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宅邸裡的生活一向規律,少有突如其來的休日。極其罕見地渡過了主人不在的數天後,清早的起居間餐桌旁重新迎回兩位家主的身影。散漫弛緩的氣氛在意外寡默的早餐期間逐漸淡薄,無論先放下碗筷、挪動椅腳的人是誰,那股渡假般的氛圍都將在那一瞬間告終──
「今天就再休息一日吧。」
姊姊難得地先留下了妹妹離席。更難得地,被留下的妹妹安安靜靜喝完餐後茶,開口只對家裡的兔子們交代了這句話。
通常這會造成兩種極端的效果,極端地騷動,或極端地靜謐。她希望的是後者。回房間拿了近來在讀的閒書,走在家裡,寬闊的宅院顯得空蕩,惟獨這種時候她和姊姊有一樣的看法,不學無術的兔子也有可愛之處。
還在走廊上,遠遠地便已聽見聲音。於是依姬便曉得自己找對了地方。
伸手扭轉門把,開門時輕手輕腳,但確實發出了聲響。琴房裡正坐在平台鋼琴前的姊姊頭也不回,琴鍵上的手自顧自飛揚。她換下綁帶靴,踏著輕便的室內拖鞋,在音箱共鳴的悠揚音色間走向琴房一隅的沙發,腳下柔軟的地毯幾乎給人足尖陷進去的錯覺。
她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攤開沒能在地上讀完的閒書。
平台鋼琴演奏出的旋律纖細而沉靜,僅偶爾在一些段落反覆幾次。暫停的回數或許要頻繁一些,翻譜的聲音就挾在那短暫的空檔裡,有時和她翻書的微響重疊在一起。
翻過一頁,而後那雙優雅的手翩然回到琴鍵上,越是飛舞,弦槌越是落下,砸得琴弦鏗鏘作響,細細瑣瑣,幾不可見地震盪。
她在那樣的震盪裡把書開了,也在那樣的震盪裡把書闔上。
「我幫姊姊翻譜吧?」
「不用了,不是在讀自己手邊的書嗎。」
依姬放下手裡的書,拉了張椅,擱到琴椅旁。兩張椅間取了姊姊最習慣、最恰到好處的,翻譜也不受打擾的距離。
「該怎麼說呢……就是下意識有種姊姊希望我來翻譜的感覺。」
金眸趁著讀譜的空檔覷了坐到自己身旁的妹妹一眼,便又回到了譜面,這回連妹妹的視線也一起跟上了。翻譜的微響仍不時發生,不過中間幾乎不再挾著中斷的空白。姊姊的手專注地在黑白分明的琴鍵間往復,從小聽姊姊彈琴,不時就為姊姊翻譜的妹妹曉得,姊姊的十指或輕盈,或堅實,和那雙手所演繹出來的琴音一樣那麼流利奔放、無拘無束的一個人,坐在鋼琴前時其實是非常精準的。
──觸鍵。弦槌揮落。擊弦。琴弦震盪。在音箱裡共鳴。
非常精準,並且自由而溫柔,應該是這樣的。但她知道其中每一個細小的環節震顫的方式,最終形成的音色,都有哪裡和以往不太一樣。
那是第幾回起身翻譜的時候呢。樂句正激烈繁複,紙張撩過空氣的聲音收束後,理當只剩打鍵與鋼琴的音色,她盯著譜面,還來不及坐回椅上,流暢的旋律裡摻進「鏘」地一聲脆響,接著不出幾個音,姊姊的手停了。
依姬踮起腳尖,探出身,越過譜架,往音箱裡張望。姊姊的臉很快跟著湊了過來。
「嗯,弦斷了。」
「我想也是……」
纖細的手擱回琴鍵上,沿著最後的幾個音逐一摸回去,很快敲到只餘乾響的鍵。依姬瞇起眼睛,踩著室內拖鞋走動的腳步幾乎就像陷進地毯內。她繞過平台鋼琴,彎腰拾起真正陷在地毯裡的東西。從音箱裡斷裂噴飛出去的一根琴弦。
「也沒辦法呢。」豐姬有些傷腦筋地笑了,闔起譜,蓋上琴蓋。這件事究竟是好是壞,妹妹無法評論。
「該找個時間請調音師了。先前多事,有點冷落這架琴了,大概在抗議吧。」
「擇日不如撞日嗎。今天臨時讓兔子們休假了,正好有空。」
「看妳摸進琴房,我就想是這樣呢。那就這麼辦囉。」
將琴椅歸位,安靜下來的手輕輕撫過琴緣。把自己拉來的椅也擱回原位後,她撈起隨手留在沙發上的閒書,不意聽見姊姊說:
「乾脆趁這機會把整套弦一齊換新吧。」
「也是。」將手裡的鋼弦捲好,她又往音箱裡覷了一眼。從高音弦到低音弦,銀白以致金黃,排列得整整齊齊,僅憑匆匆的一瞥幾乎已經找不到斷弦所在的孔隙。於是她回答:
「若是新弦也能有這麼美的音色,那就再好不過了。」
但大概得花點時間吧。她想。
2017.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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