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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謂愛情


啊~啊。這下別說姊姊,搞不好連咲夜都要生氣了。

在自己長達近五百年的生涯中,芙蘭朵露.斯卡雷特生平第一次在自家豪奢的館邸內感到手足無措。身為這個家裡唯二的小暴君,平時大抵只有她讓人感到手足無措的份;只是瞞著家裡偷溜出門,以習慣流水為名義到處肆虐,又盡情破壞了那無聲無息摸進家裡的秘神口中所謂的「破壞了也無所謂」的東西後,鑽過後戶之門,回到最熟悉的自家房間內,芙蘭確實正感到困擾。

總之先摘掉因為到處飛濺的各種液體而變得濕淋淋的洋帽,上頭水痕、石油和血漬樣樣不缺,已遠超越了狼狽,應當用淒慘來形容。不只拿在手裡的洋帽,明亮的淺金髮梢、身上的衣裙鞋襪,甚至背後的水晶羽翼都無一倖免,被石油沾得髒兮兮的,部分還黏在肌膚上,無論視覺方面或觸覺方面都讓她打從生理上感到不舒服。能夠瞞著家裡出門盡情玩耍固然讓小小的吸血鬼心情大好,不過從小累積至今的教養讓她無法接受這種事。玩耍歸玩耍,但像這樣弄得髒兮兮的就太欠缺格調了。

就算想進浴室洗澡,在那以前感覺自己所到之處肯定都會遭殃。黏巴巴地吸附在身上的石油已經夠讓人不開心了,要是連房間都沾得到處都是,她一定會發狂。嗯,姊姊跟咲夜也會。為難地左思右想一番以後,她還是決定開口呼喚最有可能為她解決問題的那個名字。

「咲夜──」

在這座棲居了吸血鬼與魔法使的古老洋館內,不可思議的事態並非多麼罕見。即便如此,每次在呼喚這個名字的時候,短短的三個音節總會給芙蘭一種彷彿是觸發某種魔術的咒語般的感覺,效果是一分鐘內家裡的女僕長就會伴隨完美瀟灑的屈膝禮出現。不過今天她有種這三個音節還會一併召喚來其他東西的預感。

「芙蘭!」

喏,魔術成功發動。伴隨著熟悉的敲門節奏,高挑的白銀身影出現在她面前,但少了屈膝禮,多了另一個同時被召喚來的小暴君。平時神情總是優雅從容的兩個人目瞪口呆的樣子看起來其實很新鮮,可惜她現在實在沒什麼欣賞的心情。

姊姊那張半開的嘴顯然有千百個問題想問,只是最後從那些尖利的犬齒間透出來的只有長長的嘆息和簡短的指示。

「咲夜,先帶芙蘭去洗澡。芙蘭,洗好澡以後到起居室來找我,不准再亂跑,明白嗎?」

她老實地對姊姊點點頭,目送姊姊的背影離開。那背影果然是很生氣的樣子,不過總覺得翅膀末梢透露出了一點有氣無力的感覺。她歪了歪頭,還在疑惑時,咲夜已經拿來浴巾,將全身溼答答髒兮兮的她整個人裹了起來,一把抱起。

「看來會是項大工程呢,請您要有心理準備喔。」
「嗚……我已經受夠會流動的水了,可是石油又黏又髒更討厭……」

乖乖地讓咲夜將她剝得一絲不掛,然而嘩啦嘩啦傾注不絕的乾淨清水就在面前,任性的吸血鬼忍不住皺起臉。平常洗澡還沒什麼感覺,不過今天已經去了太多牴觸吸血鬼本能的地方,她真的快不行了。雖然為了洗掉石油還是會忍耐。也不曉得明不明白她的心情,那隻伸進她的金髮間溫柔地摸著頭的手讓芙蘭鼓起臉頰,她聽見苦笑著的咲夜輕聲說:「那就容我失禮囉,二小姐。」

果然,咲夜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魔術吧。幼小的吸血鬼很常這麼想。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整個人已經乾乾淨淨地浸在水溫適中的貓腳浴缸裡時,更是不例外。芙蘭懶洋洋地瞇起眼睛,趴在浴缸邊緣,那種劫後餘生的心情莫約就和咲夜那抹完美達成使命的微笑一樣清爽。

「咲夜,謝謝~幫了大忙。」
「不客氣。但是下不為例喔。」
「嗚……我也不是喜歡才弄成這樣的嘛。」

擺弄了一下仍帶有輕微濕意的金髮,她環顧全身,不忘轉過頭去張望一下背後的水晶羽翼,確認那些討人厭的黑水已確實地被家裡萬能的女僕長洗得一乾二淨不留半點痕跡與氣味,她扶著浴缸邊緣站起身。

