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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ually it's an old-fashioned fairy tale, they said. 6


〈6〉



把一個已經太乾淨的地方,再收拾得更乾淨一些。

那就像動身離開前的一種儀式。公私皆然。首先將手邊的病人盡可能地處理到一個段落;把待辦與注意事項逐一交代給學弟妹或學生,同時把這群即將約有一個禮拜群龍無首的病人和年輕後輩託給同事照看;解決其他瑣碎的行政雜務;抽空讀一讀期刊和論文……她知道自己是構成這個有序的地方的要素之一,所以,暫時離開的空檔裡,依然肩負著維持這份有序的義務。

接著是預計也得跟著閒置一週左右的房子。其實她平時便已幾近本能地依循著「所經之處必恢復原狀」的原則,彷彿放眼望去整齊而一絲不苟的風景正是這個家只豢養著她、專屬於她一個人的證據。離去以前的清理就像一種事前確認,確認歸來以後,這裡依舊完全屬於自己。

出國開學術研討會兼休年假總是這麼一回事。為了休憩,於是變得更加忙碌。她因而掙扎過是否安排在這個時候休年假,在看到這回公差的地點足足要橫越一個太平洋的時候,幾經猶豫,還是提出了休假申請。

不知道是不是好事。破天荒地,最近這半個月以來,她幾乎夜夜沉眠到天明。下班到家幾乎筋疲力竭,連思考的力氣也闕如。

所以,指尖拾起那寥寥幾張藥單與輕飄飄地壓在上頭,裡頭只剩半顆安眠藥的藥盒時,稀神探女第一時間的感想是:其實也有忘了恢復原狀的地方。

她不自覺地翻了翻藥單。自己平日也看得頗慣、深明藥效和副作用的藥名羅列在上頭,一張翻過一張,無預警地,對方最後臨別的那一句話從心底浮現:「我覺得妳別當身心科醫師會比較快樂。」

她忽而覺得,當時是否申請年假的猶豫似乎總有一部分是自此而生。好像她擅離了崗位。好像她中途脫逃。好像她無意識輸給了那句話。在那雙紺藍色眼睛的窺視裡,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萌生的,莫名其妙的賭氣。

但再怎麼說,這已經脫離了醫與病的範疇。她很清楚地知道這點,而科內希望她遠赴太平洋彼岸參加的學術研討會如今來得正是時候。

數個月過去,從初秋到冬末,不再無端焦慮,不再失眠。她想,的確是該以患者的身分和身心科道別了。有種說法是,身心科或精神科醫師才沒有和病患「聊天」的興致──箇中原因很複雜,不過她個人基本上是認同這句話的。單純論「聊天」而言,確實是這麼回事。

結論是,她劃下界線,到此為止。

平心而論,她覺得對方大概正好相反,是熱衷於對話的那類人。她的確也曾在彼此的會談間感覺自己終於得以喘息,得以找回應有的樣子。諷刺的是,原來一個不怎麼想多話的醫師,到頭來也有亟需說話、必須說話的時刻。

縱然她回想起那雙眼睛注視著自己的方式,其實就像面對著一個深淵談論另一個深淵時,依然無法遏止的,說話的必要。

然而,這件事無法在身心科的診間裡獲得根絕,她知道,對方想必也知道。起碼她不再失眠,最終懷著和造訪時相比正常運轉、不特別好也不特別壞的機能,在彼此的認可和共識下走出了診間。總歸就是這麼一回事。

她盯著那疊藥單,又是一陣躊躇。末了還是將紙再理得更平整些,依日期排序,找了個適當的抽屜收好。藥盒自然也有原本應當歸位的去處,問題是裡頭的半顆安眠藥。餘光覷見暫放在沙發上的公事包,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開了公事包的拉鍊,將藥盒放進裡頭。

把家裡徹底清理過,再確認一次清單上的公私待辦事項都已俐落槓上完成的橫線。丟完能丟的垃圾,從回收場漫步回家的路上,她從住宅區並不寬廣的街劃間仰望天空。天色並不理想,灰濛濛的,她惦記著出發前應當再看看兩地的天氣預報。

開門進屋後,她倚著門板,環顧室內。稱不上是忙碌後的充實感,也稱不上是休年假的期待。盯著擱在門邊的行李箱,她只是想:這樣就告一段落了。




最後的關門是出發日下著雨。

不過,對於從家裡開車出發的她而言,狼狽亦僅止於從停車場拉著行李箱衝進大廳這一段路。確認車門好好上了鎖,她將鑰匙扔進風衣口袋,拎著公事包和行李廂匆匆邁開腳步,臨去前回頭又看了一眼,夜藍色的JAGUAR在疏落的雨裡安靜地反映她漸行漸遠的身影。

到櫃檯報到後,託運完行李,快速出了關到候機室的路上,她買了杯熱咖啡。一面滑著手機,一面喝著咖啡的空檔間,落在玻璃帷幕上的雨漸漸大起來。她攏了攏風衣領口,在杯口沁出的溫暖薄煙間抽了抽鼻。

一會兒後,班機在雨中的跑道滑行升空,那樣子就像一隻白鷺振翼,自泥水間低掠起飛。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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