫃裡翻出先前替千束收起的牙刷。其實不用刻意收起來好像也沒關係,以後就留在架上吧。將牙刷遞給千束,瀧奈瞥了汙衣籃一眼,又想了想現在時刻,說:
「反正還有得替換,衣服我明天再一起洗喔?」
大概是意識到真的很晚了,想快點做完睡前準備,俐落地擠好牙膏,將牙刷塞進嘴裡刷起牙來的千束只給了她一個OK的手勢。瀧奈本來已經要走出浴室,眼角餘光覷見在鏡前刷牙的千束毛巾還掛在頸間,大致用毛巾收乾的白髮還沒徹底吹整過,和平時相比略顯凌亂。瀧奈自認斷然是更喜歡整齊的人,但她似乎唯獨喜歡那頭白金髮絲剛用毛巾收乾時有點不受控地亂翹的樣子,理由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還有,」瀧奈說。「頭髮記得吹乾。」
瀧奈看見鏡裡刷牙刷到一半的千束含著牙刷笑了,又一次給了她一個OK的手勢。瀧奈走出浴室,這才終於,終於掩嘴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千束熄了浴室的燈,回到房間時已經確實把頭髮吹乾。
然後,千束撈起擱在工作桌上的背帶,從槍套裡抽出Detonics,隨意在矮几邊席地坐下,盤起腿來;精確地猜到千束睡前最後一件例行公事的瀧奈從工作桌的抽屜裡拉出槍械保養工具遞過去,坐到千束身後的床緣。
那雙修長、漂亮,指節略略分明的手毫不拖泥帶水地拆解了Detonics,做起例行性保養。對她們而言稀鬆平常的日課,由千束那雙手來做不知怎地就是有種能釘住她目光的魔力。瀧奈至今依舊不曉得應不應該輕率地承認千束的手和她手裡那把Detonics看上去是那麼樣地相應,她直覺自己不能再看下去,默默把臉埋進手心。
「……就說了不用特地等我嘛。」
千束半轉過頭來,連那雙剔透的紅瞳都在苦笑。就讓千束當作是這樣吧,瀧奈想,她不覺得這樣的糾葛有讓千束知道的必要。又或者千束一直都是曉得的,都是那雙眼睛的關係。
「那就快點做完保養,都凌晨四點了。」
「是是是~」
那雙手乖乖加快了動作,卻依舊顯得寫意而仔細。迅速確實地完成保養與整理,千束將恢復原狀的Detonics收進槍套,工具歸回原位;瀧奈看著千束到廚房流理台洗手的背影,總算才側身一倒,讓自己滾向床鋪靠牆那一隅。
洗完手的千束關上房門,熄了燈,深夜的房間終於重歸薄暗。替手機接上充電線,千束跟著鑽進被窩。以兩個身形纖細的女孩子而言,共享一張標準尺寸的單人床稱不上真正的侷促,可也跟舒適相去甚遠,但大概都比無謂地爭論或猜拳決定誰應該睡地板要好得多──雖然千束還真有幾次不小心滾下了床,醒在地板上。
「……總覺得還是換成雙人床好了。」
瀧奈這麼說,又往牆面的方向挪了一點。
「以三坪大小的房間來說有點吃力吧?」
「千束要是又滾下床可不關我的事喔。」
「嗯~那也是一種樂趣啦?」
窸窸窣窣地,千束翻了身,瀧奈聽見被單與床單摩娑的輕響。她側過臉,鼻尖正好輕輕湊進千束柔軟的白髮間。
「我不討厭這樣就是了。」千束說。
她其實也不討厭。瀧奈想。她已經知道千束平時為什麼老是喜歡往她髮間湊的理由。鼻前那頭柔軟的白髮透著她熟悉的洗髮精香氣,已經聞不到雨和硝煙的氣味了。
