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時間差不多了。」
留下勝負已分的棋局,喝光江戶切子裡最後的一點麥茶,澄金眼睛瞄了手心裡的懷錶一眼後,果斷地闔上了錶蓋,從棋盤前起身。
夏季清涼的夜風裡,挾著一抹驅蚊的線香焚燃的淺淺香氣。從緣廊下往簷外探,鮮明的弓張月已經高懸在天畔。依姬回過頭,拿了摺扇與寬檐帽的姊姊信步經過自己身邊,不忘伸手偷襲,盡情摸頭摸了好幾把,才笑咪咪地開口。
「好啦,別等我回來,自己早點睡囉。」
「真的不要我也一起跑一趟?好歹是常態的例會呢。」
「但再怎麼說,我們目前可是在地上執行公務的非常態喲。」
還有人準時回去開例會算是夠有誠意了。老實說,都被上頭派到地上來了,本來很想乾脆翹掉的,等公差結束再說;不過畢竟也是善後的非常時期嘛,例會的內容大概也會比較有營養吧──
真虧往來月都和地上像開門一樣簡單的姊姊有臉這麼說。聽豐姬一邊坐在階上繫著綁帶靴的鞋帶一邊碎念,依姬只能苦笑。也不是不知道姊姊在想什麼,大概將她留在地上,就自己一人隻身回去開例會的理由,是單純不想她太累而已。
「那麼,我去去就回。」
靴跟敲出清脆的微響。淺金色的長髮迎著夜風輕盈飛揚,她目送姊姊的背影,視線追著月光傾瀉的流向,重新回到夜空中的弓張月上。就在這短短的頃刻間,腳步聲停了,重新再往庭內望去,已不見任何人影。
──不是不知道姊姊在想什麼,這想法也許不全然對。
不期然地浮現這樣的念頭,依姬重新面向棋盤,思索起方才和姊姊對局的過程。其實,當然也有不知道姊姊在想什麼的時候。特別是這樣面對面下棋時尤其不懂;其次則是對練時,往往就是這須臾間無預警的閃神,下一秒那雙向來優雅從容的手已經讓自己在半空中飛舞。
姊姊那到底是怎樣的一顆腦袋呢?
明知得不到結論,不過每次輸了棋,或極其偶爾在對練時被摔得滿地打滾(儘管大部分的時間裡動起手來還是自己占上風就是),總會讓作妹妹的忍不住這麼想。
認知到自己的敗因終究是姊姊的那份不可捉摸,依姬斷然中止了檢討。若是太過執著於棋局的勝負以致一夜難眠,那可不好──雖然她也沒有就這樣聽姊姊的交代安分入睡的打算──將棋具大致收拾過,她進了房間,從簡便的行李中翻出一本還沒翻開過的書,坐回涼爽的緣廊下。
回想起來,面對姊姊,這問題萌生得很早,但答案至今未明。疑問本身的起因就是書,或說得再精確一些,讀書。
縱使時至今日,姊姊毫無疑問仍是不折不扣的讀書家。然而在讀書家的形象深植心底以前,妹妹印象更深刻的,是從小窩在姊姊的膝上,聽姊姊讀各式各樣可以理解的,或不能理解的書給自己聽。
大概從那個時候起,這個疑問就萌芽了。
──姊姊那到底是怎樣的一顆腦袋呢?當時妹妹的世界還極其單純,這是崇拜。
等稍微再長大一點,窩在姊姊的膝上變得侷促。識了字以後,也不需要姊姊再為她出聲。於是有一陣子是彼此共享一張椅面,臉湊著臉,讀八意師父指定的書目以外各自有興趣的東西。有時妹妹選的東西還只是艱澀;姊姊選的東西很難一言兩語加以評論,簡單說就是奇想天外。
──姊姊那到底是怎樣的一顆腦袋呢?當時妹妹的世界開始拓展,這是訝然。
年歲又大了一些,到了再也擠不下一張椅面的時候,有陣子是在書房或其他待起來舒適的地方,隔著桌面對面。讀著想推薦給對方的書目,通常姊姊的微笑總是風和日麗,只三不五時浮現思考的神情;可妹妹看著姊姊遞來的書,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憋著笑,忍著眼淚,有時搔首踟躕,偶爾會震怒,更稀罕的時候甚至有面紅耳赤狼狽不已的面目。
