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木千束必須坦承,有些承諾她真的只是無心。
二十歲生日過後,最後一點不合時宜的殘暑彷彿也跟著一鼓作氣離開了。那是秋天的日光和涼意開始鮮明起來的一天,千束一如既往在晨間推門走進LycoReco,換上咖啡廳制服,在店裡通常運轉到午後,接著看準事先敲好的時間再度鑽進更衣室,換回輕便的襯衫和牛仔褲,繫好吊帶槍套、穿上風衣,從員工專用的後門摸出店內,坐進停在附近停車場的GR SUPRA,一面和耳麥裡和她保持聯繫的胡桃閒聊,一面往末席的後輩們預計執行任務的地點移動。
從前負責這件事的大多是米卡,她和瀧奈才是那個在望遠鏡或狙擊鏡中被默默守望的背影。而就算歷代最強首席如今已經換了身分,那依舊會是稀鬆平常的一天。確認視野當中捕捉到的一切沒有異常,千束聽著任務順利結束的回報,放下望遠鏡,在已被深沉暮色徹底籠罩的樓頂大大伸了個懶腰。
其實她到現在還是不怎麼習慣這工作,至少她感覺瀧奈比她上手得多。身在第一線有身在第一線的難處;不在第一線也有不在第一線的難處,兩者磨耗神經的程度在千束感覺起來完全不相上下。第一次結束監督任務現場的工作時她曾忍不住向米卡訴苦,但可靠的恩師沒有給她任何具體的答覆,只是久違地將那隻厚實溫暖的手擱到她腦袋上,笑著對她說:「妳才知道。」
那是貨真價實的,父親的手。千束想。方才換下咖啡廳制服,知道她準備從後門摸出LycoReco去工作的米卡曾交代她累了就直接回去沒關係,不過千束瞄了錶一眼,還是決定先回店裡一趟。這個時間點,搞不好回去時瀧奈還在櫃檯清帳。
她回到LycoReco時,店門口的門牌不意外地已經翻到了CLOSED那一面,唯獨彩繪玻璃後頭確實還透著燈光。畢竟午後已經預排了DA的工作,今天的LycoReco打烊後沒有任何額外活動,千束直接推開正面店門,清脆的門鈴聽上去格外明晰。
「咦?千束?大叔不是叫妳可以直接下班回去嗎?」
「我想說DA那邊結束得很快,乾脆還是回來一趟嘛。」
但顯然不只DA那邊,今天LycoReco這裡也結束得很快。雖然這是好事。店裡明顯已經做好打烊的收拾,千束跟換回便服,正好拎著一瓶SAPPORO黑標從廚房裡走出來的瑞希對上眼。
這麼說來,米卡前陣子就提過今晚有町內會。知道她午後排了DA的工作,瀧奈原先就預計與她分頭,抽空去重訓。而接下來正是夜行性的松鼠開始活躍的時段,又剛結束支援她的工作,胡桃大概正關在壁櫥裡忙著海巡吧。至於眼前的瑞希──
「說過好幾次了,不要在店裡開喝好嗎?」
「結束一天工作以後的生啤超讚的,小孩子不會懂啦。」
「誰是小孩子啊,我二十歲了好不好?」
千束下意識地回嗆。坐到吧檯旁的老位置上的瑞希手裡的開瓶器原本都已經抵到了瓶蓋上,聽見千束這麼說,鏡片後的視線滴溜一轉,停在千束身上。
「那不然要一起喝一杯嗎?」
千束語塞。瑞希見她沒有回答,只是又刻意朝她搖了搖手裡那支720ml的玻璃罐裝SAPPORO黑標,像從前她還小,還會傻傻地喊著「瑞希姐姐」的時候,每回想吸引她的注意力,或者想逗她時一樣。
千束隨手把風衣脫在榻榻米上,走進櫃檯,撈了兩只玻璃杯,捲起襯衫衣袖,將它們又洗了一遍。
將其中一個空杯遞給原先八成打算豪邁地就口喝的瑞希,千束沒有多想,接過瑞希開了瓶的黑標,下意識就以一種倒可樂般的感覺傾注瓶身往桌上的空杯倒。結果瑞希一把扼住瓶頸,打斷了千束。
「等等等等,啤酒不是這樣倒的,看好。」
瑞希拿回那罐黑標,撈起桌面上的玻璃杯,將杯身傾斜四十五度角,沿著杯壁慢慢注到三分之二杯滿,這才將杯身轉正,漂亮地注出約一指幅寬的泡沫。畢竟是聰明的孩子,千束再次接過酒瓶,有樣學樣,總算是避免了杯裡最後只有酒液,或只有泡沫的慘劇。
「感覺沒用的小知識增加了。」
「哪裡沒用了,妳以後搞不好多的是機會幫人倒酒,這是基本好嗎!」
「才沒有那種機會咧,就說我可不打算把LycoReco變成居酒屋喔。」
呿。千束聽見瑞希露骨地咂嘴,但她果然還是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不然是嫌她們現在的工作時間還不夠長嗎?
