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

The unluckiest lucky one


幾乎和自己的頷從支撐的掌根邊緣滑落同時,紙門發出輕響開啟。

下墜的震盪感讓豐姬驟然睜開基本上已經和閉起來沒兩樣的澄金眼睛,紙門在軌道上迤邐的輕微殘響將她惺忪的視線吸引過去。一小截裙襬映入眼底,下一瞬間,她如夢初醒般自案旁抬頭,站在門邊的永琳只是苦笑。

「來下盤棋,提提神吧。診所從今早就沒人,正清閒呢。」

不過,再怎麼樣好歹也是公務中,太鬆懈了可不像樣。過份依賴依姬那孩子是不行的喲?跟著師父的腳步,出了客房,進到起居間,面對著面挾著棋盤坐下,各自排列著棋子時,師父一邊動手一邊這麼說。

「說是這麼說,您這還不是找公務中的我下棋嗎?」
「還是老樣子,從小就是這方面腦筋動得特別快呢。」

可惜,鬼點子再多,腦筋動得再快,從小到大,對上師父的勝率永遠是零──附帶一提妹妹也是,至於姊妹彼此間的勝率莫約五五波──連敗紀錄很久沒有更新了,但確實仍保持著。

將子擺妥,不忘吩咐鈴仙在几邊添上兩杯涼茶,豐姬端坐在棋盤前,靜靜反覆一次深呼吸,金瞳裡不知何時已沒了懶意。隔著一張將棋盤,睿智深幽的眼睛好整以暇地等著,意識到自己幾乎與永琳等高的視線,她說:

「那麼,振駒決定先後手嗎?」

最初和師父學棋,其實是循規蹈矩,振駒決定先後手的。自從作師父的發現要透過振駒從天生強運的學生手中奪得先手的機率微乎其微,再考量到實力差距,一向是無條件將先手讓給學生的。

「是呢……就這麼辦吧。雖然這幾乎和豐姬先手同義呢。」

誰曉得今天的風會怎麼吹呢。她自己也不曉得。儘管妹妹曾說,大抵上好像都往她那兒吹。豐姬自棋盤上拈起五只步兵,隨意在手心裡翻弄了一陣,輕輕朝棋盤上空曠的位置擲去。

「步」字朝上的棋子共有四只。看吧──就像這麼說似的,永琳微微一笑,將手伸向茶盤裡的江戶切子,豐姬將落下的棋子拾回來,重新擱回本陣。最後一只步兵在棋盤上就定位的時候,永琳正好放下手中的玻璃杯。

夏日無風的午後,永遠亭非常安靜。偶爾會聽見白兔在木造長廊上蹦跳的聲音,棋子輕扣棋盤的清脆乾響發生的間隔又遠比白兔們的腳步聲要長。

挾著名為「棋盤」的可能性,師徒不約而同陷入長考,惟獨誰也不催促對方的下一步。月之民下起棋來一向是這樣的,漫長的思索的交鋒,最浪漫奢侈的博弈。畢竟什麼沒有,多得是時間。

而和師父下起棋來,則一向是這樣的──

「果然。」接在永琳一著落下的輕響後,豐姬長長的嘆息打破了燠熱的空氣和雙方無言的長考。纖細的手慢條斯理撫著不知不覺間窩到膝上來的白兔,俯視著盤面,她不由得困擾地苦笑。

「無論過了多久,還是敵不過師父呢。都要開始懷疑真的有哪個微觀世界可以觀察到我贏師父一局的現象嗎?」

毫不留情地朝學生殺下滿意的一著,永琳暫時將視線轉向紙門敞開的庭院。緣廊下的影一點一點淡了,再過一陣子,大概就真的不會有什麼來客了吧。她一面這麼想著,將悠長的思考拋還給棋盤對座的學生。

「想辦法找出這個可能性,那就是這個當下賦予妳的課題喔,豐姬。」
「師父就愛給人出難題。」

古靈精怪的學生到了無論長得多大了依舊愛頂嘴,永琳不置可否地笑了。嘴上說歸說,那雙清澈漂亮的金眸還是認真地注視著棋盤。一會兒後,棋子落下的聲音響起。

「──面對不知『犯錯』為何物的賢者,這談何容易呢。」

不假思索地,豐姬這麼答覆。被棋子落定和交談的聲響振盪的空氣歸趨平靜,就在無語的期間不聲不響地黏到肌膚上來,溽熱而沉悶,窩在自己腿上的白兔放棄抵抗,睡著了。

今日大概不會起風了吧。逐漸淡漠的日光裡,師徒不約而同這麼想著。原先望著門外的賢者回過頭來,信手拈起一只棋子,依然是那麼淡然、明瞭地微笑。「不。不是那樣的,豐姬。」