清晨七點,瀧奈的晨間鬧鐘在滂沱的雨聲裡響起。
瀧奈睜開眼,勉強伸長手搆到邊櫃上的手機,關掉鬧鐘。千束這回沒滾到床下,大概是被她翻身的動作和鬧鐘一齊叫醒,在她胸口惺忪地睜開眼睛,正從嘴裡發出一連串大致可以翻譯成「我超睏讓我繼續睡」的垂死呻吟。她輕輕拍了拍那顆埋在自己胸前的白金腦袋,把那頭睡亂的白髮又搔得更亂一些,讓千束重新躺好,這才坐起身。
「千束,要吃早餐嗎?還是想繼續睡?」
「嗯……早餐……」
模模糊糊地回答完,千束翻了個身,默默將自己又捲進了被窩裡。瀧奈自顧自下了床,也沒有阻止千束就這樣睡回去。反正準備早餐也要一點時間,一併省了彼此搶浴室的麻煩,讓千束再賴一會兒正剛好。
盥洗完畢,瀧奈習慣性將長髮結成馬尾,套上圍裙。將吐司放進烤箱,就在她拌完沙拉,煎好自己那一份荷包蛋,第二顆蛋正好下鍋的時候,房門開了,明顯還沒完全開機的千束在門邊又定格了一會兒,才踏著遲緩的步伐轉進浴室。
千束從浴室裡出來的時候,矮几上的早餐就只差還在微波爐裡旋轉的兩杯熱牛奶了。幸好今天千束在LycoReco排的是晚班,彼此已經說好等等讓她留下來再睡個回籠覺,於是瀧奈放棄了咖啡這個選項。梳洗過後似乎大致清醒了,千束老樣子在矮几邊盤腿坐下,她將彼此的馬克杯端上桌,與千束一起,雙手合十。
「除了雙人床,不擺張餐桌也不行呢……之後果然還是起碼得找間1LDK格局的……」
聽見她的嘀咕,千束放下馬克杯,伸舌抿去沾在唇上的熱牛奶,忽然開心地笑了起來,一副意有所指的眼神。
「什麼啊,瀧奈這不是對未來超有規劃的嗎?」
瀧奈咬著吐司,看著千束愉快地朝自己的太陽蛋上擠蕃茄醬的樣子,陷入默考。那是有段時間前的事了,當時她們倆正好都要去DA總部一趟,千束照例讓她搭便車,她們在車上閒聊到未來的話題。
「其實我本來想像不出自己超過十八歲的樣子。」
千束那時這麼對她坦白。具體的前因後果瀧奈記不得了,依稀可能是因為當時千束穿的已經不是那件首席Lycoris制服。一襲輕鬆的黑襯衫和牛仔褲,和彼岸花一樣紅豔的風衣掛在椅背上頭,理所當然開車送她去DA總部的樣子看在她眼裡異常新鮮,殊不知千束本人和她有同樣的感覺。
於是瀧奈試著想像。自己超過十八歲的樣子。
「……這麼一說,我好像也一樣。」
「哦~瀧奈意外地在這件事上跟我是同類呢。」
「我想不是。我不像千束,我並沒有放棄『活著』這件事──」
瀧奈將視線從千束的側臉上移開,轉向窗外。明明脫下制服退役的搭檔就近在身邊,可一旦她試圖想像,她發現自己無法浮現井之上瀧奈脫下這件Lycoris制服以後的任何畫面。
「我只是對『活著』這件事感到不太確定。」
「那還不是一樣。」
千束說。
「我們是同類啊,對自己未來的想像都一片空白。」
「或許吧。」
「但我覺得這樣也很好。」
瀧奈不懂有哪裡好了。她困惑地轉向千束,她看見那雙緋紅眼睛將車內車外的後視鏡都仔細巡過一遍,這才讓左手離開方向盤,握拳朝她伸來。
「我們可以一起想。」
瀧奈將右手握成拳,輕輕地碰了回去。
那時她總覺得自己還不太能想像。而這個當下,和千束挾著略顯克難的矮几吃早餐,看著那修長漂亮的手指捻著最後一點吐司,悠閒地將盤上的蛋液抹乾淨以後送進嘴裡,露出喜孜孜的笑容,瀧奈總覺得自己好像多少可以想像了。
