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錦木千束肯定不得好死。
當事人已經記不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這樣的預感,甚至也不認為這會是什麼祕密。事到如今千束懷疑這預感起碼在自己幼稚得甚至還不很明白「不得好死」具體究竟是什麼意思的年紀就已經在心底的角落扎了根,畢竟發作的痛楚從小陪伴她長大,身邊的人也都看在眼裡,她覺得自己會湧現這種念頭是理所當然的。只是客觀的歸結,談不上什麼對生命的輕賤。
「……總覺得啊,我大概不會死得太輕鬆吧。」
單純出於這樣的心情,她曾有一次用「今天天氣真好」的語氣隨口這麼說,儘管當時倒映在眼底的是DA醫務室熟悉而無比殺風景的天花板。當時快滿七歲的她幾乎已經進入訓練所和醫務室兩點一線的狀態,差不多連風希夜間磨牙的聲音都要開始讓她感到懷念。躺在病床上和覺得自己的想法很蠢這兩件事並不衝突,但在千束勾起嘴角以前,有東西闖進她的視野,下一秒還在接受供氧的她連人帶著身上一堆管線從床上被揪起來,風希氣得像要發瘋的扭曲臉龐瞬間在眼前無限放大,千束心臟一緊,一瞬間不曉得自己到底是因為心臟病還是風希才喘不過氣。
風希很快被察覺動靜的大人們拉開,帶了出去。千束一個人盯著重歸完整的天花板,純粹感到不明白。她再度和風希在寢室門口碰頭已經又足足隔了一天,她被放出醫務室,風希則是被放出悔過室。
「妳以為是誰的錯啊。」
「但妳那個時候真的把我從床上拎起來了欸?心臟感覺漏跳更多拍了。」
千束這回同樣沒漏看風希額上炸出青筋的那瞬間,原以為風希又要不明所以地暴怒,可下一秒對方只是無力地垂下肩,長長地嘆了口氣。
「喂,千束。」
「嗯?」
「妳心裡怎麼想我管不著,但是,那種話不要隨便對著人說。」
若是平常,千束絕對會跟風希唱反調。可不知怎地,當晚她躺在寢室裡,再度聽著風希響亮的磨牙聲,唯獨將這件事答應了下來,乖乖照著風希說的做。
自那天以來,千束就不曾再跟任何人提過。
2
錦木千束肯定不得好死。
千束果然還是覺得有這種念頭不是她的錯。可望但大概不可及的七歲生日慢慢接近,她仰望醫務室天花板的日子越來越多,踏上訓練場的日子越來越少,有陣子甚至連槍柄的觸感好像都開始淡忘,因為那時她已經連普通行走都不太能負荷,更常握著的是電動輪椅的搖桿。
所以,當老師和救世主先生在她面前開啟那只裝有人工心臟的皮箱時,說實話她有點茫然。有那麼一瞬間,她遲疑著自己是不是應該向眼前的兩個人坦白,話語甚至一度湧到了嘴邊,可她想起風希的交代,最後是某種奇妙的信任感促使她把話語又嚥了回去。她有點怕老師是不是也出現和風希一樣的反應,雖然她想老師應該不至於和風希一樣把她從病床上揪起來。
當然她也害怕。對當時還不到七歲的自己來說,切開胸膛,將心臟置換成冰冷的鋼鐵終究還是大幅超過了一個孩子所能做到的想像。與其說她怕死,不如說她怕痛,大概還有某種本能性地對於失去身體一部分的恐懼,再怎麼殘破不堪那也是她與生俱來的心臟,是讓她完整的部分血肉,Lycoris們擁有的東西已經夠少了。
躺到手術檯上的那一刻,怕歸怕,千束卻又湧現了那樣的預感。也不知道是那樣的預感,還是那兩隻交疊在自己腦袋瓜上的溫暖的大手使然,陷入全身麻醉的斷片以前,千束只是覺得她肯定還會再一次睜開眼睛,盯著陌生或者不陌生的天花板。
事實證明,千束是對的。
她在恢復室裡醒過來,麻醉慢慢退了,縱貫前胸的傷口開始一點一滴痛了起來。她皺起臉,恍惚間只是想:嗯,就說吧,自己果然不是會死得那麼輕鬆的人。
從那天起,千束永遠失去了心跳。
3
錦木千束肯定不得好死。