啪。一著落下,那雙金眸沉靜地注視著盤面,彷彿日間也得見的月光。

「這個當下,妳之所以和我像這樣,在這片無盡低矮的地上面對著面,挾著一張棋盤,置身於瞬息萬變中的空氣裡沉思對弈,毫無疑問,正是因為我犯了錯的關係。」

和永遠的淨土不同,在換上短袖仍遠不足以抵禦的酷暑中,凝滯的空氣沉甸甸地壓上來。或者不單只是天氣的緣故,正窩在自己腿上呼呼大睡的那隻白兔豐潤的皮毛和體溫也是理由?

下一步棋和下一句話,兩者都很困難。尤其是後者,明明有那麼多問題,她花了那麼多的時間去思索仍無法求得一個答案,總想著假如能再見上師父一面,她必須問的。

或者說,其實──豐姬想驅策自己發問,然而乾渴的喉嚨不願意發出任何聲音。她端起茶盤裡另一支江戶切子,涼茶有著記憶中懷念的藥草氣味,但尾味是苦的嗎?她對自己的記憶力向來有自信,偏偏就這種時候,怎麼樣都無法回想起來。

「妳和依姬那孩子都還是太溫柔了,豐姬。既然想發問的話,為什麼不問呢?事實上,於情於理,我都認為妳是應該問的喔。」

或者說,其實她花了這麼多的時間去思索,到達的結論是,她不應該過問。

「所以說,師父認為自己確實犯了錯嗎?」
「倘若妳覺得無法想像,我們打個比方好了。還記得自己闖的禍吧?一千五百多年前,水江浦嶋子那件事。」
「當然。」
「現在再回想一次,妳認為自己做錯了嗎?」
「毫無疑問是做錯了。再怎麼說,也不該將他窩藏在月都三年。」
「我想也是。那麼,這裡再換個問題。假設時間倒轉回一千五百年前,妳會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緣廊下的影模糊了,失去鮮明的輪廓,悄悄地一點一滴淹進起居間裡來,浸到了榻榻米上。

「──會。」

縱使眨眼間就想起了妹妹震怒又憂心的神情,豐姬安安靜靜地俯視著棋盤,聽見自己的聲音清亮明晰地構成這個答案。

「為什麼?」

不知道怎麼發問,可面臨回答的時候,答案幾乎在頃刻間就湧到喉間。都過了這麼久,她到頭來猶是不及格的學生嗎?這讓豐姬想笑,卻也為了自己的答案──為了賢者的答案感到泫然欲泣。

「因為無法想像而產生的好奇。」

豐姬說。離開其中一種可能性,她自棋局中抬首,棋盤的另一頭,賢者兀自笑而不答,她總覺得自己從那抹深邃睿智的目光裡讀出了某種系譜,迂迴曲折,經過悠久的年月,最終交到了自己手裡。

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差不多下定決心要起手時,不期然的,有其他動靜劃破了幾近凝結的蒸溽空氣。遠雷響了。永琳再度轉向紙門外的庭院,曾幾何時,影子已完全淹到起居間裡來,天色濛濛暗,還沒有開口出聲,隱隱約約便聽到匆促的腳步聲跑過木造的廊下,一面喊著:「哇啊啊啊晾在外頭的衣服還沒收啊──」

恐怕很快要下雨了。金眸覷了門外一眼,這麼想道。一早就奉命出門去了,那孩子沒問題嗎?不過稀神大人也在,應該不會有事的吧。

「可是,八意師父。」棋駒篤定地落下,吃去一子。永琳的眉微微一挑,豐姬將棋子挪到駒台上,停頓了一會兒,還是開口。「當時,這件事也是有停損點的。我和依姬不懂的是,為什麼您最終仍無視了事件的停損點,甘犯這樣的風險,選擇了過去您口中這片無盡低矮的土地?」

「看優曇華那樣因為突如其來的驟雨而慌慌張張的樣子,也是一種樂趣吧?不過這麼說是倒果為因了呢。」端著頷緣,永琳略略陷入沉思,有些傷腦筋地輕輕嘆息。

「雖然從很久以前就這麼想了,不過在這種地方像我,似乎真的不太好喔,豐姬。」
「……呃,我不是很懂您的意思?」
「妳和依姬都是聰明的孩子。但有時候就是太聰明了。其實事情遠沒有妳們的思緒複雜。」

多久沒有見過這個鬼靈精的孩子一頭霧水的表情了呢?永琳忍不住苦笑。門外的騷動慢慢平息了,曬衣架上已經空無一物,再來就是等待雨了。視線回到盤面上,她說:「這個比喻也許不是那麼精確,也不夠理想,不過,總之妳試著想想。」

──假設,今天換成是依姬那孩子向妳提出這樣的要求,妳怎麼做?