「您不再休息一下嗎?」
「只有今天,繼續浸在水裡對我而言實在算不上休息……」

芙蘭伸出手,乖乖地被裹進另一條乾淨的浴巾裡,讓咲夜將她抱出浴缸。

「而且姊姊還在等我。」
「您待會記得要好好道歉喲。」

埋在那雙動作輕柔的手、自己柔軟的金髮還有觸感舒適的浴巾下頭,小小的吸血鬼再一次不滿地癟起嘴。大概是無意識撇過頭的動作被察覺了,咲夜為她擦乾頭髮的手稍稍多用了點力,溫柔但不由分說地讓她重新面向正前方。

「大小姐非常擔心您。」

芙蘭朵露.斯卡雷特今天真的受夠流動的水了。所以她才不會哭呢。



家裡氛圍一向放鬆的起居室罕有地籠罩在低氣壓內。

但以芙蘭來說,也就是低氣壓罷了,還不到狂風暴雨的等級,然而這是不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她就無從得知了。坦白說,她有些意外。她還以為姊姊應該氣瘋了。被秘神無聲無息地拐出家門,久違地四處大鬧當然開心,不過選擇跟上去的瞬間,她確實也有自己違反了與姊姊的約定的自覺。

面對現實的時間到了。

乖乖坐到蕾咪莉亞的對座,姊姊開口第一句會是什麼畢竟還是讓她有點忐忑。結果第一句話並不是對她,而是對咲夜說的。準備紅茶和茶點來──這是不是為接下來囉嗦的說教所做的前置準備?她猜不太出來。

魔術時間一分鐘。各自為她們留下一杯紅茶、一碟果醬、糖罐、熱呼呼的蘋果派以及一次洗鍊的屈膝禮,這次連咲夜的身影都消失在起居室內了。啊,感覺姊姊這是要對她大發雷霆的意思呢。

最初的動靜是瓷杯離開茶碟的聲響。自小被徹底灌輸的禮教讓挪動食器和餐具的瑣碎細響聽上去都顯得沉靜,意外地,姊姊向她開口的聲音也是。

「所以,芙蘭。為什麼違反約定,擅自偷跑出門?」

該從哪裡開始解釋起好呢?真是讓人困擾。芙蘭伸手拿起茶匙,總之先含了一口果醬。一樣都是黏答答的東西,比起黝黑腐敗的血液,果然還是鮮紅色的,酸酸甜甜的血橙果醬令人開心多了(難怪咲夜總說食物應該趁新鮮的時候享用,有道理)。於是,鮮紅血液的惡魔啜飲著鮮紅色的剔透液體,認真地想了想,回答:

「因為那傢伙說,有隻誰也破壞不了的,值得破壞的,破壞了也無所謂的野獸,希望我可以破壞牠。」

困擾的明明應該是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解釋的她,但不知道為什麼,她這麼說完,反而是姊姊陷入了長考。是說明得不夠嗎?芙蘭切了一小塊蘋果派,送進口中,一面小口咀嚼一面思考。

「呣,我跟姊姊說過嗎?在我眼裡,世界是非常單純的東西喲。基本上就是分成破壞起來沒有價值,和破壞起來有價值的東西。而破壞起來有價值的東西,又能再分成可以破壞和不可以破壞的東西。可是呢,破壞起來有價值的東西,絕大多數都是不可以破壞的。好不容易才出現了破壞起來有價值,又可以破壞的東西。我只是去破壞了值得破壞又可以破壞的東西,不行嗎?」

再說姊姊和咲夜好像對館裡湧現的黑水感到困擾。雖然石油什麼的對她而言怎樣都好。

想說的部份說完了,其他事解釋起來太麻煩,乾脆省略。反正只要石油不再持續噴發,遙遠地底的畜生們要怎麼爭鬥也不關家裡的事,她沒興趣。再說姊姊她們早晚會從靈夢那裡知道前因後果吧。說實話,被那可疑的秘神到處往有流水的地方丟包,她也有點累了,意識過來時,嘴裡只是專心致志地嚼著蘋果派,不再為溜出門的行為辯解什麼了。

反正接下來該姊姊說了吧。她嚥下蘋果派,又含了口果醬佐茶,正想著不知道是自己的蘋果派會先吃完還是姊姊的長篇大論會先結束的時候,蕾咪終於開口了。

「芙蘭。」
「嗯?」
「妳開心嗎?」
「很開心喔。雖然石油和流水很討厭。」
「那就好。不過下不為例。」
「咦?姊姊不生氣嗎?」
「我.氣.瘋.了。但就這樣吧。」
「欸?」