「明明以前不知道是哪個小鬼頭好傻好天真地說『我長大以後要跟瑞希姊姊一起喝酒~』的喔?」
「所以我現在不是在履行這個承諾嗎?」
「就是這個,這種說法。爛人想裝死或挽回時的經典成句。」
瑞希倏地彈指,鏡片後銳利放光的眼神和隨後豎起的食指一起猛烈指向千束。
「千束,妳啊,真的要小心欸。這種說法聽起來有夠糟的。妳那兩個老爸可能真的曾經想把妳養成殺人天才,但我想他們沒有要把妳養成人渣的意思喔。」
千束又一次語塞。她真的不是有意的,說到底,當時纏著瑞希那麼說的時候,倒數計時的時限對她而言還有些遙遠,她還太小,太過幼稚了,不明白無法兌現的承諾有多傷人,甚至能夠歸類成某種惡意。
而如今,錦木千束已不再承諾任何她做不到的事。對誰都是。
沉默的時候,又有手擱到她腦袋上來。如果說米卡的手是父親的手,那瑞希的手應該就是姊姊的手了。雖然都只是她的想像,但她其實也沒有必要去想像。因為,肯定就是這樣。瑞希的另一隻手端著酒湊了過來,千束輕輕以杯壁碰了回去,透明的玻璃和玻璃磕出了清脆的聲響。
「──辛苦啦。」
妳也是。千束笑了,輕聲這麼回答。長姊的手又在她頭頂使勁揉了揉,這才乾脆地放開。真是的,她明明也說過很多遍了,她不是狗。雖然她並不討厭那樣的觸感。千束將杯緣湊到唇畔,不多也不少,明確地抿了一口杯裡的SAPPORO黑標。
身旁的瑞希一口氣就咕嘟乾掉了半杯。千束仔細玩味著嘴裡的味道,這才將那口生啤酒嚥下,拄著頰,歪過了頭。
「怎麼樣?」
「嗯……原來如此?」
其實這也不是她人生第一次沾酒。早在二十歲生日當天,身旁的酒鬼就已經往她的可樂裡偷倒過米卡珍藏的威士忌了,而且據說倒得算是很猛。但千束只能說,狀況和酒的味道都很不一樣。
「有種,呃,假如嫌棄可樂太甜,又覺得氣泡水不夠味的話,最後的選擇大概就會是這個的感覺。」
「有夠不可愛的感想。那個從前不時就會瑞希姊姊長瑞希姊姊短的小千束怎麼長成了這麼不可愛的孩子……」
「不,我都二十歲了欸。」
「妳也才二十歲啊。」
聽瑞希這麼說,又含了口啤酒的千束輕輕地從鼻間噴出一聲哼笑。真的是個聰明的孩子,瑞希不由得這麼想。學什麼都很快,一下子就有模有樣了,連變成大人的速度也不例外。
「那不然可愛的感想應該是什麼?」
「一般來說,普通女孩子喝到第一口啤酒的感想只會是好苦。」
「啊,說苦是有點苦沒錯啦。可是平常咖啡也喝慣啦?和一些深焙相比,這還算小意思了吧。」
「妳也曾經不敢喝咖啡啊,連加了糖都還嫌苦哩。」
雖然瑞希覺得那個時候米卡沖的咖啡味道真的很過分也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所以瑞希也曾經覺得啤酒很苦?」
「不是曾經,現在偶爾還是覺得很苦啊。喝的種類多了妳就知道。」
所以我基本上是清酒派的。瑞希說,三兩下乾光剩下的啤酒,把自己的空杯重新倒滿,然後將瓶內剩下的幾口倒進千束杯裡。
「是說,千束妳晚餐還沒吃吧?」
「嗯?對啊。」
「那我弄點東西配酒吧,順便問問那隻松鼠要不要一起吃。」