答案又在頃刻間就湧到喉間。那麼理所當然,不需要思考。豐姬甚至不曉得應該不應該把那理所當然視為一種自負。「啪」地一聲,這回被吃去一子的是自己,僵持的一手又猛然殺了回來,學生也跟著老師露出了困擾的表情。

「師父剛才說,我應該問的,對吧?」
「是呢。」
「可其實我思考了很久。最終想到的結論是,不應該過問。」

聞言,賢者最初的神色有些訝然,但很快地就不那麼訝然了。她正沉沉思索著應當如何將思維組織成話語,對話中斷的片刻間,迎接豐姬的並非永琳的沉默,而是雨墜落在瓦上的聲響,眨個眼就填滿了這個當下。

「這麼說或許也同樣不那麼精確,有些語病,請您諒解。不過,我是這麼想的。不過問的理由一定是因為,在身為賢者,身為我們的老師──甚至,在身為罪人以前,您首先是一個人。」

大概那就是一切的理由吧。

昔日的賢者一時無語。而就在那樣的無語中,悶雷成為轟雷,只有穢土得見的滂沱大雨肆無忌憚地,狂妄地,與己無涉般猛烈地下。

「這回,豐姬的答案和我預想的不一樣呢。」
「……是的,很抱歉。過了這麼久,還是只能提出這麼幼稚的答案。」
「不。這樣也很好。我從小就告訴妳們,世界是由可能性構成的,對吧?感到疑惑的時候,就去追尋吧,豐姬。」

就像此時、此地,在這張棋盤上尋求勝利的可能性一樣。

「──因為,妳是自由的。」

夾在不絕的雨聲間,落雷斷斷續續地響著,窩在她膝上的白兔自顧自睡去,自顧自醒來,在遠雷裡一蹦一蹦地跳走了。

師父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呢。迎著清涼濕潤的微風和雨的氣味,豐姬閉上眼睛。和那個性認真的孩子不一樣,自己向來是不怎麼在乎勝負的;然而,就這麼一次,實在發自內心想贏啊──

下定決心,睜開澄金眼瞳,難得在眼底寄宿著全力以赴的神色,就在她為了挪動棋子以突破困境而伸出手的那一瞬間,玄關方向傳來力壓雷鳴和雨聲的絕叫。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依姬公主───────!!!!!!!!」

聽見妹妹的名字,豐姬匆匆地瞥了永琳一眼,師徒一前一後自棋盤前起了身。才出了起居間,就在廊下與嘴裡念念有詞、慌慌張張往屋內衝的鈴仙錯身而過,她困惑地加快腳步,去到玄關,正好與脫了綁帶靴,伸手撩開貼在額際的瀏海的妹妹對上眼。

當然,應當一起行動的稀神大人去了哪裡也是問題;不過更大的問題是,這孩子居然淋成了落湯雞,全身上下正在鮮明地滴水。

看見無語的師父和姊姊,一向乾淨銳利的紅眸僅在須臾間似有若無地搖曳了一下,像很久很久以前,做錯事時心虛的表情。然而,實際上做錯事的是誰呢?妹妹似乎還在考慮要從何解釋起,衝進屋內的脫兔已經拿了浴巾又衝了回來,豐姬輕聲嘆息,接過鈴仙手中的浴巾,走上前去。

「頭低一些。」

面對姊姊極其罕見的命令句,妹妹什麼也沒說,乖乖照做。浴巾兜頭蓋上,她鬆開妹妹的馬尾,一時沒收了那條淡黃蘗色的髮帶。等姊姊將妹妹全身上下的水珠大致收乾了,把半濕的浴巾覆在妹妹肩上,永琳這才低下眼,開口打破靜默。