「千束。」
「嗯?」
「之後可以麻煩妳陪我一起找房子嗎?」
「欸~之前不是也說過嘛,幹麼不乾脆就搬進我家……」
「大概是因為,我果然也想要有個地方能讓千束想來就來吧。」
或許先前千束說的對,她們果真是同類。在這件事上也一樣。瀧奈清楚看見千束不是滋味地癟了癟嘴,可最終唇角的弧度還是變成了笑。真的,她漸漸可以想像了。
「這麼說來,瀧奈穿著Lycoris制服的時間也不多了呢。」
吃完早飯,千束自願收拾碗盤,瀧奈換好制服,聽見站在流理臺前洗碗的千束隨口這麼說。夏天已然離開,繼千束之後她也滿十八歲了,如今她已經可以想像,至少日後脫下這身制服的自己依舊會如常在清晨七點醒來,做好準備,推開LycoReco的門,換上另一身沒有年限的制服,站到千束身側。
「是啊。」
最後,背上擱在工作桌旁的書包,隨手拂開豔麗的濡羽色長髮,瀧奈淡淡地笑了。千束洗好碗,趁她穿鞋時湊到門畔,開了鎖,門外的世界依然與昨夜同樣大雨傾盆,瀧奈才抽起傘,就聽見千束回頭呼喚她。
「雨還是很大欸,乾脆開我的車過去吧?反正有車位能停。」
「預報說會下整天雨喔,我把車開走的話千束晚點要怎麼辦?」
「總會有辦法的。」
看吧,又出現了,她不能理解的千束的雙重標準。瀧奈皺起眉,決定用最正當的理由痛毆千束。
「再說,雖然年紀到了,但我還沒拿到駕照喔。」
「啊,對喔,這麼一說是有這麼回事……」
被戳中痛處的千束傷腦筋地搔搔頭,然而這人的腦袋一向轉得飛快,下一秒這個昨晚(?)只睡了不到三小時的人對她豎起食指,撂下一句「等我五分鐘」就掉頭衝回她房間裡。
五分鐘後,換完衣服,關好家裡所有的燈,拎著後背包的千束在她面前彎腰套上沙漠靴,拿了傘,開門迎向門外的滂沱大雨。想必是短短五分鐘內沒時間好好整理,瀧奈望著千束隨手結在後腦勺的那一小撮馬尾,傻眼地嘆了口氣,默默鎖上門。
千束的GR SUPRA停在離她住處得走上幾分鐘的付費停車場,被冷雨洗了一夜。她們迅速收傘鑽進車內,勉強將狼狽的程度抑制在最底限,瀧奈繫上安全帶,聽見千束發動引擎,開出停車場後,在雨聲和雨刷運作的聲響間安心地吁了口氣。
那端整的側臉非常沉靜,不知怎地卻令瀧奈想起那時千束興沖沖地拉著她到處去試車的樣子,好像她一開始就理所當然地應當坐在副駕駛座上。當時她還不是很懂千束怎麼能那麼興高采烈,但現在她感覺自己總算明白了。
退役後找間1LDK起跳附車位的房子。那是十八歲的井之上瀧奈目前所能想像的,最明晰的未來。
2024.09.29
「欸不知道為什麼我好想看首席凌晨三點多在瀧奈家浴室刷牙的畫面」
「妳怎麼會覺得有人會生產這種東西自己寫好嗎醒醒?」
沒有人懂萌點選手權大賽take 2。
大概算是〈Commuting Routine〉的前日談一般的東西,不過單獨看也沒什麼關係。
最後還是要忍不住盛讚當時第六話過場穿黑襯衫牛仔褲的千束太棒了(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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