千束看著瑞希拎著那支空玻璃罐進了廚房,幾分鐘後先是端了一整碟柿種和一盤烤魚板到檯面上,隨後又從廚房裡揚聲喊她,問她想吃幾片冷凍披薩。千束隨口答了兩片,指尖搓了簇柿種就往嘴裡扔,跟著嚥下的啤酒在舌尖上留下了清爽的鹽氣、麥香和微苦的尾味。她好像開始明白為什麼瑞希會覺得這是一種療慰。
胡桃似乎早在結束對千束的支援工作時就趁著米卡和瀧奈還沒下班吃過了點心,最終並沒有加入她們微波披薩的行列,然而依舊慷慨地指著冷凍庫裡的庫存表示想吃什麼要吃多少自己來。
披薩都還沒熱好,瑞希的那杯啤酒就已經先見了底,甚至千束的也只剩一半。瑞希在撈一升瓶的時候,微波爐「叮」地響起悅耳的提示音,千束把筷尖的烤魚板放進嘴裡,擱下筷,代替瑞希進了廚房,把熱好的披薩裝盤端出來。
「嗯~~~我果然還是比較喜歡這邊。」
千束默默嚼著披薩,看瑞希往洗過的杯裡斟滿北海道泥醉,迫不及待啜了一口,這才從盤中跟著拿起一片披薩送到嘴邊咬下,樣子看上去心滿意足。千束嚥下嘴裡的東西,端起剩下最後一點的啤酒,狐疑地瞥著坐回她身旁的瑞希。
「清酒跟披薩欸,妳認真?」
「認真啊。不然妳喝一點試試?」
千束不置可否,一口喝光杯底的SAPPORO黑標,一樣稍微把空杯過了過水才遞給瑞希。瑞希這次只給了她半杯,杯緣湊到唇畔時,清酒獨有的爽利香氣竄上鼻尖,千束小心翼翼含了一小口,淡雅的甜味裡帶點微酸的滋味在舌尖輕盈地擴散,和苦味無緣,是從瑞希平時抱著一升瓶的醉鬼形象絕對無從想像的味道。
「哦……這個可以欸。」
「對吧?所以我不喜歡那些滋味苦哈哈又嗆人的酒,人生就已經夠苦逼了好不?這方面的嗜好我真的是搞不懂大叔那些男人。」
難道是覺得自己的人生需要消毒是不是?哦,搞不好是。一些威士忌的泥煤味真的和消毒水有像。
瑞希說,又咬了口披薩。千束一點一點小口抿著泥醉,不意覺得,或許在酒的喜好上她和瑞希都還是個幼稚鬼,也可能永遠都一直都會是個幼稚鬼吧。誰知道呢。她想,又聽見瑞希繼續說。
「哎,說是這麼說,我也一樣搞不懂現在的女孩子就是了。」
「說得好像妳不是現在的女孩子一樣。」
「但我有時候的確搞不懂妳和瀧奈啊,千束。」
什麼意思?千束啣著杯緣,困惑地皺起眉。
「我說,我看不懂妳們啦。」
「不是,有什麼好不懂?」
「那不然妳老實招來啊,妳和瀧奈在交往嗎?」
千束的眉頭皺得更深了。本日第三次,她在瑞希面前語塞。酒精緩慢流淌過喉頭的感觸非常鮮明,千束輕輕吁出一口氣,掠出唇間的聲音遠比她自己想像的還乾啞。
「應該……不算……吧。」
「看,不是連妳自己都不確定嗎?」
「嗯,怎麼說啊……但就覺得純粹用『交往』這個詞表述不太對啊?」
實際上雙方也沒真的告白過。千束又含了口酒,將這句話一併吞了回來。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明明妳們連床都上了?」
千束剛含進嘴裡的泥醉毫不客氣地噴滿了整個檯面。不知道該不該感謝胸膛裡那顆性能過度良好然而沒有分毫鼓動的機械心臟,她完全無法抵抗血液猛然上湧到顏面的感覺,整張臉狼狽地發著燙,然而肯定不是因為醉。
