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槍聲響完以後千束仰望天空。那時九月二十三日已然過去大半,血色彷彿從她腳下一路漫上了天空,透過百葉窗落進室內的夕照呈現滿目燦爛的紅。
千束並不記得這是她第幾次在槍響後仰望九月二十三日的天空,也不打算記得。她唯一意識到的只有自己未免活得太久了這件事,甚至把秋天都活成了夏天,昨晚出發工作前在滑手機做最終確認時依稀曾瞄到行事曆上寫著今天是秋分,她站在斷了電的老舊辦公大樓裡,室溫約莫和滿地正要開始失溫的屍體差不多高,筆挺整齊的三件式西裝下襯衫要黏不黏地吸附在出了一層薄汗的肌膚上。
她將Detonics收回槍套裡,皮鞋踏過地板的時候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千束走到窗畔,老樣子點起菸,然後將燒剩的菸蒂順手扔進在她抽完一根菸的時間內抵達現場的清潔工手中的垃圾袋裡,和那些死透的屍體一起。可燃垃圾。
隨意舉起手打個招呼後,千束推開逃生門,從室外的樓梯離開。黑得近乎純粹的三件式西裝幽魂般不著痕跡地融入夕照不及的影底,彷彿不曾存在──事實上清潔工最終也會將這個空間恢復成她不曾存在過的樣子──她漫步下樓的期間連紅豔得不遜於血的夕照都迅速黯淡,說不準比那些血漬被清乾淨的速度更快,最終只有汗濕的襯衫黏在身上的感觸留了下來。
千束說什麼也不想將這股黏膩的感觸帶回藏身處。
她聽著自己的鞋跟叩在金屬階梯上的聲響,一步一步確實地沉進夜色間。不出多久,她紅豔的Ferrari 296 GTS自夜色間剝離,三兩下就開進整齊明亮的街區,一路駛進帝國飯店的立體停車場。
拉出照例丟在行李箱的後背包,走進本館時整地的絨毯自動吸走了腳步聲。千束熟門熟路走向大廳櫃檯辦入住,一面掏駕照的同時不忘向對方要收據,反正這裡的一切老樣子統統讓總部埋單。就在她感覺今天與人類的像樣交流差不多能夠至此告一段落時,接過她駕照的服務人員臉上的肌理瞬間出現了微細的變化,千束並沒有錯過。最終那構成了一抹親切的笑容。
──今天正好是您的生日呢。
輕盈懇切的「生日快樂」和她的駕照、房卡一齊交還到她手裡。千束將它們統統收下,翩然微笑。
「謝謝。」她說。
縱使她不知道究竟有什麼好謝的。
2
婉拒帶路的服務,千束上樓找到房間,第一件事是將肩上的後背包甩到沙發上,接著則是她自己。
燠熱的空氣從她上車的那一刻起理應就已被遠遠地留在車門外,但不知怎地那股襯衫汗涔涔地沾在肌上的觸感始終還在,明明她整個人其實已經都乾了。千束懶洋洋地將食指戳進領結裡,一股作氣往下拉,然後撐起陷在單人沙發裡的身軀,逐一剝光身上那襲三件式西裝,最後鬆開紮在頸後的那一小簇白金馬尾,將自己關進浴室。
她花了遠比平常更久的時間沖了個很長很長的澡,末了甚至不忘放滿整缸熱水把自己沉進去。那瞬間千束總忍不住會懷疑過去被她沉進東京灣的目標在死前是不是有類似的感覺,但據說後來清潔工還是把屍體撈了上來扔進焚化爐燒得一乾二淨,整件事總歸不可考。
千束在自己徹底沉進浴缸以前起了身。收乾身上所有過剩的水分,換上後背包裡平時穿慣的黑襯衫和牛仔褲,她順手捲好領帶,將亂七八糟脫在沙發上的三件式西裝跟襯衫統統掃進洗衣袋,填好傳票,然後撈起客房電話的話筒。明天退房前,這套剪裁得宜的三件式西裝和襯衫就會以比現在的她還要更乾淨整齊的狀態回到她手邊。她對這間交情已久的老飯店還是具備這麼點信任的。
更早以前她還穿著那襲首席制服時連濺上血的襯衫都送洗過,隔日照樣清理得乾乾淨淨,連帶熨平了送回她手裡,彷彿什麼事都未曾發生。當時對她有意見的不是飯店的洗衣部,而是每次回診永遠少不了一頓念的山岸醫生,千束永遠記得那次她結束緊急任務,因為心臟電量過低被送進診間,山岸醫生一面準備幫她充電,一面指著她那身被剝在一旁,吸飽了回濺鮮血的首席制服,語重心長地對她說:
「千束,妳要知道,血其實是一種很髒的東西。」
所以?其實她也不是什麼有潔癖的人。敲門的聲音在她掛掉客房電話約五分鐘後響起,服務人員有禮地接走了洗衣袋和她填妥的傳票。房門重新關上,千束從冰箱裡撈出礦泉水,一鼓作氣仰頭喝掉半瓶。可以的話今天內她已經不想再見到任何人,但與此同時,她偏偏想再抽根菸。
她大概就討厭帝國飯店這一點。
把剩下的半瓶水重新冰進冰箱,她探到擱置在茶几上的紅豔絲帶,再度結好頸後那簇白金馬尾,彎腰換皮鞋時她不忘提醒自己明天退房後乾脆下樓讓人擦一擦再走。撈起几上的菸盒和ZIPPO,她帶上房卡,意懶地下樓,往飯店裡僅少的吸煙室前進。
電梯門開了。千束的皮鞋鞋跟陷進地毯裡,步履鬼魂般安靜。地毯確實吸走了千束的腳步聲,但沒有吸走那聲呼喚。
「──千束?」
她回過頭。電梯門沉沉關上。而井之上瀧奈就站在那座沉沉關上的電梯門前,電梯已經自顧自飛升。
又一次,千束笑了。
「喲。」她說。
雖然她還是不知道究竟有什麼好笑的。
3
ZIPPO在面前點起時千束又想起那股殘暑的燠熱。
每回見面瀧奈總是耐心等她抽完一根菸。期間她們往往不說話,而通常千束在熄了菸以後開頭第一句總是問要不要去吃點什麼。理由不外千束總是在捻熄菸的瞬間意識到自己又餓又渴,從昨晚離開家門以後她就沒有再吃過任何像樣的東西。錦木千束在井之上瀧奈面前好像永遠又餓又渴。她真的不知道一個人為什麼要活這麼久把自己活成這種樣子,秋天活成夏天,工作結束後永遠餓且渴且心情惡劣。
「真不適合妳呢。」
抽完菸,她們回到飯店一樓附設的The Rendez-Vous Lounge。前一刻還挾著菸的指尖捻起裝飾在送到她面前的那杯冰淇淋蘇打上的糖漬櫻桃蒂,正將那顆鮮紅的糖漬櫻桃往嘴裡送的時候,千束不意聽見瀧奈這麼說。她揚起嘴角,舌尖靈巧地將那顆糖漬櫻桃勾進嘴裡咀嚼,不忘把櫻桃蒂和指尖沾上的色素一併抹在濕紙巾上。
「怎麼說?」
「至少我感覺妳會優先選這邊。」
瀧奈晃了晃手裡的古典杯。剔透的冰球挾著淡金色的威士忌輕輕磕在杯壁上,撞出了清涼悅耳的脆響。
千束挖起冰淇淋,從鼻間噴出一聲輕笑。
「妳明天的行程很早吧?沒問題?」
「跟妳比的話應該算是沒問題。」
「真難想像欸,當時那個冷冷地跟我說自己還沒到法定飲酒年齡的瀧奈──」
澄澈不遜手裡那杯黎明的鳶紫眼睛跟那時同樣冷冷地白了千束一眼,瀧奈啜了口威士忌,說:
「不就是妳教我的嗎?」
千束承認她有那麼瞬間覺得活久一點也沒什麼不好。儘管也就是那麼一瞬間而已。然而那幾乎等同錯覺的一剎那已經足夠讓千束浮現發自內心感到愉快的微笑,她吸了口甜滋滋的冰淇淋蘇打,久違地像個孩子一樣無比心滿意足。
「只有今天。」千束說。
「只有今天,應該要是冰淇淋蘇打。原本就應該是這樣的,差不多到這種幼稚就夠了。剩下的都太多了。全都是多出來的。」
唇沾在杯緣上,瀧奈當下沒有回答,唯獨那標緻的眉心攏成了深刻的形狀。千束不知道瀧奈贊不贊同,或者始終不贊同大概也沒有關係,反正只要回到房間房門關上她們接吻的那一刻吻是甜的就可以。
她攫住那纖細的頷,肆無忌憚將舌尖往瀧奈齒齦間探。好看的眉皺得更深了,一樣穿在襯衫裡的臂彎繞上她的頸,換氣的空檔她聽見瀧奈嘀咕了一句。
「……好甜。」
但她也是。麥芽的甜香和馥郁濃烈的酒氣自她們交纏噴薄的舌尖和鼻息間猛烈竄上,她或許不是對的,然而瀧奈是。千束甚至難得花了一點時間才依依不捨地結束那個吻,她該選的果然還是那一邊,甜滋滋的。她咬著瀧奈頸根,認真考慮起等她們上完床自己也該點杯威士忌,意圖往襯衫襟內探的手卻被一把抓住。