「總之,先進屋去吧。」

淅瀝不絕的雨聲裡,賢者只是靜靜張開手,溫柔地推了兩個孩子的背一把。



洗完澡,換上乾爽的便裝,走在廊下時,已經聽不見雨聲。

鋪木地板被抹乾淨了,要不是庭中到處還留著水窪,被雨洗得翠綠油亮的竹葉在重新探出來的日照和向晚的山風下搖曳,那突如其來的雷陣雨簡直就像她的幻覺。畢竟是地上啊──稍微想了想,感覺到少許熱意的依姬動手將無領襯衫的衣袖捲到肘彎附近。

拉開客房的紙門,從漸開的門縫中望進去,姊姊坐在几前,纖細的雙手攤著她的髮帶,澄亮的金眸若有所思。依姬反手帶上門,彷彿那就是信號,姊姊悉心疊起那條和自己的瞳色髮色相近的髮帶,朝妹妹招了招手。

老老實實地依姊姊的指示坐下,姊姊無聲無息抽走自己掛在頸間的毛巾,柔軟的手和觸感又一次兜頭蓋下來,她安心地閉上眼睛,聽見身後溫柔的問句傳來。

「……怎麼啦?」

依姬伸手,覆住姊姊細緻的指尖,想拿回毛巾和打理自己的主動權。而不知道應當說是意外還是不意外,那雙手雖然纖細,卻也文風不動,和剛回來時的意思相同。她安分地收回了手,在髮絲與毛巾輕柔摩娑的微響裡反問一句:「姊姊才是怎麼了吧?」

「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今天姊姊的手特別固執啊。」

妹妹這麼說著的期間,毛巾被姊姊的手順勢帶到了腦後。她本來想趁隙轉頭偷瞄姊姊一眼,可惜那雙手偏不讓她有這機會。有一部分的自己想要屈從於頑固的溫柔;也有一部分的自己想要不服氣地爭辯。等了一會兒,果然感覺不到任何姊姊想主動開口的氣息,依姬垂下肩,嘆了口氣。

「有時我真的覺得姊姊很詐。」

她小聲地嘀咕。姊姊聽見了也好,沒聽見也好,總之就是想這麼唸上一句。這念頭已深深存在自己心裡那麼久。乾爽的毛巾下,仔細小心的牽引和整理依舊持續著,身後不期然傳來姊姊漫不經心的聲音:「怎麼說?」

迎著穢土意外清爽而複雜的微風,依姬悄悄睜開眼睛。

「總是只過問我的事,可是每當自己碰上什麼的時候,老是默默藏在心裡,不願意告訴我。不是嗎?」

我可是一直都看在眼裡喲。她說。就和一直以來,姊姊也始終將妹妹看在眼裡一樣。

姊姊會怎麼回應呢?她其實是曉得的,自己總被姊姊保護得那麼好。一切可能傷害她的不淨都已預先被姊姊阻絕──哪怕有時那「不淨」是姊姊自己──永遠在抵達她以前,便已靜悄悄地、妥善地收在沉得很深很深的影裡,藏得好好的,總不讓她看見。

「欸,依姬。」

清風徐來。把自己交給姊姊打理,她望著庭中漸漸傾斜的金燦日光,越來越長的影子無聲落到彼此的足畔。然後姊姊用一貫悠然的語氣呼喚她。

「妳平常都是怎麼叫我的?」
「……?姊姊?」

不疑有他。

「再叫一次。」
「姊姊。」
「那就是理由喲。我是妳的姊姊,那就是一切的理由。」

不疑有他。

她深深低下頭,幾乎要縮起肩膀。總也在這種時候,姊姊的手會理解地貼上自己一向端正直挺的背脊。一定是覺得機會難得吧,原先專注於整理的手暫時停了下來,沿著傾瀉的銀紫色長髮回溯,最後停在自己頭上。

「……歪理。」

吐出短短的反駁時,光是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差不多就已經用盡了全力。輕柔的撫觸讓她閉上眼睛。那手彷彿在說,就這短暫的片刻裡,稍微弄得凌亂一些也沒有關係,姊姊最終會為她恢復原狀的。

「是嗎?可我覺得是正論呢。依姬也毫不遲疑地喊我是姊姊呀。不管過了再久,年齡差距永遠不會彌平,換言之,我心裡的東西比較多也是理所當然的。那是我作為姊姊比妳多活的份量,是依姬不管怎麼樣努力都無法超越的喲。」

也不是沒有辦法推翻這番歪理,她想。但要她不把身後這個人視為姊姊是多麼困難的事啊,連八意師父都說她是自小給姊姊慣大的孩子,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不可能的。