「為什麼會知道啊……」
「最好是不會知道啦,全世界可能沒人的眼睛像妳那麼利,可是妳總不會認為自己以外的人都瞎了眼吧,死小鬼。」
哪會不知道。哪有可能不知道。一邊用抹布擦乾被千束噴得亂七八糟的檯面,瑞希只差沒明白回答全世界有長眼睛的人應該都看得出井之上瀧奈喜歡錦木千束,但坦白說這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千束知不知道。
「千束,我再強調一次。妳那兩個老爸可能真的曾經想把妳養成殺人天才,但我想,他們沒有要把妳養成人渣的意思。」
「就沒有其他說法嗎──!」
「所以,我才問妳啊。」
──那孩子,井之上瀧奈對妳而言是什麼?
千束並沒有立刻回答。她喝光了杯底僅存的泥醉,把空杯推到瑞希面前。瑞希凝視著千束那張似笑非笑,不知怎地卻好像讓人感覺泫然欲泣的側臉,猶豫了一會兒,又倒了半杯泥醉,默默將玻璃杯擱回千束面前。
最初還可以完全牽攏在自己的手心,如今已經不知不覺長得比她自己的還要更修長的指頭輕輕搭上杯緣,瑞希看著千束閉上眼睛,靜靜地低下頭。
「瀧奈她啊,其實沒有跟我告白過喔。相對地,我也沒有。」
「……嗯。」
「可是,我總感覺啊,並不是因為不喜歡的關係。」
身旁的人平時從來沒少嗆過她一聲笨蛋,可其實呢,錦木千束對自己的聰明多少還是有點自負的。起碼她自認沒有笨到看不出一個人的喜歡,全世界有長眼睛的人應該都看得出井之上瀧奈喜歡錦木千束,而她,她是不只有長眼睛,眼睛還特別好的錦木千束。最好她看不出來。
就算她笨,就算她看不出來,就算她真的瞎了眼,錦木千束也不可能不知道。她不只看見,她也曾經聽到。她沒有傻到會去懷疑這件事,沒有傻到不知道一個女孩子是為了什麼才能不顧一切地嘶吼著「我要把那顆心臟挖出來」──沒有傻到聽不出在那聲撕心裂肺的「心臟要逃走了」的吶喊裡所飽含的絕望,她聽過瀧奈的絕叫,聽過瀧奈的嗚咽,她沒有傻到不懂那句「我不要妳死」到底代表什麼意涵。
「噯,瑞希,妳記得妳在舊電波塔接我們上直升機那個時候嗎?」
「妳說瀧奈搞得滿臉是血那時?」
「對。其實,那個時候啊,我好怕。好怕自己。」
真的,千束承認,那時的她前所未有地害怕。因為,哪怕只是一點點,真的只有一點點,但她那時真的,曾經有那麼短短的一瞬間,是那麼地渴望那顆嶄新的心臟。就算它埋在自己的再造之父的胸膛裡也一樣。
「一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原來,我覺得不夠啊。」
「……嗯。」
「對,不夠。」
沒錯,錦木千束覺得不夠。活得不夠。只縮限在「喜歡」也不夠。就是不夠。遠不足以形容。
「說是朋友的話,未免太輕了一點。」
「當然,而且一般來說是不會跟朋友滾上床的好嗎。」
「要說喜不喜歡嗎?那當然是喜歡啊。喜歡得要命,不開玩笑的要命。」
「是呢。」
「那,只要告白,成為戀人就好嗎?就全劇終了嗎?也不對吧,成了情侶還不是一樣說吵架就吵架,戀愛搞不好是人際關係裡最脆弱的一種哩。」
