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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

夜雨

 

 

 

偶爾也有這種時候。

 

將滂沱的雨留在狹窄的簷外,靜留收好傘,將傘安放在傘架上,推門走進店內。昏暗的暈黃燈光有種恰到好處的懷舊風情,適合喚醒工作一整天下來的疲倦。

 

吧檯內的舞衣察覺是她,輕快地打了聲招呼。靜留淺淺地笑了,略微頷首,不意間聽見吧檯一隅傳來涼薄的聲音,始終是那樣熟悉帶刺的語調。

 

「喲,真是稀客啊。今天就妳一個人?被妳家那口子放生了?」

 

最角落的位置,奈緒轉向她,順勢搖搖手裡的啤酒罐。也許是鎮日滂沱大雨的緣故,原先應當是下班後最熱鬧嘈雜的時段,到頭來店裡卻只有她們三人。不過窩在吧檯裡的店主臉上也沒有什麼憂鬱的氣息,顯然也不很介意。

 

「是啊。」夏樹不甘不願地被案主抓去聚餐,晚飯只剩她一人,外加開了整天的會,這麼耗下來,她實在沒有動力回家開伙。靜留脫了風衣,隨手摺好,在吧檯的位置上落座,和奈緒間隔了個空席。

 

舞衣很快遞了杯熱茶過來,靜留接到手裡,不假思索地交代一句:「老樣子。」

 

「不過說實話,」奈緒將剩下的半瓶啤酒倒進杯裡,酒的色澤和店裡的燈光一致,微暈的燈色下,半溶的冰塊浸在淺琥珀色的液體裡,總之就是一種莫名令人意懶的畫面。「我還以為這時間點,妳們應該在什麼遠得要命的地方渡蜜月呢?」

 

「兩個人商量了一下,結論是下半年彼此都忙,很難抽出時間,暫時先擱置了。」

「真是意外的沒情調。小心新婚燕爾都還沒享受到就先鬧家庭失和。這是專業建議。」

 

吧檯裡忽然傳來砸鍋的聲音,好像有人早一步中箭了。想想也是,在場已婚者又不只她一個人。靜留好整以暇地支著頰,別有深意地微笑,對於奈緒嘲諷般的建議倒不是特別在意。

 

畢竟當年建議她是不是應該去看看心理諮商的人如今自己成了心理諮商,絕大部分業務還是在處理社會福利跟家庭問題,這才是貨真價值的諷刺。

 

「沒時間是真的。不過,大概也算一種不願妥協的抵抗吧。」

 

是的,不願妥協,大概始終也不能妥協。對於形式,對於現實,對於認同。

 

事實上,她與夏樹彷彿自一開始就有種默契,交換戒指以外,一概不為。畢竟無意義的形式本身脆弱得不可思議,背後的空虛光是想像就令人顫慄。夏樹認真地找她談這些,沉靜地對她說「我不想流於形式。好像非得藉此證明什麼,坦白說無聊至極」時,她第一時間湧現的感情其實是放心。

 

也許就只有這一點,她們是很像的,近乎固執。然而靜留總覺得,對她們而言,這份頑固是必要的。大抵就是這份頑固告訴她們,就算有很多事不被承認,惟獨彼此左手無名指上的那枚戒指是真的。

 

「事到如今還在跟自己過不去?拜託喔。」

「……也許吧。」

 

這兩個人個性扭曲的程度真是絕配。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奈緒一口氣喝光玻璃杯裡剩下的啤酒,向舞衣要了第二罐。伴隨開瓶時清爽的氣音,她涼涼地望向靜留。「話說回來,我本來以為會有動作的人應該是妳。」

 

靜留依舊支著頰,慢條斯理地啜了口茶,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微笑裡多了幾分若有所思的神情。縱然那雙深沉的紅眸、抵在桌案上的肘彎以至襯衫衣袖上的柔軟摺印皆毫不掩飾那股漫不經心的慵懶,袖口卻依舊整齊,從中溜出一截纖白手腕,斯文洗鍊的錶戴得端正服貼,那枚白金婚戒就在細長的指頭上亮著。

