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和不甚寬廣的曲折路徑盡處可以看到的景色不同,卻和古都的日光與風一樣,在靜留身上擁有同等深沉記憶的,是海的氣息。
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了。理由大概很多,但靜留覺得,其實根本也不需要理由。也許這種理所當然正好就詮釋了某種必然性,指出了不可或缺的可能。所以,在那段厭倦坂道的時期裡,總想看海。
和夏樹交往的第一個暑假,她本想以一貫的忙碌為由,閃避盂蘭盆節回老家的可能性。事實上是她還沒有從跟夏樹彼此激烈的拉鋸磨耗中恢復,狀況糟得可以。但家裡難得堅持,她只能在那雙翠色眼睛擔憂的目送下,搭上東海道新幹線。
從有海的地方,前往不見海的地方。
窗外景色飛馳的車廂裡,靜留當然也曾試著告訴自己。沒什麼,只是回老家幾天,一切就像往常那樣,眨個眼,便又會迎來離家時分──
直到她以超乎想像的速度在曾經熟悉的家中感到窒息為止,確實是那麼想的。然而,無論是回想、摸索自己平時應有的面貌;每天飯後溜回自己房間吃藥;或反覆握在手裡卻始終沒勇氣撥出去,只能以簡訊代替的手機。靜留無比小心地控管著一切關於自己的失序,更重要的,是夏樹的蛛絲馬跡。
她第一次迫切感受到自己被折斷的可能。
於是靜留找了家裡無事的一日,向父親借了車。在家吃過早飯,她換上一身簡淨的POLO衫、牛仔褲和帆布鞋,從父親手中接過車鑰匙,只說:「那,我出門透透氣。晚飯前就會回來。」
出發時天氣很好,八月中強烈的日光毫不保留地遍照著。兩個小時左右的車程過去,靜留抵達舞鶴時,蔚藍的空中與海岸邊同樣起了浪。對流雲在藍天裡盛大地伸展著,漫步在臨海的街道上,迎面有風,是近年熟悉的潮潤氣息,她終於覺得某種沉沉淤積的事物開始流動起來。
近午時分,她隨意找了間咖啡館休息,盤算著午後是否直接往西舞鶴去,到天橋立一帶散散步。不過在那之前,有件更該做的,不,是對她而言不得不做的事。
冰塊在擱到她面前的水杯裡輕輕碰出清脆的聲響。接著,遠遠地,悶雷鳴動。
吃過簡單的午餐,走出店門時,已經雷聲大作。天色迅速暗下來,空氣凝結,海浪的聲音隱沒在轟隆作響的雷聲後頭。靜留回到車上,關了門,還沒發動引擎,滴答──有水滴失足落在擋風玻璃上。
一滴,兩滴,三滴。之後的,就沒辦法數了。
最初還能看見風雷交閃的模樣,海變得深沉,浪激昂起來,但那也不過就是片刻間的事。窗外的風景以驚人的速度開始模糊,窗內的深紅眼睛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大雨真正滂沱起來是蒼白的,所有東西──包含雨本身──失去顏色與輪廓,一片混沌。
變成這樣,做什麼都是徒然。
倚著車窗,靜留甚至沒有氣力發動引擎。能見度太低,原先在面前延展開來的海也被捲入一片全然無法分辨的白茫景色裡,看上去甚至不像真的。那不是著迷,當中沒有任何一點衝動的成分,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靜留無法說服自己不要去看。
雨太大了,簡直將車裡車外分成兩個世界。現在,自己一個人的時間要多少有多少了,靜留想著,也不覺得這場雷陣雨來得不是時候。反倒,正是時候吧。總覺得隱約有著直感,最終本來就會變成這樣。
漠然望著不絕的雨幕,奇異的釋懷感豁然萌生,靜留探到隨意擱在置物格中的手機,終於撥出了回家幾日以來始終惦念的一通電話。
『──靜留?還好嗎?』
夏樹很快接了電話。第一個幾乎等同於反射動作的問題,就讓她不知道怎麼回答。靜留握著手機,用餘光瞥了後視鏡一眼,自己的深紅眼眸正苦笑著,下一個瞬間立刻模糊了,她很快別開眼,一時錯覺車窗外的雨莫非是越界闖了進來。
『……話說,妳那兒好吵。是雨聲?京都在下雨?』
「這個嘛。」靜留重新望向窗外,設法想找出一種最雲淡風輕的說法。期間雷聲轟然,彷彿想替她做出回答。「這幾天老是待在家裡,有點悶,又想看海,所以開車到舞鶴這一帶透透氣。大概運氣不大好,碰上午後雷陣雨了。」
電話另一頭立即傳來一陣手忙腳亂,不輸雨聲的巨響。聽起來有什麼東西重重砸到了地上,靜留決定還是不問了。