依然低著頭的千束啜了口泥醉,瑞希看見從白金色的瀏海後頭捕捉到她的深緋眼睛,那眼神像揶揄,又好像有哪裡是在尋求她的認同。瑞希有一瞬間不曉得成天嗆千束是笨蛋的理由會不會是下意識地希望這孩子別那麼聰明,有時候太聰明不是好事。
「這樣一想,大概不是成為戀人就好。那,所以是更進一步嗎?家人?」
「一般來說,或許吧。」
「雖然我們並不一般。但總之,就先假設是這樣好了,畢竟渴望自己沒有的東西是人類的常態──問題是,成為了家人又怎麼樣呢?也不是成了家人就可以免於互相傷害啊。」
瑞希默默夾了片魚板塞進嘴裡,沒有應聲。她想起千束不在的那段時間,她隨手找了幅畫遮掉的塗鴉。至今千束沒有要把當時留在牆上的塗鴉清掉的意思,卻也沒有挪走她掛上去的那幅畫,她想,那就已經是這個聰明的孩子對再造之父竭盡所能的回答。
「結果,想來想去,到頭來還是只有一種關係最接近。」
或許瀧奈和她一樣,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然而,千束總感覺,或許瀧奈很早很早就已經有了答案。她想起瀧奈去宮古島迎接她的那一晚,無窮夜天的無垠星斗下,瀧奈就已經明確地告訴過她了。
「──她是我的搭檔。」
值得錦木千束所有的信任,可以一起做任何事,這輩子不打算放手,也不會想要再有第二個的搭檔。井之上瀧奈對錦木千束而言是唯一,是無二的。她要井之上瀧奈是唯一,是無二的。
錦木千束只願意把這個位置留給井之上瀧奈。
「──也只有她可以是我的搭檔。其他的,我都不想要,也不需要。」
說完,千束終於抬起頭。瑞希看著那隻修長漂亮的手輕輕晃了晃那半杯泥醉,下一秒毫不猶豫地一口氣將它仰頭喝乾。真的是長得好快啊,這孩子。她想,又一次把手按到那顆白金腦袋上,毫不客氣地將那頭燦爛的白髮搔得亂七八糟。
「做什麼啦,人家很認真在回答欸。」
「所以我在給好孩子鼓勵啊。」
千束好不容易揮開瑞希的手時,一頭白金髮絲已經被揉得活像早上剛睡醒。她索性鬆開繫在頸後的紅絲帶,稍微用手梳理了一下,這才又重新在頸後的老位置束起一小簇低馬尾。
「是說,不知不覺間幾乎都改綁馬尾了呢。」
「嗯?哦,這個?」
千束繫好絲帶,隨手撥了撥那一小簇白金馬尾。
「我是不知道有哪裡特別啦,但瀧奈很喜歡的樣子。說蹭起來很軟又好聞。反正也好綁。」
「要放閃給我滾回家裡再放死小鬼。」
「是妳先提起的好嗎!而且我們並沒有住一起!」
「啊~對喔~這麼說來好像有哪裡的誰之前才被人家拒絕同居喔~」
儘管知道這是不怎麼高明的挑釁,千束還是老大不爽地撇了撇嘴,又把空杯擱到瑞希面前。這次瑞希沒有再替她倒酒,一把撤走了喝乾的玻璃杯。
「她沒有告訴妳為什麼?」
「有啊。說萬一變得跟我一樣怎麼辦,還說跟我在一起挺累人的。」
「……真假?」
「瀧奈說,我活得太急了。」
本來還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聽到了什麼不太妙的拆夥前兆,事實證明完全只是瑞希多心。真的是和這孩子很相應的搭檔呢,看得有夠細。