「…噯,千、…束……」
「嗯?」
瀧奈的囁嚅落到她耳畔。
「──至少讓我洗個澡。」
所以?就這種事?千束輕易地將那隻試圖阻止她的手縫回床面上,修長的手指用最任性的方式陷進瀧奈指縫,將溫熱的手心不容分說按在手底,另一隻手輕鬆地解起瀧奈的襯衫鈕釦,千束貼近在自己身下敞開的那副身軀,在瀧奈因她指尖輕盈的愛撫激起的震顫裡淡淡地說:
「有什麼關係?我們沒有一個人是乾淨的。」
舌尖滑過細緻的肌膚時是微鹹的味道,和眼淚如出一轍。但千束已經想不起自己上一次因為聲嘶力竭的哭喊而嚐到眼淚的滋味是什麼時候的事,甚至連哭喊的感覺都已經想不起來了。那時她的心臟肯定還不是鋼鐵。
她貪婪地、無遺地將身下那副身軀肌上的氣味吮舐殆盡,進一步將自己的腦袋熱切地埋進瀧奈腿間。她的舌尖和指頭沒入瀧奈體內,瀧奈的手指沒入她的白金髮絲時千束彷彿聽見了誰的嗚咽。
明明她們沒人有錯。
4
千束又一次從枕上睜開眼時,很多東西已經不留痕跡。
昨夜和她上過床的人理所當然已不在床上,送洗的三件式西裝和襯衫一如預期清理得乾淨平整送了回來,又是那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說實話要不是留在身上的吻痕和牙印,還有縱穿她胸口的那道疤痕,千束大概也會認為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她早該在為一杯冰淇淋蘇打開心得要命的年紀就死去。
她洗漱完畢,準備退房,原先一半手臂甚至都穿進了那件黑襯衫裡,但想到將那襲三件式西裝和襯衫胡亂塞進後背包的後果,她厭煩地嘆息,最後還是乖乖將那身行頭全部重新穿好。
去取車前,千束從本館大廳下了樓,照例走向地下一樓角落的擦鞋區。每次過來她永遠看見負責擦鞋的老先生攤開報紙坐在那小小的角落用後腦杓迎接來客,但她不覺得這有什麼。肯定沒有任何人有錯。千束坦承她甚至對此感到羨慕。
左右兩腳各花個十分鐘,去開車時皮鞋鞋面亮得甚至能看見千束自己的倒影。
她坐上駕駛座,戴好墨鏡以備正午的明亮光線,然後開了頂篷。不出半小時,她的Ferrari 296 GTS時隔一天重新開進藏身處的車庫,最終就連這裡也成了一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統統都是一丘之貉,總部也是,她也是,井之上瀧奈也是,一群沒有潔癖的人對乾淨莫名其妙的堅持。
問題在於,畢竟不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千束開了門,脫掉腳上那雙被磨得嶄亮如新的皮鞋,拎著後背包走進空蕩的客廳。生活感闕如的屋內,只有兩張卡片和兩份仔細包裝起來的禮物躺在空無一物的茶几上,那樣煞有其事的生日祝福,來自兩個沒有血緣的父親。
肯定沒人有錯。沒有人是偏倚的。
千束站在原地。九月二十三日已經過去,她終於在充滿屋內的無機質的空氣間感受到了一些微乎其微的僵冷的涼意。她想那是秋天的氣息。
千束終於還是又活過了一年。
2025.10.05
「シアワセの四文字なんてなかった
今までの人生で思い知ったじゃないか」
「自分は何も悪くねえと誰もがきっと思ってる」
我不是為了寫出這種東西才去帝國飯店遛躂的但我,嗯,對我的腦子不知道為什麼就塞滿在帝國飯店大廳喝冰淇淋蘇打的首席的畫面
附帶一提あの夏が飽和する。我喜歡花譜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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