『妳的意思是,妳現在一個人待在海邊?而且暴雨中?』
「妳放心,我很好。我待在車上,沒淋到雨,並且完全沒有想要往海裡跳的意思。」
雨聲代替彼此的沉默一時占據了線路。靜留考慮了一會兒,輕輕地補上一句話。
「不。也許,不太好吧。」
『……』
雨聲又淅瀝地湧上來,然而隔著電話,仍能隱約感覺到夏樹的氣息。靜留不知道彼此安靜了多久,也不催促,這樣的靜默同時帶有微小的焦慮和安心感,她並不厭惡。
『靜留,妳只要再多說一句──』然後,夏樹開口了。語氣非常認真,聽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倒是有點威脅的意思,她想。『我就要去買車票了,我說真的。』
靜留一愣,忍不住笑了出來。「傻孩子,現在是連假期間,事情沒那麼容易。」
『再不然,騎車也行啊。』
「敗給妳了。……再忍耐一下吧,我快回去了。」
靜留說。告訴她,也告訴自己。遙遠的彼方傳來夏樹的回應,壓過雨聲,告訴她,也告訴自己。
『──嗯。我等妳。』
到頭來,雨下了太久。從東舞鶴回到京都市的路上,暴雨不絕。到家時,連家裡一帶都還籠罩在灰濛濛的劇烈雨幕中。
在玄關收傘脫鞋時,父親出來迎接。靜留先將車鑰匙交還過去,聽見父親問她:「已經下了好一陣子,沒淋到雨吧?」
這場陣雨落得太兇,縱使真正用上傘的時間只有一小段,膝蓋以下的褲管和帆布鞋畢竟抵禦不了斜落的雨勢,帶著濕氣。但除此之外沒有問題,她看起來應該大致完好,所以靜留選擇的回答是搖頭。
「那就好。」父親握著車鑰匙,望著玄關外朦朧的景色,說:「不過,真大的雨啊。」
「是啊。真大的雨。」靜留正好彎腰解著鞋帶,只這麼回應,趁著父親的視線仍停留在門外,她很快脫了被濕氣浸蝕的帆布鞋,走進家裡,和父親錯身而過。
走在簷廊上,雨戶已經掩上了。昏暗的廊下點著微暈的燈。
靜留回到房間,反手拉上拉門的同時,覺得好像有終於什麼東西跟著從窗外一片白茫咆哮的雨中一齊滿了出來。靜留抵著門,還來不及搞清楚那些滿出來的東西是什麼,又有東西落下。濕潤的,觸感像雨,她察覺那是眼淚的時候,已經不受控制,氾濫成災。
不受控制的東西太多了,她想。早已不差眼淚這一項。
隔天,她確定了回去的日期時間,傳了簡訊給夏樹。電話無預警地在簡訊送出沒多久以後打來,靜留拿了手機,走到房間外的庭院裡接。
『簡訊我看到了。到時去接妳。』
就這麼兩句,然後電話掛斷了。庭院深處的添水響了,敲破沉默,拿著手機的靜留回過神來,只是微微一笑。
回程的東海道新幹線上,靜留確實覺得如釋重負。窗外的風景再度動起來,這次換作老家被遠遠拋在身後。她漫不經心望著古都的景緻漸行漸遠,忽而有股不期然的強烈失落感蜂擁過來,隨著車行愈是加速,就愈是無法抵抗。
也許是看出她的疲憊,到車站接她的夏樹沒說什麼,那雙綠眸只是一貫銳利地亮著。回程路上,DUCATI咆哮的引擎聲帶著她呼嘯過海岸,這次沒有了雨,微微沾染的溼氣是夏樹背後的薄汗。
自旺盛的日光下,一路衝進薄暗的影裡。自夏日開始交往以來,已經逐漸變成她們之間的慣例。而這次也沒有例外,是這樣的慣例,帶她回來。
進了車庫,呼嘯的引擎安靜下來。等夏樹停好車,靜留下了後座,摘了安全帽。她微微傾首,修長的指頭沒入亞麻色的髮間,搔娑的瀏海令她下意識閉上眼。腳架放下的聲音響了,原先手裡的重量讓夏樹接去,一切事物回到應有的位置上,惟獨她還未睜開眼睛,而先聽見了夏樹呼喚她。
「靜留。」
然後,夏樹吻了她。
大抵要到很久之後,靜留才會想起,嚴格來說,這才算得上是她們的初吻。那時,她沒有多餘的心思怕羞;她沒有多餘的氣力調侃。那吻是柔軟的確認,但靜留知道柔軟後頭有著某些堅硬不壞的東西,足以讓她抵抗那股離開的喪失感。
而後,一個人的東海道新幹線就這樣,得以年年往復。
= = =
我只是去京都朝聖了一趟,怎麼事情就變成這樣。
但認真想想,得到的可能是,對於這座城市,靜留自己大概也是很糾葛的吧。
寫的時候BGM是回路的eyes,有興趣的話請往這邊走→https://www.youtube.com/watch?v=A7mJ0fLnnLo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