──姊姊那到底是怎樣的一顆腦袋呢?當時妹妹的世界異常豐富,這是傻眼。
等到各自有了公務,讀書從某種交流回歸私人的領域,卻也不是就此中斷了彼此的溝通。茶餘飯後的閒暇時分,茶或酒喝到中途,拿著書的手不知不覺就會悠悠伸到對方面前,說:「我覺得妳可以看一看。」
那時,看的東西多了,彼此的世界漸漸地已足夠遼闊。
有一回,讀完一本從姊姊那裡接來,鋪陳與情節都亂七八糟的通俗小說,她趁著酒後的微醺把整本小說從頭到尾用力吐嘈了一遍,終於忍不住發問:
「說真的,一直以來我不太懂姊姊的標準。不時就會有奇怪的書混進來呢。」
怎麼看都沒有準則,毫無規律可循。而且有變本加厲的趨勢。每次遞過來的書領域不一,本身的水平也參差不齊,可能前一冊還是普遍的哲學,下一冊就換成了最尖端的量子力學,可接在量子力學後頭的可能是始料未及的戀愛小說之流。有時是艱深高遠的延續,有時是簡單易懂的洪流,但總的來說就是難易雅俗統統摻雜在一起,完全摸不著頭緒。
「但妳明知道有奇怪的書混在裡頭也還是每次都讀完了嘛。」
「所以才想知道姊姊這樣漁獵怪書的用意是什麼啊。」
姊姊拄著頰,愜意地啜口酒,搖了搖手裡那支流麗燦藍的江戶切子,說。
「其實也不是刻意去找的。至於為什麼嘛,只是單純想告訴妳──『世上也存在著這種可能性』喲。」
當時她望著滿面笑容的姊姊,心想,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做姊姊的無論到了什麼年歲,看過多少字和風浪,卻總仍有本事為妹妹構築起世界。
這大概也是為什麼,姊姊的世界似乎總比自己的大些;可能性總比自己的多些。
「這次會是什麼書呢……」
當下手裡這一冊,是和姊姊一起到地上執行公務的前一晚,姊姊交給她的。從小到大輕輕鬆鬆就能出人意表的姊姊,這回想告訴她什麼?那到底是怎麼樣的一顆腦袋,看見了什麼樣的世界,而今又在尋找什麼?
迎著弓張月的月光和涼風,依姬在燭下翻開了書封。
「欸?都這時候了,還沒睡啊?不是說了別等我嗎。」
先有問句,而後才是靴跟叩地的輕響。早早就習慣了姊姊神出鬼沒的步調,依姬才自所剩無幾的書頁中抬起頭,豐姬已經重新坐回緣廊的階上,正彎腰伸手在解綁帶靴的鞋帶了。
「還不都是因為姊姊這次塞給我的書太讓人想吐嘈的關係。越看腦袋反而越清醒,回過神來就這個時間啦。」
書已經翻過大半,接近尾聲。仍在燃燒的蠟燭短少了一大截,天際的弓張月悄悄朝西方傾斜。聽著妹妹的抗議,姊姊也不多回應什麼,只是笑,這回踏上緣廊經過妹妹身邊時,信手把寬檐帽摘了,輕輕往妹妹頭上蓋下去。
依姬靈巧地揮開帽檐,確保視線,目光盡處走進房間的姊姊以扇掩嘴,但終究是打了一個呵欠。讓頭上的寬檐帽穩妥地落到手裡,她說:「總之,姊姊辛苦啦。」
「哎,雖然沒有營養的例會是不太好,但是太有內容也很麻煩啊……」
「姊姊,那再怎麼樣都是公務喲。」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第二個呵欠。也難怪了,她想。姊姊幾乎已經整日沒有闔眼。
「說實話,姊姊覺得累了的話,」依姬闔上書,左手揣著姊姊的寬檐帽和份量普通的書本,右手端起燭臺,關上拉門。將手裡的東西擱回房內的矮几上,她轉向一旁的壁櫥,拉開櫃門的同時,說:
「早我一步先從現在的位置退下來,我也沒關係喔?」
想來是準備換衣服,起碼到天亮前小睡一下也好,從壁櫥裡拉出枕被的過程間,依姬聽見皮革與那枚鏡月帶釦輕微摩擦的聲響,極其短暫地停了一會兒,又很快接續下去,乾脆地被解開了。
