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

恆白、2

〈2〉



 



在害羞以前,她決定先追尋安全感。



也許是從她不時以或輕或重的力道反覆交握彼此的手心察覺了什麼,總是這樣。接過兩罐冰涼的彈珠汽水,靜留淺淺笑著,表示這是去年的回禮,將其中一罐遞給她。開瓶時彈珠磕上瓶身,輕輕碰出夏日的聲響。就在那樣清爽的聲響和微酸微甜的味道裡,微涼的手又重新疊上她空蕩的手心。



手心裡帶點水氣,是她的,還是靜留的?然後那纖細修長的指頭悠悠溜進了無防備的指縫裡,自然而然地,以恰到好處的力道──也可能只是她單純地感覺到了迫切追尋的安心──扣住了她的手。



夏樹稍微調整了指間的力道。幾乎不需要什麼話語,或暗示,就舒適並確實地握住了彼此的手心。原來,其實不過就是這樣而已。



正這麼想的時候,又是彈珠磕碰瓶身的聲響。循著悅耳的聲音望過去,正好是金亮的亞麻色低馬尾因靜留仰首的動作而傾瀉,冰藍色的玻璃瓶身被祭典的燈火照得剔透澄澈,但終究剔透澄澈不過那雙深紅眼睛。



冷飲。清脆的聲音。乾淨俐落,夏日氣味的低馬尾和便裝。靜留的手心是涼的。卻有那麼一瞬間,夏樹猛烈地覺得熱,原因並非殘暑。



「有點意外呢。」和靜留牽著手,夏樹將瓶口湊近嘴邊,跟著享受了清涼的碳酸風味和聲響,試圖驅散暗暗奔流的熱意。「我還以為靜留不太碰茶以外的東西。」



「其實意外地挺喜歡喔。彈珠汽水一類的。」彷彿示意般輕盈地搖了搖瓶身,靜留微微一笑。「不覺得很有夏天的感覺嗎?」



「嗯──如果配上浴衣就更好了呢。」



環顧周遭來來去去逛著攤位的人群,夏樹不假思索地回答。果然不時還是能感覺到視線。羨慕的、好奇的,當然也有複雜的。可似乎也就像她正與靜留十指交扣牽著手這件事,不過就是這樣而已。她想。



對自己,對靜留,都再誠實、再坦白一些。不過就是這樣而已。



「那就預約到明年吧。說起來,明明已經碰過很多回了,卻直到今年才終於可以無事一身輕地好好逛一次祭典呢。」



牽著手,踏著閑散的步履,有一搭沒一搭無關緊要地逛著,對彼此都是第一次。夏樹總覺得這日子來得有些晚了,其實應當更早一些,不過無論如何都比未曾到來要好上太多。就差那麼一點,她和靜留就連等這一天到來的機會也沒有了。



夏樹悄悄地在牽手時多用了點力,回握的力道接在她以後自手心傳來。除去了微薄的水氣,細緻、優雅,穩重的手。



「靜留的手涼涼的,牽起來很舒服呢。」

「這個嘛,等到今年冬天,妳可能就不這麼認為囉。」



靜留笑了,往前走的同時,那隻讓人安心的手帶點戲謔的意思握緊了──



「去年的事,我很抱歉,夏樹。」



靜留說。夏樹只是不甘示弱,牽好那隻手。彷彿告訴自己,也告訴靜留,不會再發生了。參道交會的路口依舊滿是人潮,然而今年她們好好地牽著手走在一起。不再是可以分割,或不曉得應不應當分割的狀態。不會再有學妹躊躇著「能不能單獨聊聊」而將靜留攔下來;即便有,這回那雙深紅眼睛朝自己望過來的時候,她也已經曉得那是求救,或就是授權的訊號:妳可以拒絕。妳應該叫我拒絕。



「其實我覺得,」夏樹仰頭,傾注瓶身,凝結的水珠沿著透藍的玻璃罐身下滑。然後是匡啷一聲輕響,彈珠堵住了瓶頸。她苦笑。「那不是誰的錯。」



如果是誰有錯,也只會是去年此時那個駑鈍的,在茫然間就糊里糊塗和靜留分了頭的自己。



後來她在裏參道的階上找到靜留。那纖瘦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裡後,她幾乎是立刻感到後悔,狼狽而不悅地翻遍了封架神社境內,找到人煙罕至的裏參道上時,靜留手中就拈著喝光的空罐(是分頭以前她臨時起意給彼此買來的彈珠汽水),悠哉地坐在裏參道的階梯上,俯瞰燈火通明的封架神社。



她喘著氣,正對靜留那麼氣定神閒的樣子感到不平時,聽見靜留說:



「妳不該追過來的。傻孩子。」



這麼說的時候,那雙深邃的紅眸甚至不顧盼她一眼。燈火在那雙深紅眼睛裡淡然地搖曳,太淡然了,以至看上去顯得一切都索然無味。



而她是那索然無味的一部分。



胸口激烈地傾軋著,夏樹要到很久之後才會曉得那種反應該被歸類為抗拒。空氣和某些不可名狀的東西一起被擠出她狹小的胸懷裡,當中還包含聽起來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和問句。



「──發生……什麼事了?靜留?」



階段上的靜留支起頰,低下眼睛,在薄暗裡笑起來。夏樹抬起頭,看見她抵在頷緣的手,低下去的深紅眼睛,那抹笑。太絕對了,沒有干涉的餘地。



「偶爾會有呢,這樣的孩子。安安靜靜地抱著認真的好感。」



夏樹設法追上那雙紅眸的視線,發現它指向靜留手中的玻璃空罐。指腹輕緩、愛憐地摩娑著罐身的曲線,不時撞出清脆的聲響。靜留依然微笑,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是彈珠和玻璃瓶身碰撞的聲音驅逐了她和靜留間的沉默。



「……所以……」

「沒有所以。」



靜留自階上站起,信手撥了撥讓夏日的夜風撩亂的亞麻色髮絲,踩著一貫悠然的腳步,順著平整的石砌階梯拾級而下。



「這種事不會有下文。妳比誰都要清楚的,夏樹。」



不,那個時候的她比誰都要不清楚。所以擦身而過時也不曉得應該伸手,只知道在靜留將無法解讀的背影留給她時榨出最後一點聲音,然後發現自己幾乎不知道該如何拼湊平時早已喚慣的三個音節。



……靜留,靜留。──靜留。這種事不會有下文。她這麼說。



「不是的,不是那樣。所以,我還能……再靠近一點嗎?」



她說。怯生生的,充滿試探,那聲音甚至一度令她懷疑是否屬於自己。靜留的答覆依然是沉默的背影,她佇立著,有生以來第一次對那讀不懂意思的背影感到畏怯。



「或者,應該說,」夏樹猶豫了一會兒,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弱而乾渴。



「妳希望我再接近嗎?」



終於那安靜的背影動了,靜留轉過頭,夏樹以祭典明滅的燈火為背景找到那雙深紅眼睛,淺淺地、溫和地笑著,比什麼東西都要有效率地凍住了她奮力想挪動的腳步。



靜留又將背影還給了她。



「不希望。再靠近的話,妳一定就會受傷了。」



她目送靜留走下裏參道,臨去前將指尖拈著的那支剔透的玻璃罐小心地擱在幾乎已經要滿出來的回收桶上。那手就連拋棄時都還是那麼優雅而仔細,空蕩的玻璃瓶躺在桶緣,危顫顫的,也依舊在燈下自顧自透亮。



甚至可以想像在被擱置的瞬間,彈珠又將碰上瓶身,發出清亮的聲響,像留在夏日尾聲的最後一點信息。



──匡啷。



夏樹輕輕蹭了蹭有別於自己,觸感緻密柔軟的指腹。不知不覺稍微走到了前頭的靜留很快回過頭來,無意間碰響了瓶身。



「怎麼了嗎?」

「不,沒什麼。」



纖細的臂彎湊過來,一時鬆開了交扣的手。接著熨上了她的溫度,變得帶些微熱的手心又疊合上來,握著她的手,構成一種庇護的樣子。溫柔地摩娑過掌根的觸感非常舒適,於是她放心地將那隻手牽過來,也把自己的手交出去。



「一個人在竊笑什麼,都不讓人家知道。小氣。」



夏樹邁開腳步,聽到身旁的靜留這麼嘀咕。原來現在的自己其實在笑嗎?她甚至是不自覺的。至於為什麼笑,她還說不出口,不過她總感覺靜留不出多久自然會曉得的。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靜留不是我的。她記得去年魂響祭結束,翌日她在午餐時間滿心沮喪和舞衣解釋了來龍去脈,被親友劈頭痛罵一頓以後,自己是這麼辯駁的。



妳明明就希望她是妳的,不是嗎。舞衣這麼說。



──但,靜留不是我的。

──那就把她變成妳的啊。



「真的沒什麼啦。怎麼說呢……就只是單純喜歡這個當下而已吧。」



確認要不要這麼做又花了她一點時間,總之最後她照做了。而和靜留牽著手的時候發現心底確實有個因而歡欣雀躍的自己。



至此夏樹終於篤定了。她的,她們的願望,其實不過這樣而已。



 





 



這樣形容好不好呢

但這種事,某種意味上就像七傷拳呢。



話說要是可以在4/26以前寫完就好了

前幾年都沒慶祝到靜留之日(´・ω・`)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