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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meday somewhere, anytime anyplace

Someday somewhere, anytime anyplace


 


有時她覺得糾葛。


等靜留的身影終於消失在出境處,夏樹轉過身,穿越機場大廳,踏上歸程。掌心裡掂著靜留的車鑰匙,意識到那是靜留交付給自己的東西,她一面走,一面以拇指指腹摩娑著鑰匙上的浮雕,彷彿藉此才能抗衡心裡的某種感情。


遲鈍如她,總是慢上一步才能隱約察覺什麼;可那份遲鈍又不是真的,否則她應當什麼都感受不到。偶爾她會諷刺地想,如果再稍微敏銳一些就好了,也許她就可以再坦白些;或乾脆再鈍感一點,沒有感覺的話,最少分開時心裡也不會刺得難受。


她走過十月下旬一地金燦的陽光,風已經很涼了。


希望靜留去的柏林也能有這麼好的日光。走在停車場裡,夏樹不經意地想著。循著來時的記憶,她穿梭在車輛間,很快看見和自己手中的車鑰匙浮雕一致的別緻廠徽。海神的三叉戟。


靜留的MASERATI有著極其醒目的辨識度,優雅俐落的白淨車身在日光下銳利地亮著。


她迎上前,用仔細地握在指間的鑰匙開了車鎖。手搭上門把的瞬間她確實閃過一抹遲疑,但還是在下一秒扳了門把,開了車門。


回去吧,除了把車好好開回去,沒什麼好做的了。回想起方才靜留將車鑰匙交到她手裡的畫面(那不足掌心大小的鑰匙竟意外地沉),夏樹這麼告訴自己。不過就是去柏林幾天,靜留大一那年她們甚至整整分隔兩地一個月過,相較之下這實在不算什麼。


況且這只是開始。想想自己答應過靜留的,想想以後。所以,回去吧。


然而,坐上駕駛座的時候,心底還是浮現了無可名狀的意緒。靜留比她高上一點,為此她必須稍微更動一下駕駛座的配置。本來是不假思索的動作,卻在調整方向盤的角度和座位時,儼然成了一種無預警的提醒。


提醒她,這個位置其實並不屬於她。還有,靜留當下不在的事實。


明明應該已經習慣了靜留車上的一切,沒想到只是單純換個座位,便立刻被一股不可忽視的錯置感緊緊攫住。夏樹繫上安全帶,試圖平息胸口深處的那股騷動。儘管並非對自己的駕駛技術沒有自信,可意識到這是第一次開靜留的車,意外讓人微妙地緊張。


淺金色的陽光透過擋風玻璃與天窗篩進來,秋日獨有的柔和明亮充盈在車內,沉穩安靜的氛圍和靜留如出一轍。夏樹反覆一次深呼吸──這車各方面實在都太有主人的影子了──覺得確實有某些東西安撫了自己,然後這才發動引擎。


「真是,早知道就別挑和人那麼像的車。」


縱使明知事情就算重來一遍,自己也不會為她作出其他選擇,握住方向盤的同時,夏樹終於還是自我解嘲似地,在引擎低沉的聲浪裡這麼嘀咕了一句。


 


夏樹至今依然很清楚地記得。


靜留和她首度坐上MASERATI的正副駕駛座,關上車門。在安靜的車內空間裡,誰也不說話,只是肘彎碰著肘彎的畫面。


當時甚至還沒到交車的階段,不過是選定車款,兩人預約了一起去試乘。車門關上,閉鎖在同一個空間裡時,便像進入另一個領域。展示間裡的燈光很亮,車外的世界不知道為什麼顯得很遠,某些片段則前所未有地接近。


她沉默地看著靜留纖細的手拂過中控臺上深褐色的木紋飾板,兩者同樣擁有典雅的質感。她轉向駕駛座,望見那雙深邃的紅眸若有所思,定定凝視著面前海藍色的儀表板。


她莫名地感到一陣微弱的暈眩,好像有什麼突然從心底滿起來。


「挑上這車真的很壞心啊,夏樹。」她聽見靜留這樣說。那細緻的眉眼間其實是很平穩的,看在她眼裡卻是非常溫柔的訊息。溫柔過頭了,以致泫然欲泣。


夏樹自然知道原因。


進入職場第三年,靜留的職銜和工作內容確實也到了不得不考慮買車的階段。大致討論過需求和預算後,她們各自花了點時間整理目標。坦白說,替靜留找車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直到她在一日晚飯過後開了筆記型電腦,打開MASERATI的網頁,推到靜留面前。


滑鼠滾輪捲動的聲音慢慢地響著,她從螢幕後方望向那雙深紅眼睛,察覺在興味盎然的光芒後頭,藏著那麼一點近乎惆悵的情緒。


最後,靜留只是慢慢闔上筆電,露出一抹無法招架的微笑,說:「找一天去試車吧。」


挑了個清閒的週末,她和靜留跨上DUCATI,跑了一趟車廠的展示間。也許往後這樣雙載的機會就少了呢。和靜留並肩站在展示間的大門前,這想法不期然地自心底浮現。


試車時,夏樹只是無意間看見靜留站在車畔,便不由得一陣目眩。遠超乎想像。


MASERATI有著獨樹一幟的流利線條,優雅中帶著幾分俐落風情,骨子裡的性能卻頗為剽悍。她認為這車由裡到外都與靜留非常匹配,不,不如說是這車和靜留太像了。況且──