事實上,隨著心臟的離開,千束確實有好一段時間不曾再浮現這個預感。大概是生活將她失去心跳以後始終安靜的身體填得太滿了,從前不時就在心底響起的囁語彷彿隨著從她身上永遠失卻的聲響一起被靜了音,所以她至多會在每回找山岸醫生定期回診,替人工心臟充電時陷入微睡的期間,模模糊糊、似有若無地想起這個念頭。
八成是這個緣故,千束自認為不是有拖延症的人,唯獨定期健檢這件事老是能拖就拖。也不曉得是好事還是壞事,離開DA以後,老師和瑞希從來沒有幫她少過任何一次生日,她忍不住就跟著數了,而數著數著忍不住就覺得,No news is good news。
可惜的是,逃避在她身上不僅可恥,而且還沒用。
過生日的次數數到第十個年頭,千束在十七歲生日偷偷摸摸許下了希望失眠頻率別再繼續上升的願望。攝取過量咖啡因這件事她有在檢討,但她其實不是喝了咖啡會睡不著覺的那類人。純粹是要根絕自己會不會閉上眼睛就再也醒不過來的最佳解法,就是整夜從頭到尾都不要闔眼。
不過,千束終究有預感,她的失眠頻率確實也沒有上升。因為,她果然不是會死得那麼輕鬆的人。
「還能撐多久?」
「幸好才剛充完電,頂多兩個月。」
「什麼兩個月?」
「如果不亂跑就能再撐久一點。」
「什麼東西兩個月?」
「剩餘壽命。」
「咦?」
只是,千束偶爾也會想。多希望這必然成真的預感能有落空的一天。
4
錦木千束肯定不得好死。
當她還停留在半空中的身體被睽違了不知道多久的劇痛和窒息感攫住,連同重力猛烈的拉扯讓她踩在欄杆上的單腳一陣踉蹌,整個人失去控制,直接砸上強化玻璃,胸痛得站不起身,連要吸口氣都顯得困難的時候,千束曉得這已經不是預感。
就算得到喝上一罐果汁的喘息時間,左肩被陌生的灼熱感貫穿的那一剎那,預感逐步變成了確信。她狼狽地匍匐在地,拖著迤邐的血痕試圖做出最後一點徒勞的抵抗,直到那時,千束終於察覺自己的選擇搞不好才是成全那個預感的最大主因。
她撈不到手機,真島一腳踩上她的背。不必回頭去看也曉得烏黑黝亮的槍口正指著自己的白金腦袋,千束事不關己地思考起到底是人工心臟停止運作或腦袋開花哪一邊比較算不得好死的時候,她聽見了呼喚。
「──千束!」
假使問她希不希望這個時候聽見瀧奈的呼喚,坦白說千束答不上來。她聽見自己理應早已失去的心音猛力一搏,失卻的痛楚好像和心跳一起回到了身上,心臟痛得要命。心音或許是幻聽,可瀧奈的呼喚不是,她擠出最後一點力氣,將真島整個人連同自己拽進缽狀的觀景窗,聽見強化玻璃和瀧奈都在發出悲鳴。
眼角餘光捕捉到真島試圖起身,她不假思索地開槍。一發、兩發、三發……比槍聲更加盛大的爆裂音連環響起,心臟停跳和腦袋開花哪一邊比較算是不得好死千束實在選不出來,所以她想那乾脆再追加一個選項:從標高六百三十四米的延空木上自由落體。
往下摔以後的事,千束的記憶非常模糊。意識到的時候她早已經停止墜落,整個人莫名其妙掛在展望台正下方的高空,心臟和中槍的左肩痛得要死,本來呼吸就夠困難了,腰上的鋼索進一步勒得她不只痛還想吐。
「開什麼玩笑……」
她虛弱地嘀咕,再燦爛光亮的煙火也無法阻止她的意識跌入黑暗。千束不曉得那愚蠢地響個不停的煙火到底想慶祝什麼,有什麼好慶祝的嗎?哦,這麼一說好像還真的有呢,她一直以來的預感終於應驗了。
──錦木千束,妳啊,果然不得好死呢。
5
九月尾聲的夜晚。千束在猶存一絲暑意的空氣裡隨手搧了搧襯衫前襟,漫不經心地看著GR SUPRA的車燈熄滅,薄暗中,瀧奈下了駕駛座,鎖好車門,離開停車場前還不忘仔細地回頭再確認一眼,然後才將整串鑰匙交到她手裡,和她並肩走了起來。
「真的沒問題?」
「沒問題沒問題~妳看我像喝醉的樣子嗎?」
「喝醉的人大抵都說自己沒有醉。」
