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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道、3

〈3〉


 


 


 


彷彿宣告黃金週連假來臨的信號,熙來攘往的月台上,列車到站的廣播響起。


 


車門徐徐開啟,深紅與湛綠眼睛不約而同望向對方,短暫交換了一個眼神。靜留先踏出了步伐,跟在後頭,手裡拎著一只小行李箱的夏樹也動了,先後走進車廂。


 


熟門熟路找到事先劃好的位置,將行李箱安放在架上,靜留讓夏樹坐進靠窗的座位。為椅背找到了舒適的角度,戴上眼鏡,從側背包裡摸到文庫本,攤開未讀頁面,夏樹將一邊耳機遞了過來。靜留接過耳機,調整一下眼鏡,將近兩個半小時的車程就準備好了。


 


是歸鄉。列車緩緩起步的過程中,靜留翻著書頁,漫不經心地想。確實準備好了──換個念頭,兩人也已經準備好,隨時可以一起流亡。


 


半邊耳機裡傳來的曲目不停地跳著,通常是完整的一首歌,但似乎怎樣也無法好好讓一張完整的專輯播完。靜留的視線仍然停在手裡的文庫本上,空著的那隻手悄悄探出去,覆在夏樹握著iPod的手上。


 


音樂停了。靜留低著眼,夏樹仍舊支頰望著窗外。列車行駛的聲響介入,驅逐了車廂裡接近凝滯的靜謐。


 


「我覺得好像換我要胃穿孔了。」


 


頭也不回,夏樹低聲這麼說,語氣極其認真。靜留明白這絕對不是玩笑,卻還是忍不住輕輕笑了,覆著夏樹手背的手先是稍微再多施加了點力氣,接著,無聲無息離開。她扶了扶鏡架,又翻過一頁,隱約感覺這是本讀不快的小說,理由不在書本身。


 


「不是說了嗎,不用勉強和我回去也沒關係──」


「不,要不要跟妳回去跟緊不緊張,完全是兩碼子事。」


 


夏樹短暫的中斷讓靜留的目光從字裡行間離開,發覺修長的指頭正在iPod的螢幕上碌碌地找著合適的專輯,鏡片後的深紅眼睛轉了向。夏樹盯著螢幕,綠眸在窗外日光映照下湛然亮著。那樣的光芒,靜留總覺得彷彿在哪兒見過。


 


「再說,既然都讓家裡知道了,誰還受得了每次看妳用那種表情一個人回京都啊。」


 


沉默了一會兒的半邊耳機重新響了,列車飛馳的聲音一瞬遠去。夏樹澄亮的眼睛重新轉向窗外,靜留知道那是不必再多說的意思。倒是她,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那光芒幾乎可以完美和記憶中的一項事物重疊。


 


老家附近的神社,在初夏的枝梢上晃漾的陽光,或許,也就是那樣了吧。


 


 


 


午後的日光自挑高的玻璃帷幕間大把大把照下來。往來的人群在強烈的光影裡雜沓,自光中閃現,然後被影吞沒。


 


天氣很好,足以讓人捕捉光線的形跡,看它照進車站,最後融入車站薄暗的背景裡。每次在好天氣裡走進京都車站的大廳,靜留總忍不住要瞇眼。很久不曾在黃金週回來,但就與其他時間的連假並無二致,在這座典雅收斂的古都裡,車站是少數吵雜、毫不保留呈現緊張面目的地方。


 


靜留覷了手上的錶一眼,簡單推算到家的時間。無意間抬頭,正好對上大廳中燦爛照落的陽光,刺得她一陣目眩。靜留蹙起眉,微微斂上那好看的紅眸,回頭一望,被日光模糊的世界裡只看到一片沉暗的影。


 


靜留直覺地停了下來。甚至還沒想到要確認時,沉暗的影有了輪廓,彷彿從影裡浮現似的,她回過神來,發現那暗沉的影不過就是車站的鋪石地板,又是一縷日光,照在拎著行李廂跟著她的夏樹身上,浮現的銳利輪廓便屬於她。那孩子一襲帥氣俐落的黑襯衫正在光裡微亮著。


 


「──靜留?」


 


夏樹困惑的呼喚傳來,近在身畔。這兩個半小時的東海道新幹線和這座車站也真是夠了,靜留不由得這麼想。然而卻也隱隱有種預感,這會是最後一次了。揮退視線裡最後一點眩然的感覺,讓自己真的醒轉了,她回想起片刻前看了錶以後得到的結論。


 


「不,沒什麼。這個時間點搭公車可能會堵在路上,還是搭電車再轉車吧。」


 


