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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ually it's an old-fashioned fairy tale, they said. 4~5


〈4〉



不知道這麼形容精不精確。睜開眼睛的瞬間,她本能地知道自己回歸了某條安全的界線以內。

清醒過來時,那是種如常的感覺。並不特別清爽明晰,卻也稱不上模糊或疲憊。就是睡了一晚,不格外深沉;亦不致有睡和沒睡一樣,好歹算是曖昧的休息。她已有一段時間不曾在這麼一般的狀態中醒來。

她想起原因:昨晚忘了吃藥。吃藥的時候,那種入睡與醒來的感覺截然不同。最後的半顆安眠藥應該還好端端躺在藥盒裡。然而當下比起這件事,她難得有股衝動,想不顧一切重新埋頭倒進被窩,延續朦朧的睡眠。她現在正在安全圈內,不特別好,不特別壞,所以這個認知應該不是什麼錯覺。

──啊,不對。今天約好了回診。

可能是氣溫突然溜滑梯,也可能是昨日下班前終於得以送棘手的病患出院,又或者兩者兼有,她一度認真地檢討了翹掉回診繼續睡的可能性。但這種選擇某種程度上彷彿也在踐踏自己的專業,到頭來放任自己磨蹭了一會兒,她還是下了床。

應當去說說話,的確有個出口存在於那個地方。含進本日第一口黑咖啡,隨意翻著報紙的她想起昨日的近暮時分,在友人的陪同下沿著走廊漸行漸遠的背影。身後猶能聽見近來被對方整得人仰馬翻的學弟妹和學生們如釋重負似的低語:「聽說原因是嚴重的家庭暴力……」

當時她輕輕敲了敲板夾,竊竊私語識相地停了。出院前對方和她對上的眼神其實非常平靜。倘若真要說她們之間有什麼不同,她會回答:起碼她還擁有說話的衝動,仍能感覺自己需要聆聽和交談。

所以最終她留在了那條安全的線內。

「嗯──聽起來狀況挺理想的。不過在進一步討論任何話題前,能不能先容我確認一下:妳剛剛非常直白地招認了自己昨晚忘了吃藥嗎?雖然是最後的半顆。」

大致陳述過近況,探女習慣性換了交疊的腿,又頓了半拍,這回讓背脊貼上診間的椅背。姑且無論是否要長談,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總是不差的開始。相對地,聽她說話時一向目不轉睛的朵蕾米瞇起眼,神情倒沒有語氣聽起來那麼愉快。

「對。因為我也不喜歡聽見病人對我這麼說。」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朵蕾米非常露骨地拄起頰──記憶中大概自回診第三次起,對方面對她的感覺與其說是醫師與患者,毋寧轉變成了更貼近同事間的閒聊,但她並不排斥──嘆了口氣,然後轉向面前的螢幕,無意識地輕叩著鍵盤上蓋。

「所以呢?希望我繼續開藥給妳?或乾脆停藥試試?」
「不覺得自己對藥有什麼制約,停藥試試吧。」

擊鍵的聲音飛快地響起。挾在打字的過程間,朵蕾米盯著螢幕,說:

「無論如何,總之似乎還是該說聲恭喜?起碼就我來看,出院對醫師和病患雙方而言都算好事。」
「……雖然我認為她大概早晚會再回來。」

她一直覺得朵蕾米.蘇伊特的情緒不太容易捉摸。然而那雙從整齊的醫師袍與襯衫袖口伸出來的手,大致上仍比那雙深幽、彷彿隨時準備好要窺視的夜藍色眼睛要來得坦白一些。那隻手在敲下ENTER以前,自然地、明確地,停頓了一會兒。

「換言之,我應該解讀成妳也早晚會再走進這間診間的意思?」

視線一鼓作氣猛烈起來。就是窺視。在一名身心科醫師半開玩笑的笑容前,另一名身心科醫師不由自主地蹙起細緻的眉心。

「──事實上,我不覺得我有妳想像中的那麼需要妳。」

窺視的目光不期然地搖動了一下。訝異持續的時間非常短,幾乎是即刻被另一種興味津津的眼神覆寫,明目張膽地朝著她來。

「執業這麼久以來,我還是第一次被人這麼說。」
「妳似乎非常享受被患者尋求的感覺呢。」
「某種意味上,我認為這可以和我看重自己的職業劃上等號喲。」
「是嗎。」

她低下頭。落在腿上的手機毫無反應,沒有未讀的燈號,沉默的螢幕反映著她淡漠中略帶困惑的臉龐。

「作為一個身心科醫師,我寧可自己不那麼被需要。」

她說。同時感覺自己在那條安全的線後,又謹慎地、穩妥地,離就在面前咫尺的深淵更遠了一步。



〈5〉



分別發生在一個冷天。

隆冬時節,天色暗得很早。等她下班走在回家路上時,街燈和車流已將城市照得明亮而輝煌。不過寒意濃得連溫暖的燈色也無法稀釋,朵蕾米縮起脖子,將凍得發紅的鼻尖盡可能湊近圍巾,不必拎公事包的那隻手則索性直接插進大衣口袋裡。

厚重的衣物,圍巾,自衣襬下延伸出來,行走的步履。燦亮的燈照間,深埋在嚴冬的夜中,往來的面目看上去各自深刻,也各自茫漠,或者應當形容成某種距離一致的模糊。所有擦肩而過的人們都獨一無二;但同時所有擦肩而過的人們亦無甚區別,以致她想,今日最後在診間裡告別的那張臉龐,那纖細的身影,最終也將成為那些無甚區別的一部分嗎?

