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關東煮
「原來下雨了啊。」
她還盯著夜燈下細細的雨絲,這麼嘀咕時,一旁的永琳已經撐起了手裡從辦公室帶出來的直傘。於是她也湊了過去,繞過永琳的肘間,輕輕地搭上那隻撐著傘的手。算不算得上一種習慣呢?老早忘了從什麼時候起,兩人共撐一把傘的時候她總這麼做。理由倒是極其單純,永琳的個頭要比她高不少,步伐又俐落,尤其在想事情的時候常常不自覺把人甩在後頭。就是在一些微妙的地方不夠體貼的一個人。
雖然她覺得,走到車站不過是短短一段路,淋點小雨也沒什麼關係,但踏出醫院大門還沒幾步,迎面一陣風來,挾著細細的雨絲,幾乎要讓人打起哆嗦了。幸虧摟著的那隻手文風不動。
「也到了這個季節了呢。」
「所以才問妳要不要去老地方啊。」
「哎,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永琳究竟是有情調,還是沒情調呢。」
語畢,她笑嘻嘻地鬆了手,先走下了通往地鐵站的樓梯。永琳很快收了傘,跟在她後頭,她回過頭時正好看見永琳隨意伸手拂去落在風衣肩頭上的水珠。
前後穿越人群,站到月台上,恰恰與回家相反的方向。等車的空檔,她從提包裡翻出手機,正打算發個訊息告訴家裡其他成員今日不打算回去吃晚飯,卻從推撥通知發現永琳已捷足先登。或許是察覺了她的視線,那雙原先盯著發車資訊的深灰眼睛轉向她,只露出瞭然的微笑。她會說那是聰明得有點跩,卻又跩得甚有道理的微笑。
「其實就算不說,那群孩子大概也知道吧。我們兩個開完醫院董事會的當天,有哪一次回家吃過飯的?」
「這麼一說也是啦。」
然後列車進站,她們上了開往家裡相反方向的電車。近年來直接坐上永琳的副駕駛座的頻率還是高些,不過想去的地方不方便停車的時候,也常把車暫時丟在自家醫院的地下停車場,搭大眾運輸工具移動。反正車之後再找時間去開就行。
這麼做的另一個好處是,偶爾,永琳會陪她喝一杯。
不知道該不該說可惜的是,今日的永琳似乎沒有那樣的興致。在開著暖氣、滿員程度約七八分的車廂裡晃過一小段路,熟門熟路地出了車站,共撐著一把傘,走過大多數店家已熄燈的下町商店街,抵達目的地的立食關東煮店以後,永琳的點單裡並不含酒。見回到小圓桌前的永琳只從店主手裡接過兩碗熱騰騰的關東煮,她才自己到吧檯前向店主追加了一罐丸真正宗。
「妳也真是徹底喜歡上了便宜清酒的滋味呢。」
接過店主遞來的已開了封的透明玻璃杯,回到桌邊時,她聽見永琳這麼說。她啜了口酒,眼角餘光瞥見永琳那隻手已撿起筷,將碟中徹底被高湯醬色浸潤的白蘿蔔分成完美的兩半,乾淨俐落。
「也不想想告訴我便宜清酒滋味的是誰?」
輝夜輕哼一聲,擱下那杯清酒,接在永琳後頭,繼續用筷子將白蘿蔔又切成了四分之一大小。襯著丸真正宗爽利帶酸的尾韻,還沁著熱煙,送入口中的白蘿蔔滿是高湯的香氣與自身的甜味,和清酒非常合拍。果然就是這個味道呢,她想。和永琳第一次帶她造訪時不變的美味。
永琳沒有回答,那隻手連用筷子沾點黃芥末往白蘿蔔斷面上抹的樣子幾乎都有點藝術的氣息了,和這樣的立食小店舖顯得格格不入。她自己也是格格不入的,這點她當然也曉得,然而她們也曾有過和這種味道與氛圍非常契合的時光。
「真難得,等等要回頭開車,不喝酒就算了,今天居然連菸也不抽?」
不是第一天認識永琳了,她知道永琳沒有菸癮,大抵只在感到苦惱的時候抽菸。而醫院的董事會一直是永琳苦惱的源頭之一。至於更早以前,苦惱的原因可能會是一個病人,一台手術,一篇論文……是她,或永琳自己。
那時她們都要更年輕一點,她大學甚至還沒畢業。偶爾陪值完班或下班晚了的永琳去吃東西,不時也喝個幾杯,抽點菸。通常都是深夜了(神經外科醫師嘛),那還是有屋台可去的年代,這種玻璃杯裝便宜清酒的滋味就是那時開始曉得的,因為總和永琳一起,往深夜有燈的地方去。那是嬌生慣養的她從前不知道的世界和滋味。
她會說,那味道像永琳在屋台前抽菸的側臉。有一點淡,有一點甜,有一點香氣,有一點酸味,有一點苦。極老成,極飄然。
「大概是因為今天的董事會意外地沒有預想的糟糕吧。」
「是嗎?我可不這麼想。」
慢慢地,能找到的屋台少了,永琳本就抽得少的菸更少了。倒是永琳的神情不抽菸的時候多少也有了那樣的味道。她變得偶爾會想念起這種便宜清酒的滋味。
這間立食關東煮店也是沒屋台能去以後,永琳找到的。天氣猶熱的時節自然有其他的口袋名單,一旦天候轉涼,她久久仍會與永琳相偕造訪。東西自然也好吃,但最棒的果然還是將那玻璃杯裝的丸真正宗喝到剩四分之一,再兌入關東煮的高湯,撒上一些七味粉的作法。
東西吃得差不多以後,永琳側目看著她照例興沖沖地端著兌了高湯的清酒回來,只是苦笑。
「我也真是教出了一個老饕呢。」
她抿了一口滿是酒香的熱湯,以滿足的微笑作為回答。暖黃的燈下,她因酒意而略略染紅的臉頰映在那雙深灰色的眼睛裡,她忽而覺得永琳的眼睛看起來就像方才一路走來雨夜的天空,差別大概只在這個女人的眼底從不下雨。
離開小小的店鋪,走出下町風情的商店街時,雨已經停了。踏上歸途,掉頭往車站走去的途中,永琳不意開了口:
「──還是讓我抽根菸吧。」
於是她們在進車站前找了吸菸區,她默默看著永琳從公事包裡掏出菸盒和ZIPPO打火機,將菸點著,菸頭的火星在暗夜中若隱若現。夜燈照出那雙深灰眼睛,從不下雨,只是淺淺落進了沉思的樣子。她喜歡這樣的永琳。
更喜歡她忽然把永琳手上的菸劫走,湊到嘴邊時,那從沉思中回神,永琳如夢初醒的表情。
就這樣,慢吞吞地輪流抽完一根菸,最後那隻手果斷地捻熄了菸蒂。永琳重新攜好傘與公事包,隨手翻了翻風衣的衣領,對她說:
「回去吧。」
「嗯。」
迎向更加有光的地方,跟鞋磕蹬路面的聲音在夜天下先後響起。燈色以外,雨後放晴的夜空裡,凜冽的月色已然亮起。
2019.11.10
這篇的參考店家是位在東京赤羽的丸健水產。充滿浪漫,有朝一日想去一次的店家。其實本來是想讓兩個人上屋台的,寒風中聽著斷斷續續的廣播(唱著演歌或昭和歌謠),喝便宜燒酌兌水之類。不過據說目前東京已不存在關東煮屋台了,只好斷念。
話說每次寫エーテル我都不知道在渋い個什麼鬼的,總之就是超渋い。雖然我自己很喜歡啦嗚嗚嗚嗚(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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