夏樹挪動腳步,來到車前,不動聲色地仔細打量。靜留一定早就知道了,是她的話,肯定只要一眼就曉得。壓低的水箱護罩,銳利的眉燈,一切輪廓收束勾勒的模樣,都指向一個熟悉的、曾經悉心守護靜留的名字。


「……我可是懷著非它不可的心情選的呢。」


過了一會兒,夏樹這麼回應。她別開眼,盯著車窗上隱約的倒影,似乎漸漸明白了自心底滿出來的情緒究竟是什麼。實際上了車,關上車門的瞬間,彼此分別坐在正副駕駛座上的畫面那麼理所當然地成形,她曉得自己即將失去長久以來某些專屬於自己的權利。


而靜留那雙輕輕放上方向盤的手告訴她,她們會迎向更開闊的世界。


坦白說,她是有點失落。可一想到靜留再過不久也會理解過去由她獨佔的、始終只為一個人保留那個位置的心情,她們終將共有這種幾乎等同炫耀的宣告;縱使理智一角明白自己實在幼稚得可笑,也無所謂。


因為她知道,靜留的那個位置,是自己的。


「就它吧。」


「決定了?」


纖長的指頭悠悠溜過方向盤,那雙鮮明的紅眸沉靜地斂上,靜留彷彿正在吟詠某個親暱的名字似的,微微笑了。


「──我不覺得我還看得上其它的車,妳明明再清楚不過了。」


 


將漫天暮色拋在車尾後,燦白的車影眨眼間隱沒在地下車庫薄暗的入口。


打亮車燈,駛向自家車位,小心翼翼地倒車入庫,停好車,熄了引擎。儀表板的螢幕暗下去,車內徹底融入地下室的薄暗裡,夏樹解開安全帶,整個人靠在椅背上,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


縱使被凜冽的風徹底翻攪過,車裡依舊留著一絲淺淡雅致的香味。


夏樹收回伸向門把的手。反正家裡沒人,沒必要急著下車上樓。她閉上眼睛,讓車內安靜沉穩的空氣慢慢地把自己徹底淹沒,恍然間甚至覺得靜留還在,這車就是會讓人去意識靜留到這種地步。


開著不屬於自己的車,強烈地察覺自己在駕駛座上的不協調,回程路上比她想像中的還要難熬。到頭來她選擇降下車窗,讓風切聲和窗外引擎低沉的聲浪驅逐車內隱藏在沉穩大器的氛圍下的蕭索。


其實她途中一度湧現讓引擎發出益發轟然的咆哮,以分散那股落寞的念頭。MASERATI有這種本事。腳上原先已經要朝油門使勁,下一秒猛然想起靜留將鑰匙交到她手裡以前,語重心長交代一句「開慢點」,立刻摸摸鼻子,安分地打消念頭。


一趟回程開下來,戰戰兢兢。開的是靜留的車讓她不敢大意,更難纏的是她整路都在跟車上只有自己的孤獨感死命搏鬥,忍不住開始質疑。


夏樹不曉得當初是低估,或高估了自己。


後來她們很快作了決定。之後再去交車時,趁著靜留不注意,她伸出手,輕輕撫過MASERATI線條銳利優雅的車頭,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低低呢喃:


「我現在還沒辦法帶她去的地方,就交給妳了。」


在一起都多久了,她當然曉得。世界很大,並非只有彼此。如今這輛車信守承諾,真的肩負起這個責任了。而她呢?


夏樹清楚,有些事情只有她能做到,她相信靜留也這麼認為。只是,她或許比自己想的還要再依賴靜留一些。靜留才出發沒多久,到回來為止還需要點時間,承諾過靜留的她向來說到做到,所以,在那之前,讓她窩在這裡專心想想靜留,應該不是多過分的要求吧。


沉靜的幽暗裡,夏樹的手平穩地滑過面前的方向盤,最後終於忍不住將額抵了上去,閉上眼睛。


是的,世界很大,並非只有彼此。然而總有一個地方,是由對方守著,無論多久,始終只等候一個人回來。


陷溺在奇異而甜美的一股微痛裡,夏樹淺淺地笑了。


 


2015.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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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車時的畫面完全是促使我寧願吃書也要把靜留的車換成MASERATI Quattroporte的原因。


海神的優雅真的和靜留非常相配。然後那句幫靜留選車很難其實是我的心聲(欸)


寫完這篇以後驚覺這夏樹怎麼這麼萌啊,萌死我了,萌成這樣難怪我就算吃書也要寫這段(ry


附帶一提,標題「someday somewhere, anytime anyplace」取自FictionJunction YUUKA「nowhere」的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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