從面前的蘋果派重新抬起頭,對座的姊姊一樣把手伸向了茶匙,掬起了紅澄澄的果醬往嘴裡送。看起來不像要說教的樣子──

「話是這麼說,往後還是不可以隨便跟來路不明的人偷溜出門喔。」
「是~」
「也不能隨便聽信來路不明的秘神的話喔。」
「嗯!」
「要出門一定要好好跟家裡報備喔。」
「好~」
「不能隨便聽信來路不明的秘神的話喔。」
「跟剛剛重複了,這個。」
「下次家裡有奇怪的客人一定要告訴咲夜喔。」
「我知道了。」
「如果是那個奇怪的秘神就直接通知我。」
「為什麼?」
「我要打斷她的腿,把那張椅子從裝飾品變成必需品。」
「哇那我也想加入!」
「所以不能隨便聽信來路不明的秘神的話喔。」
「這是第三遍了。」
「看來有好好聽進去呢,很好。」

啜了口紅茶,拾起銀叉的姊姊臉上終於出現了笑容。雖然芙蘭多少覺得說這樣的話似乎顯得自己沒有在反省,但在姊姊面前她希望自己是誠實的,她想。

「姊姊聽了可能又會生氣,不過我很慶幸我最後選擇了和那個慇懃無禮的秘神溜出門喔。」
「怎麼說?」
「嗯,可以盡情破壞有破壞價值的東西當然是最大的理由……不過那個叫饕餮的傢伙挺有趣的。她似乎能透過吃掉來理解對方,把對方據為己有的樣子。」
「所謂的『進食』呢,就各種層面來說確實都是饒富意義的一件事喔。這對我們吸血鬼而言也是一樣的。」
「這樣啊。嗯……」

坦白說,芙蘭實在不曉得自己仔細地把銀叉上剩餘的蘋果屑和派屑吃乾淨的行為是否別具意義。她並沒有任何想要理解蘋果派的意思,也沒有把蘋果派據為己有的打算(前提是肚子沒有那麼餓的話),但假使就像姊姊說的那樣──

「所以說,姊姊會想吃掉咲夜嗎?」

這回,一面小口咀嚼一面思考的換成了蕾咪莉亞。姊姊認真沉思的樣子讓芙蘭朵露有點意外……不,其實也不真的有多麼意外。

「會啊。雖然不會真的吃掉就是了。」
「因為喜歡?」
「嗯。」
「我不明白。我也喜歡咲夜,但我不會想把咲夜吃掉喔?」
「芙蘭總有一天也會明白的。或者,就算一直不明白,應該也沒有什麼關係吧。」

姊姊只是有點困擾似地笑了。芙蘭有那麼一瞬間湧現了破壞那抹困擾的笑容的衝動,但最終她選擇把那股衝動和美味的血橙果醬與紅茶和在一起,安安靜靜地嚥下。

原以為會拖沓得很長的反省會在姊妹倆各自吃完蘋果派,又續了一次紅茶以後便乾脆地解散了。主要的理由是芙蘭第二杯紅茶喝到中途,已經睏得在桌邊打起盹來。即便往來移動全透過後戶,流水依舊削減了太多魔力,外加久違地運動後洗了個香噴噴的澡,用美味的紅茶和甜品填飽了肚子,在這樣的午後時分,想睡覺也是理所當然的。

牽著咲夜的手,走在回房間的路上,芙蘭聽著自己的水晶羽翼輕輕搖晃的聲響,難得感覺這個家實在太大了,與床鋪的距離無比漫長,在這種時候格外激起她想要一把捏壞的衝動。不過這個世界上,破壞起來有價值,卻不可以破壞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好比姊姊,好比這個有時實在是大而無當的家──

「咲夜,抱抱。我累了,不想走了。」
「真拿您沒辦法呢。」

好比咲夜那雙應她要求,乾脆地抱起她的細瘦手臂。又或者就是因為太有價值了呢?像姊姊對咲夜那樣。明明想吃掉,但總歸不會吃掉。明明想毀掉,卻總歸不會毀掉。像衝動,也像制約。置身在讓人安心的懷抱裡,她果然還是不明白。

被咲夜送回房間,換上睡衣,抱著心愛的小熊玩偶進入夢鄉以前,她不忘交代咲夜記得在晚餐時分前來把她叫醒。再怎麼說,她確實認為自己今天不應該再繼續讓姊姊生氣了。

在幼小的吸血鬼得到答案前,睡意已先吞沒了她。如同姊姊的預言,芙蘭朵露.斯卡雷特或許總有一天會明白;也或許永遠都不會明白。然而,當她明白的那一天到來,多少成長了一些的年幼吸血鬼,肯定會這麼斷言吧。

──那是愛情。



2021.10.31
2021.11.01 修



剛欲異聞的芙蘭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警察先生就是這個人)
然後呢,事到如今才領悟好像有點晚。
但是對這孩子而言,所謂的破壞衝動,肯定是一種愛情表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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