 

「其實事情很單純。就只是她搶先我一步說服了自己,僅此而已。」現在回想起來,她與夏樹肯定都曾各自懸宕在那最後的關頭,幾度徘徊躊躇,設法說服自己跨越吧。靜留放下手裡的那只茶杯,輕描淡寫地這麼說。

 

──這女人果然很過份,各種方面。不管過了多久,奈緒總是這麼覺得。

 

「可別說妳到現在還懷著莫名其妙的罪惡感。」

「那倒不是。」

 

靜留這次答得迅速而斷然。當然,她承認是有過這個時期,總是為了自己把夏樹拉進一個彷彿見不得光的領域抱持著罪惡感,剛交往的時候,她們成天為了這個問題吵架。

 

「說真的,要是妳現在還有任何一丁點這種想法的話,還是趕快拔了戒指離婚吧。」

 

吧檯裡原先靜靜聽著的舞衣終於忍不住飆出一句「奈緒!」,不過當事者聳聳肩,自顧自地倒起酒來,顯然不覺得有何不妥。

 

靜留低斂著眸,默默苦笑。她想起後來換她替夏樹戴婚戒的時候,搭著夏樹溫暖粗糙的指頭,手裡的戒指甚至還沒碰到夏樹指尖,便已經被不期然的情緒支配。她牽著那溫暖而堅毅的手,低下頭,泣不成聲。

 

她永遠記得這一生就這麼一次的瞬間,她是在模糊的視野和嚴重的抽泣中完成的。好不容易替夏樹戴上那只戒,她以前所未有的虔誠姿態彎下身,親吻棲居在無名指上的誓言,感覺自己的唇因為確實碰觸到某種不渝的事物而輕輕顫抖。

 

竭盡一切的,獻身的情感。在吻落下的那一刻起,變得理所當然。

 

也許就是在那一瞬間,她察覺了。長久以來,一個人懷抱的、曾經非常深刻的苦惱早已不知去向何方;回過神來,已經成了兩個人所共有的,微細的糾葛。並且,此後也將一直這麼走下去。

 

正是這個事實讓她泣不成聲。

 

「感謝忠告。不過很遺憾的,我並不那麼想。」應該說,她從很久以前就不那麼想了。她記得夏樹很快就學會用過激的方法阻止她無謂的思考──儘管她到現在偶爾仍會促狹地想著那到底算不算是好辦法。

 

「可惜了,我本來盤算兩位有家暴問題的話可以貢獻我的專業呢。而且只收友情價,每小時諮詢費兩倍就好。」

 

「──盛情心領。」

 

隨著吧檯裡動作的聲響漸漸平靜下來,對話到此便告一段落。店內安靜了,沉穩的暖黃燈下,小酌的小酌,吃晚飯的吃晚飯,閒得發慌的閒得發慌;店外的世界仍然雨聲淅瀝,不關己事般下著,沒有要止歇的跡象。

 

靜留解決了晚飯,正在喝茶小憩的期間,奈緒慢悠悠地喝完了第二罐啤酒。她隨手搖搖空罐,擱回桌上,沒有再對舞衣開口,明顯是沒有要繼續喝下去的意思了。再怎麼說,明天還是平日。

 

店裡回歸靜謐的時候,迢遙的雨聲便遠遠地傳進來。不絕的,像是篤定了心,要下完整個漫漫長夜。

 

「啊,麻煩死了,看來再等下去雨也不會停。」一面這麼咕噥,在桌面上留下剛好的數字,奈緒果斷站起身。「橫豎都是爛天氣,還是早點走人實際。」

 

「不介意的話,順便送妳一趟吧。我開車。」隨意瞥了腕上的錶一眼,靜留說。

 

 

 

靜留結了帳,套上風衣,走出店裡。

 