「姊姊果然很詐。」

她低著頭,又小聲咕噥了一次。感覺修長的指尖從自己髮間輕盈爬梳而過,然後是姊姊一連串清脆的笑聲。細細摩娑的觸感與動靜已經落到髮梢處去了,依姬轉過頭,姊姊那雙金瞳在日光裡明亮,笑著問她:「所以呢?願意說了?為什麼一聲不吭就突然淋成落湯雞回來?」

「其實姑且是有一把傘,不過我讓給還有地方想自己去的稀神大人了。該怎麼說比較精確呢……但那念頭是很突然的,碰到驟雨時,無預警地就從心底浮現了。若說得單純一些,就是『我想知道』吧。」

想知道。

一面傾聽,一面仔細處理著妹妹和自己一樣帶點微捲的髮梢,作姊姊的不禁思索,就是這個單字引導了多少數奇的命運。

「好比雨。好比,變化。我想知道那些在永遠的淨土無法得見的東西。──我想理解八意師父的選擇。」

這樣一來,大概就能說服自己了吧。妹妹這麼說時在微笑,然而看在那雙金眸裡,事實上與哭泣無異。長大以後,純粹的妹妹偶爾開始有了這種表情。儘管不知道這麼希望妥不妥當,可姊姊三不五時就會想,她是寧願妹妹哭出來的。

從小到大她就對哄妹妹不哭有自信。讓妹妹哭出來的事,姊姊大抵會有一些辦法。然而那些讓妹妹哭不出來的問題,通常姊姊也束手無策了。

「這樣啊。……那麼,妳見到自己想見的東西了嗎?」

黃金的夕日靜靜地漫到廊下。隱沒在白兔的足音中,賢者佇足在門外的深影底,身影彷彿沉思,彷彿懺悔。

「老實說,依然不是很明白。但,雨中和雨後的地上風景的確別有一番風味,是月都絕對見不到的呢。」
「如果有下次,我還是希望依姬好好撐把傘或待在淋不到雨的地方看啦。雖然說,拜此之賜,我倒是看到了自己想看的東西就是了。」

夕日不及之處,恍若深淵的影底有了動靜。伴隨著裙裾微乎其微的聲響,輪廓從影中悄悄浮現,那頭典雅流麗的漆黑長髮傾瀉,深淵裡就產生了光。永琳回過頭,輝夜不知為何也站到了門前,烏亮的雙眸覷了紙門一眼,接著轉向她。

「永琳也真是對那兩個孩子做了過份的事呢。」

聲音放得很輕,不過仍能讓人聽得分明。而罪人牽起無語的賢者的手,將置於影底依然盛放光采的玉石憐愛地擱進賢者的手心裡。然後她微笑起來,無瑕不遜賢者手裡的三千年之玉。

「雖然都是因為我的關係。」

被豢養的白兔簇擁著,她留下這句話和淺淺的笑,便逕自往起居間走去。永琳目送著輝夜的背影,那抹微笑看在眼中,既是永遠的垂憐,也像永遠的詛咒。



「結果姊姊想看的東西是這個嗎……」

不不不,其實有點微妙的偏離呢。豐姬心裡是這麼想的,一看見妹妹從鏡前轉過來的表情,瞬間猶豫起自己應不應該老實回答。說實話,姊姊想看的是當時將那條淡黃蘗色的髮帶送給妹妹,第一次替妹妹綁好頭髮時,那孩子興高采烈的表情。

──不過,當前這微妙的有點扭扭捏捏,但更多的是拿姊姊沒轍的表情也不壞啦。

「偶爾換個風格也好呀?不然自己鬆了重綁嘛。師父以前不也說,依姬再怎樣好歹也是公主,還是要有點公主的樣子嘛。」
「……算了。」

微弱地扔出這個答覆,回過神來當真從原本的馬尾被姊姊擅自綁成所謂公主頭的當事人將臉埋進手裡,消沉了十秒左右,勉強重新抬起頭。──沒事的,依姬,真的。再怎麼說,小時候的確綁過。

比起平日的武人風範,換上簡淨的長版無領襯衫,連帶綁起公主頭的妹妹難得真有幾分深閨公主的樣子,看得豐姬連連滿意地點頭。真有意見的話大可以自己動手重來就好,可妹妹到頭來只是微妙地有點坐立難安,並沒有反對。這孩子就是這點可愛。