「嗯──對耶,說起來,我好像沒和依姬提過?」
拉出第二床棉被,依姬拉上壁櫥的櫃門,轉向姊姊。從行李中翻出彼此的睡衣,朝妹妹回首的那雙金瞳在燭光間燦亮,豐姬淺淺一笑。
「我呢,其實很喜歡現在的工作喔。」
一面這麼說,姊姊自顧自將手伸向了外裙的鈕釦。基於非禮勿視的原則(其實自己也感覺極其無謂就是了),依姬將視線落回手邊鋪床的工作上。別開眼睛的另一個原因是有種直覺告訴自己,有些話必須靜靜地、單純地聽,聽進去以後永遠放在心底。
「當然平常大都閒著沒事也是原因之一,不過怎麼說呢,大概這種引路人性質的工作很適合我吧。畢竟我從小就習慣走在依姬前頭了。作為先導幫妹妹打開新世界的大門這種事,我敢說沒有人比我得心應手,也不打算讓給其他人喔。」
「……這樣啊。」
「沒錯,就是這樣喲。」
剛鋪好兩床棉被,已換好睡衣的姊姊幾乎是立刻就往被窩裡撲,發出一連串疲倦而又滿足的無意義聲響。依姬解了皮帶,睡衣才換到一半,散著淺金長髮撲倒在被窩間的姊姊已經不動了。扣上最後的鈕釦,她鬆了髮帶,放低音量。
「就算是盛夏,不好好睡在被窩裡還是會著涼喔。」
「嗯……」
見姊姊慵懶地翻了個身,總算是勉強把自己滾進被窩裡,她吹熄了燭火,跟著躺下。朦朧的薄暗與夜涼間,姊姊安穩溫柔的聲音劃破寂靜。
「晚安,依姬。」
「晚安,姊姊。」
閉上眼睛時依姬想,也許又要作夢了也說不定。
「聽好了,小依。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能放開姊姊的手喲?」
她記得,那時被姊姊穩妥地牽在手裡的自己,還很需要仰望。本來,無論發生什麼事,她一向沒有鬆開姊姊的手的打算,所以只是認真地點了點頭。直至跟姊姊手牽著手邁開腳步,走出門外以前,她都以為那就是一次尋常的散步。
姊姊一手牽著她,一手輕輕推開了面前的門扉。跨出門外的第一步,腳底傳來的觸感並不像平時家裡門外的臺階。是細碎的砂土。
她睜大了深緋色的眼睛。
漆黑的星空下,空無一物的無垠荒原在面前展開。和幾步前的景象比起來,哪一邊才是真的?太驚訝了,對一個小小的孩子來說已經非常足以將如何出聲這件事忘記,只有牽著自己的手心溫度是真的,她抬起頭,身側的姊姊靜靜微笑。
「嗯──不管怎麼說,表側之月實在不是散步的好選擇呢。」
姊姊這麼說,輕輕晃了晃彼此牽著的手,作為再次起步的信號。妹妹原先還在好奇地四顧張望,眨個眼,迎面忽然一陣風來,挾著海潮的氣味和浪的聲響,打破死寂,定睛一看自己已經和姊姊漫步在海岸線上。
浪潮聲不絕於耳。而每回有浪破碎,深緋眼睛的訝然就漲得更高。那時的自己畢竟還小,只曉得和姊姊漫步過的地方,僅有海是一樣的──不,再長大一些她就會曉得其實連海都不同──每走出一段不等的距離,周遭的景色就會風馳電掣般覆寫,在不察的須臾間變換。
很久很久以後,來自地上的妖怪賢者曾這麼吟詠:「為求神酒,橫越晴海,飛越雨海,穿越風暴之洋,尋覓賢者之蹤──」
但那是非常、非常久以後的事了。那個當下,幼稚的自己只是目不轉睛,一心一意跟著姊姊始終閒散愜意的步伐,好奇接下來眼前將出現什麼樣的風景,連或許應有的畏怯都已忘記。
然後,景色終於不再變換。一路跟隨著姊姊,最終所抵達的地方,腳下的沙粒細瑣而潔白,海水澄澈,桃樹繁盛的枝葉讓風搖得沙沙作響。
她發現姊姊停下了腳步,於是自己也隨之佇足。捱在姊姊身旁,到處張望了一會,姊姊似乎短時間內沒有要再次起步出發的意思,妹妹也差不多從連續的衝擊裡取回了言語的能力。這個直覺一向敏銳的孩子,開口第一句是這麼問的:
「……姊姊在找什麼嗎?」
回想起來,她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懂為什麼當時幼稚的自己一開口會是這個問題。不過,當時事實上也才將近十歲的小姊姊似乎已經曉得妹妹為什麼這麼發問了。肯定是因為,姊姊就是姊姊,無關年歲吧。
「姊姊呢──」
出發以來始終握得牢牢的手鬆開了,原本反射性地想去捉姊姊的衣袖,手裡卻撲了個空。衣袖沒捉著,倒是姊姊彎下身來,一把將她抱起,確認妹妹在自己的臂彎裡好好坐穩了,騰出一隻手,指向頂上的星空。
「在找這個喲。」
她抬起頭,深沉的夜空下,無數繁星清朗且輝煌。察覺這是今天與姊姊所經之處海最澄澈、星空最光亮清晰的地方,在短暫的片刻間,姊妹倆都不說話,就只是專注於仰望。那時她在姊姊的臂彎裡,摟著姊姊的頸跟著奮力抬頭,多少就覺得無垠的星河離自己近了一些。
「找到之後呢?」
「這個嘛,說得也是呢。找到之後,有機會的話,就一起去散步吧。」
這麼答覆心愛的妹妹,姊姊無拘無束,開懷地笑了。如今才想到也許有點晚了,然而,比起迢遙的天河,其實那個當下就有金燦的星子近在眼前。倘若浩瀚的天河裡真有星子蘊含的可能性等同宇宙的真理,大概,其中之一就會是自己面前的這一顆吧。
等地上的公務告一段落,回月都後,這回該換她找姊姊去散步了。
懷著似夢似醒的模糊念頭,自遙遠的記憶中徐徐清醒過來,依姬睜開真紅色的眼睛,晨光已微微濛亮。
〈Extra〉
「──豐姬、依姬?」
隔著紙門,試著朝門內出聲呼喚,卻遲遲不得回應。永琳想了想,稍微將門開了點縫,朝客房裡張望,侷限的視野裡空無一人。再將紙門拉開一些,舉目所及,房內收拾得整整齊齊,行李與佩劍還擱在房間一隅,僅有矮几上散著寥寥數紙的文件和書籍,還有兩支用過的江戶切子。
靠近庭院的那一側,紙門就這樣開著。
總不是忽然又跑回月都去了吧。似有若無的清爽微風吹進室內,永琳穿過房間,步履才踏到緣廊的鋪木地板上,立刻就識趣地放輕了腳步。
就在離門畔沒有幾步的緣廊上,迎著不時徐來的夏風和竹葉婆娑的聲響,姊妹倆倚著紙門,臉偎著臉睡著了。幾乎可以想像坐著坐著先不支陣亡的是誰,姊姊歪著頭,整張臉幾乎已經要貼到妹妹肩上。
想來也是累了吧,儘管在她面前對公務一聲不吭,絕不抱怨,不過先前白鷺才說月都已經足足鬧了半年。兩個人昨夜都接近天明才闔眼,律己甚嚴的依姬瞇了一會兒還是照例起床練劍,而她最清楚這姊姊是怎麼寵妹妹的,於是姊姊同樣跟著醒了。即便不致呵欠連連,吃早飯時兩個孩子都紅著眼。
她也知道,早在這些理由以前,這兩個孩子一向就這麼努力過來了。
以幾乎無聲的步伐小心地接近,永琳在自己一手帶大的兩個孩子面前屈膝蹲了下來。或許是隱約感覺到氣息──畢竟自小就銳感呢,她不由得懷念地想──真紅眼睛才剛迷迷濛濛地睜開,就有一隻溫柔的手擱到頭上,聲音接著傳來。
「累了就閉上眼睛。睡吧。」
純粹的紅瞳僅稍微搖曳了一陣,便安安靜靜地闔上了。像往昔哄這兩個聰明的孩子一樣,輕輕撫著姊妹倆的頭,昔日的賢者露出清淺溫和的微笑。
地上之民已失去永遠,可猶能期望。於是作師父的悄悄地許了願:
願這兩個孩子的永遠完全無欠。其中,純粹的追尋永在,此時此刻所擁有的安寧與陪伴亦永在。
2017.08.13 初稿
2017.08.14 Ext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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