她在簷下撐起傘,邁開腳步,走進雨中。雨和來時一樣下得非常猖狂,城市的燈火破碎在漣漪裡,雨的聲音太大,以致聽不見步履的聲響。然而靜留並沒有回頭確認,只是踩著一貫從容的步伐,朝停車的地方走去。

 

奈緒知道,全世界大概也就一個人可以在這種天氣裡等靜留把車開到面前。

 

她索性也不多說,默默跟在靜留身後。其實方才一瞬閃過了拒絕的念頭,但這種鬼天氣實在不必跟自己過不去,她可不像走在自己前方的那個人拗成那副德性,簡直像一輩子好不了的病。

 

不出多久,MASERATI顯眼醒目的車頭映入眼簾,在夜裡讓雨洗得冷亮。奈緒瞥了車前銳利的眉燈一眼,發現過了這麼久,很多事情都已經在雨中模糊了輪廓。她走向副駕駛座,忽而覺得嘴上再怎麼帶刺,總之刺不過生活。

 

靜留上了車,收好傘,手在奈緒開車門的同時溜過後視鏡上掛的御守。坦白說,這場景有點始料未及,但倒也不值什麼特別的感想。繫上安全帶,靜留發動引擎,心想彼此大抵也不會有像樣的對話,她隨意播了點東西聽。

 

的確,除了該往哪裡去的指示以外,兩人基本上維持緘默。這沉默的性質明顯和她與夏樹在車上時的氛圍截然不同,意外的是,靜留不算厭惡。

 

奈緒的住處和舞衣的店大概只有十分鐘左右車程。抱持著舉手之勞的心情目送人開車門下了副駕駛座,靜留正準備啟程回去,不意卻看到奈緒仍撐著傘站在副駕駛座車門邊,彎腰伸手敲了敲車窗。

 

靜留不作他想,降下車窗。

 

「作為便車的謝禮,我就再給親愛的執行長大人一個忠告吧。就算妳完全沒那個意思也別隨便邀人上妳的車,事到如今尤其是。那個傢伙絕對遠比她表現出來的還要在意妳的副駕駛座。就這樣,拜啦。」

 

雨水和嘲諷一起從車窗外噴進來,留下愣在駕駛座上的靜留,奈緒踩著輕快的腳步揚長而去,不久便消失在雨夜裡。

 

懷著淺淺的無奈,以及無奈背後某種隱約若現的愉快,靜留莞爾一笑,關上窗。伴隨著雨點自車窗外浸潤進來的濕氣,她聽見車內原先低微的歌聲彷彿水潤般鮮明起來,悠揚地唱著:

 

In my long forgotten cloistered sleep

someone kissed me, whispering words of love

Is it just the longing of my heart?

Such a moment of such peace……

 

歌聲溶入淅瀝的雨聲裡,她的MASERATI同樣流利地滑進雨中。傾盆大雨裡,車尾燈朦朧地暈亮著,遠遠迤邐出一種安逸的姿態,穿過整座不確定的城市,駛向確定的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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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說呢,好像寫到靜留,總是很難不帶著一種微微的憂鬱。

 

這個孩子的憂鬱很像往色彩非常濃郁深沉的顏料裡倒水或白色顏料,彷彿無論加得再怎麼多,最終還是那麼固執的會留下一抹淺淺的色彩。

 

但這種獨特的糾葛,大概也是靜留的魅力吧。

 

奈緒是除了專業舉球員舞衣以外,我始終覺得早該寫卻一直沒有寫的角色,終於到這篇請她出來救援。

 

我一直想處理靜留在原作裡的那種意識,不過這種話題不加入一些辛辣酸嗆的言論稀釋調味的話,會有一種顯而易見的苦澀。

 

況且,並不是交換戒指以後世界此後就會變成粉紅色的。到頭來,寫這篇大抵只是想講這些事吧。


這篇換句話說,也就是靜留幸福的憂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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