「這算是意外的收穫囉。附帶一提,還有另一項意外的收穫。」
「姊姊不是在永遠亭待命嗎,怎麼覺得好像過得比出公差的我還充實啊……」
「很充實啊。畢竟我對師父的將棋連敗紀錄終於中止了呢。」
「欸!?」

妹妹一聽激動地湊上前來,豐姬開了扇,掩著嘴笑瞇了澄金色的眼睛。

「所以說呢,有小依在真的是太好了。」

和總是認真的妹妹不一樣,姊姊認真的時候不多。妹妹也許曉得,也許不曉得,大部分的時間裡都不太認真的姊姊,說這句話的時候,總是很認真的。

一邊將妹妹「說過很多次,都幾歲了,拜託姊姊不要再那樣叫我──」的抗議當成耳邊風,豐姬仔細地闔起摺扇,悄悄地這麼想道。

因為這孩子冒雨回來的緣故,棋局中斷了。手忙腳亂將人大致擦乾塞進浴室以後,她回到起居間,殘局猶在,師父站在緣廊邊眺望著雨景,問她是不是繼續。她靜靜搖了搖頭,師父微微一笑,只答道:

「我想也是。雖然我覺得,那孩子是不需要妳這麼擔心的。」

妹妹回來了,而姊姊未輸,未贏,未得和局。末了,她與師父雙方都沒有再將棋局進行下去的意思,所以嚴格說起來,就只是連敗紀錄的終結。不過豐姬認為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

畢竟,說穿了,她並不自由,只是強運。



〈Extra〉



「記得先前拜會時,貘這麼說過吧。『兩位公主正作著非常棒的惡夢呢』──說實話,關於這點,稀神大人是怎麼想的呢?」

轟雷響起。

劇烈的雨似乎已經壓到離頂上很近的地方,但那幾不動搖的纖細臂彎撐著一把單薄的傘,就頗有藉此將暴雨挺回去的味道了。然而終究只侷限在傘內。細腕上的二重緋緋色金手鐲幾乎已伸到眼前,發現身旁為她撐傘的她幾乎有半邊肩膀落在傘外,她伸出白鷺的片翼,在形成某種庇護的姿態以前,先聽見了那孩子這麼問她。

親近與不親近的人都曉得她的寡言。親近的人通常更進一步,習慣她的寡言。視線和潔白的羽翼一起延伸出去,那孩子一雙紅瞳直勾勾望著前方,不急著尋求她的回應,看上去沒有半點作著深沉迷夢的樣子。貘大概是因此才覺得,那孩子與姊姊果然作著深沉的迷夢吧。

雨濡濕白翼,水滴在羽上光亮,失足墜落,掉進泥濘的土地。將那孩子的肩納入翼的淺影下,陌生的感觸中,她說:

「徹底地作一個狂夢,也能視為某種純粹的浪漫和追求。我是這麼想的。」

張口,然後聲音確實成為聲音以前,也不是不曾考慮過,這聽起來不大像自己會有的回答。是什麼時候變得有這樣的想法了呢?大概是因為和貘交遊久了的關係吧。

和她共撐著一把傘的依姬停下了腳步。雨非常大,視野所及一片白濛。在她的紅眸裡看不見前方;她沉默地轉向依姬,在那受八百萬神寵愛的孩子清澈空靈的紅眸裡,或許得見,或許不得見。

「稀神大人──」

很久以前她就聽八意大人提過。如有什麼能讓依姬這孩子的一雙手動搖,只會是她自己。而這孩子的手動了,她在緋緋色金的微芒中把傘接到手裡。原先只是半邊肩浸在雨中,那孩子微微低頭,再退個一步,就整個人在雨裡了。

溜出自己的片翼顯得那麼輕盈而容易。她想,啊,當年的小公主真的長大了呢。回過神來,連個頭都已略略追過自己。

那孩子扶著劍柄,深深頷首。她曉得自己不想,也不該扭轉面前這個孩子的命運,於是只無聲地以眼神說:別在意。去吧。

裙襬在雨中瀲灩一翻,流利的銀紫色馬尾一晃,高挑英挺的身影毫不猶豫地轉身走進滂沱的大雨裡。她撐傘駐足在原地,直到那孩子的身影看不見為止,才邁出步履。立足於無盡汙穢的地上,無盡而純粹地尋求答案的樣子。那麼美的背影。

漫步在深沉不見境界的雨中,賢者仔細地收疊起了雪白的片翼。



2017.07.30







2017.07.31 追記

隱匿〈流浪/貓〉:
「自由如果曾經許諾過什麼
 那絕不是舒適的生活」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