以往若是一個人回來,通常是父親開車來接。事實上,這次回來以前,電話裡父親也問過她。靜留曉得家裡只是單純認為方便起見,肯定沒想太多──最少可以肯定絕對想得沒有她和夏樹多──她記得自己拿著話筒苦笑了一陣,然後回答:「第一次回去,給夏樹一點活路吧。」


 


為了繞過想必開始壅塞起來的市區道路(就那麼一瞬間,她有些想念父親每次安然停妥等著她的車),靜留領著夏樹,轉搭睽違已久的市營地下鐵。上了車,靜留拿過夏樹手裡的行李箱,擱到車頂架上,然後一把將夏樹按到僅存的一個座位上,自己就站在夏樹面前。


 


車廂穿過昏暗的地下隧道,每次車輪叩喀過鐵軌,或到站廣播響起,靜留彷彿就能看見夏樹眉間的刻紋又變得更深沉了些。


 


靜留不假思索,將左手輕輕擱到夏樹肩上。夏樹抬起頭,眉間儘管鎖得死緊,那雙綠眸卻始終亮著,未見搖曳。原先有些擔心,靜留見狀只是微微笑了,對她無聲地說。


 


「沒事的。」


 


為什麼能夠這麼篤定,靜留其實也說不上來。或許只是一種近似直感的東西,在回家途上機敏卻又柔軟地感知到了什麼。所以,在這趟對她而言除了風景以外的一切實則也是未知的歸鄉路上,依舊可以感到安然自適。


 


事實上,要和夏樹──要帶夏樹到哪裡去都行,她想。彼此確實都準備好了,或者更應該說,為了這一天,已然有所預謀,準備了很久。


 


那真的只是非常突然的念頭,但靜留在下一秒就對這樣的突然有了絕對的確信。對,要去哪裡都行,可在這個當下她無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哪裡都不會去的。


 


到了目的所在的車站,揮別地底的薄暗,陽光已經帶著一抹暖黃色澤,開始傾斜。正好接上進站的公車,再晃蕩過十來分鐘,靜留與夏樹並肩走在住宅區──精確地說,是社家町的小徑上,水聲淙淙響著,來自路旁的清淺小川。


 


「怎麼說呢,雖然不是沒有想像過,但是實際上跟想像太一致,未免也──」


「也?」


 


站在掛著自家姓氏門牌的宅院前,靜留正在開門時,聽見身後的夏樹這麼說。在她的催促下走進門內,夏樹沒有再接著說下去。關上大門時,靜留順便了偷覷夏樹一眼,很快明白不是夏樹不想接著說下去,而是沒辦法再接下去了。


 


靜留覺得這時笑起來大概很壞心眼,然而沒辦法,她本質上就是壞心眼。


 


「……就說了,不會有事的。不用那麼緊張,多來幾次就會習慣了。」


 


拍拍那挺拔而近乎僵直的背影,靜留的語氣揶揄,連自己都有些意外。夏樹瞪了她一眼,到頭來她終於還是在夏樹不滿的目光下笑了起來,穿過老家的前庭。從前總是覺得前庭太靜了,踩在腳下的碎石小徑不踏實,石子摩娑撞擊的窸窣聲響有時甚至讓人心煩,但當步履有了回聲,似乎便並不盡然了。


 


向晚的日光岐斜了,將兩人的影在白淨的碎石小徑上慢慢拉長。


 


站到門前時,已經是完全的黃昏了。這段回家的路實在走得有些久了,玄關裡有燈光透出來,靜留朝拉門的門把伸出手,她想門應該是未鎖的。今天想必是早早就敞開了,在等著她──不,她們回家。


 


靜留握著門把,回過頭。站在她身後,約略就是一步之遙,夏樹一語不發,只是沉靜地凝望著她,眼神像在說,去吧。就開吧。


 


靜留拉開門,踏進玄關。門果然沒鎖。夏樹跟著也進來了,慎重地帶上門。然後,朝著家中,想必有人殷殷等著的方向,靜留說。


 


「──我回來了。」


 


 


 


= = =


 


 


 


再怎麼說,醜媳婦也要見公婆嘛(欸)


基於私心把靜留老家設定在京都的上賀茂一帶


畢竟社家町就是很有那樣的風情嘛,嗯。


 


感覺腦袋和被打散的颱風一樣,一片渾沌


無法呈現出那種理想中的和解感


但還是最大限度地盡了努力


 


真要說起來,之所以寫了〈坂道〉


是我私心想給靜留的祝福之作呢。


 


話說,應該,下一集就完結了


應該,這系列一萬字以內可以解決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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