出了電梯,走向熟悉的藏身處門前,千束自認講話清楚,意識明晰,走路沒有蛇行,掏鑰匙開門的樣子沒有任何遲疑,一隻手拎著紙袋爬梯下到真正的生活樓層時也沒跌個狗吃屎,所以剛剛瑞希在店裡往她的可樂偷倒老師珍藏的威士忌的影響應該至多就是讓她的臉比平時稍微紅一點,有點茫,有點酩酊──
「千束,生日快樂。」
她伸手點亮客廳的燈,聽見瀧奈的聲音和暖色調的光源同時亮起。她放下手裡早已裝滿沉甸甸祝福的紙袋,轉過身,接過瀧奈單獨遞來的生日禮物。她們會替對方慶生事到如今早已不是什麼需要隱瞞的祕密,意識到這點,她以為自己最先對瀧奈脫口而出的話語應該是謝謝,結果不是。
「第三次。」
「嗯?」
「瀧奈對我說生日快樂的次數。」
「所以?」
不知怎地,千束無預警想起風希那個遙遠的交代。瀧奈挑起眉,對千束沒頭沒腦但無誤的發言完全摸不著頭緒。那太過理所當然以致無意間流露出的眼前這個人到底在說什麼廢話的神情,忽然讓千束有一種應該已經沒關係了的預感。錦木千束的直覺一向是很準確的。
「其實當年在延空木上被瀧奈用鋼索拉住的時候也是,每次聽瀧奈對我說生日快樂的時候啊,我都會覺得──」
這種話不要隨便對著人說。可千束總感覺,在這裡,在她滿二十歲的這一天,她應當要對瀧奈說。
「啊,真的,錦木千束是個不得好死的人呢。」
然後傳說中的歷代最強首席徹底活用她異於常人的動態視力和身手,及時摟住瀧奈近乎膝反射般往她屁股踹來的腳,不忘順勢一扭,讓瀧奈和她一起滾到沙發上。一隻手將自我防衛時不忘顧得好端端的生日禮物暫時擱在茶几桌沿,千束從背後鎖著瀧奈,不假思索地將下頷擱到了瀧奈左肩上。
「等等等等,風希也是,妳也是,為什麼第一時間反應都是暴怒啊。」
「妳要不要聽聽看妳現在到底在說什麼?」
「我說真的啊,而且就是瀧奈讓我確實意識到這件事的好嗎?」
好比她現在擱著下頷的左肩上留下的疤。好比隻身一人在病房裡醒來的那一刻。好比瀧奈殺到沖繩逮她的時候,對她說她不會死了的那個瞬間。好比那個晚上,她們肩並肩坐在漫天星子的沙灘上,瀧奈向她坦承「我不想妳死,但發現妳逃跑的時候我確實有一瞬間氣得詛咒妳不得好死」那樣。
千束覺得沒有比那聽起來更甜蜜的詛咒了。
「所以──」
「夠了,千束。」
「咦?可是……」
「好了,千束,閉嘴。」
千束感到不是滋味,然而姑且還是乖乖地閉上了嘴。發現纖細的肩正從自己頷下溜走時她沒有阻止,瀧奈掙脫了她的擁抱,那頭艷麗的濡羽色長髮掠過鼻前,千束還不及反應,有雙手先捧起了她的臉頰。瀧奈和她額抵著額,鼻尖湊著鼻尖,她看見那雙鳶紫色的眼睛在眼前闔上,如果要千束形容,她會說瀧奈的樣子純粹而虔誠。
然後,瀧奈說。
「生日快樂,千束。」
千束不只乖乖閉了嘴,更一併閉上眼睛。自己的眼窩和鼻腔深處開始有不受控的熱意湧現。她想這或許是好事,瀧奈曾說失去心跳的她要是連體溫都降了就真的跟死了沒兩樣,那,這股滾燙的熱意應該可以當成她依舊無與倫比地活著的證明吧。
她覆住貼在自己頰上的那雙手,像是終於完成世紀性的告解那樣深深地、深深地吁了口氣。同時,大概是某種必然,她睽違已久地湧現了新的預感。
嗯,錦木千束果然還是不得好死比較好。
2024.08.25
我是真的很誠心地想祝千束生日快樂但不知道為什麼寫出來就變成這樣大家相信我。
其實這篇是最早寫好的,甚至早於〈房間〉,是開始動筆寫她們的第一篇。
當時寫完就覺得啊這應該要等到千束二十歲生日那年再貼,結果數一數豈不就是今年(欸)
總之首席生日快樂!至於為什麼首席滿二十歲以後忽然就煙也抽了酒也喝了我也不太能解釋,大人可能就是一種這樣的生物……等一下井之上瀧奈小姐妳可以不要拿槍指著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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