首度在診間裡面對面坐下以來,她們通常半個月見一次面。這微妙的間隔令她不知道該認為這段醫病關係的結束是毫無預警,或早有預感。幾乎就是日光消失的時刻,對方推門走進診間,整體感覺比今日的氣溫還可親一些,瞳色比暮色沉靜,不,可能要更鮮明一點。

纖細的身影坐到椅上,再來對方會交疊雙腿。然後將背脊貼上椅背,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一切的舉止確實如她預期,視線停在對方線條漂亮的膝頭上時,她想:最早進診間的時候,對方規矩的背脊一刻也不曾貼上椅背。

於是朵蕾米便曉得,大概,這就是最後一次了。

電車減速進站時多少捲起了一點刺骨的風,她微微瞇起眼,望著眼前規律有序的上下車的臉孔。那麼稀鬆平凡、一成不變的日常風景,彷彿她不久前走出的診間才是另一個百般不可解的異世界;她忘了曾在哪裡聽過,大概是當年以一副菜鳥臉孔走進醫院裡開始實習時學長姐說的吧,最終會去選擇身心精神科的人,感覺起來都帶有某種特殊的頻譜。

她歪了歪頭,將自己也塞進那幅日常風景中。擠在車門邊,隨著輕微的搖晃穿梭過光亮的招牌與街景,她盯著窗上似有若無的倒影,想起方才她們最後的對話。走出診間以後,對方大概也將回歸到某個通常運轉的圈內,但她至今總算覺得自己不期然想起的那個說法好像有點道理,畢竟──

今天對方推門走進診間的那個瞬間,有種不可抗力讓朵蕾米清楚地意識到:她也許不會再來了,然而她果然還是這麼適合這個地方。對方也是擁有那種特殊頻譜的人。

不過,問題大概也就是,太適合了吧。

「最後,這是我個人的建議,也許不太動聽。不過老實說,稀神醫師,我覺得妳別當身心科醫師會比較快樂。」

而那股不可抗力讓她在對話的尾聲這麼說完,放下筆的同時,那隻正要伸向診間門把的手停了。端正的背影看上去也許是在思索,當然一切只是她的猜測,畢竟那纖細高挑的身影始終沒有回頭,頓了半拍以後,留下這麼一句話:

「我以為我們的工作,就是在見證一個人即便失去快樂,而依舊能生活下去的樣貌。」

門把扭轉的聲音響起,直到被門板阻絕的短暫片刻間,那抹頭也不回的高挑背影,朝外行走的步履,都讓幾乎她失去言語。

夜藍的眼睛在夜藍的天空下安靜地觀望,那是她長久以來的習慣。她完全可以想像得到,對方那抹離開的背影、那樣走路的方式,即便穩妥地融入日常中亦仍是特別的,舉目所及,她甚至找不到任何類似的畫面。

她終於明白自己那個當下的失語是某種失落與悵然。但,為什麼呢?回家的夜路上,漸漸把明亮的街區拋在身後,她抬頭望著住宅區疏落的街燈,沉沉思索。

從熟悉的明亮一頭闖進熟悉的薄暗中,對朵蕾米而言這就是到家的過程。反射性地按下客廳的電燈開關,隨手將公事包扔到沙發上,通往陽臺的落地窗映出她整個人冷得縮起來的模樣。不自覺地,她停下手。

陽臺,對耶,不正是陽臺嗎。她想到了。

那種感覺就像在陽臺上偶然發現一隻受傷的鳥。收容對方,觀察、照看的過程中以為建立了某種類似豢養的關係,不過痊癒以後還是頭也不回地振翅離開。

但真要說起來,對方給人的印象不是任何一種會普通地因傷落在陽臺上的鳥。是呢,整體有種很白的印象,然而一點兒也不像白文,太嬌小可愛了,也沒有那麼安於豢養,要更野生一些。那麼蒼白、纖細而修長的樣子,鶴嗎?不,又太喜氣了一點。

噢,她知道了。是鷺吧。

回過神來,明知道外頭冷得要命,她人已經開了落地窗,站在小小的陽臺上。想當然耳,不會有什麼受傷的鳥落在這兒,更別說是鷺了,那是鄉下地方才見得到的風景。反正她現在認為這聯想很不錯,對,就是鷺。

可惜已經振翅飛遠了。正這麼想時,彷彿某種遺物,眼前掠過輕盈的細影,白花花的,落到她凍得略紅的鼻頭上。她伸出手,下意識地仰望夜空,忍不住苦笑。難怪從今早起就冷得要命。

下雪了。

機會難得,這城市的雪並不是那麼常見,她在陽臺上稍微站了一會兒。只是不出多久就敵不過冷天,速速躲回屋內,果斷按下暖氣的開關。換下工作時拘謹的襯衫、領帶和窄裙,套上便服,她總之先伸了個懶腰。

「好啦,今晚吃什麼好呢?」

這麼嘀咕著,朵蕾米開了冰箱門,彎下身,往冷藏庫內窺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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