「那妳還不好好檢討?」
「……我盡量努力。」
「吶,千束,妳聽好,總之我先給妳一個建議。」
「嗯?」
──不必是馬上也沒關係。但剛剛那些話,妳有機會務必說給瀧奈聽。
和瑞希道別,回到藏身處一號所在的公寓時,夜色已經一路蔓延到階梯上了。千束聽著自己規律的腳步聲在空無一人的樓梯間響盪,聽上去格外清晰。
好安靜。
對長年下來早已習慣夜裡不時會有其他工作的她來說,時間並不真的算很晚,然而住宅區的路上在這個時段往往就已經沒什麼人車了。尤其時序逐漸進入一旦日落便開始會感到有點寒意的季節,連街燈照亮的夜路都顯得冷清。
確實,自己有好一段時間不曾一個人走這段回家的路了;但應該遠遠不及她習慣了一個人走這段路的時間要來得久才對。從前自己一個人回來的時候是這麼安靜的嗎?千束發現她居然想不太起來了。
早知道方才離開店內,發現手機裡躺著瀧奈問她到家了沒的訊息時就應該乾脆地回撥的。不過千束發現時,訊息已經靜靜地躺了好一會兒,瀧奈也沒有刻意打來,判斷大概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她也就只簡短地回覆了一句「正要從店裡回去」。
或許,沒有乾脆地回撥也好。因為,說實話,現在的千束不太有自信。儘管她自認和瑞希第一次往她杯裡偷倒威士忌那時一樣,自己走路依然筆直,思緒清晰,平衡感正常,完全可以流利地對話,應該是稱不上醉,然而可能就是對話太流利了一點,千束不是很確定現在的自己能不能好好管住這張嘴。
她有種,要是打給瀧奈,應該說的可能半句都說不出來;不該說的會一股腦倒個精光的預感。
走完最後一段樓梯,站到家門前的時候,千束漫不經心地想著等等或許應該還是考慮打給瀧奈報備一聲,順便問問是不是有什麼事。一路慢吞吞散步回來吹了半小時的夜風,腦袋也冷卻得差不多了,她不假思索掏出鑰匙,插進鎖孔,門把卻搶在她的手按上去以前先轉動了。
千束皺眉,整顆腦袋超越冷卻,瞬間降到冰點。
和她的手反射性探進風衣裡,按住槍套裡的Detonics的速度相比,門板開啟的速度顯得太過稀鬆平常,彷彿迎接。……不,不是彷彿,就是迎接。千束看見門後透出來的玄關燈,照出按住門把開門的人的輪廓,濡羽色的長髮在暖色的燈下細細傾瀉。
「……瀧奈?」
千束一向不懷疑自己的眼睛。並且,她同等地不懷疑瀧奈。鬆開原本已經按在Detonics上頭的手,千束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收好鑰匙,踏進玄關,反手把家門帶上鎖好。
「抱歉,沒事先通知千束就擅自進來了。」
「嗯?就說沒關係嘛。但怎麼忽然不聲不響就跑來了?」
「說是不聲不響嗎……」
時間回溯到約莫一個多小時前。瀧奈做完重訓,前腳才剛換好衣服走出更衣室,就接到了胡桃的簡訊,說陪瑞希晚酌的千束好像喝了不少,搞不好有點醉。她想起千束如今幾乎開車通勤,本來考慮是不是乾脆折回店裡去接人,偏偏丟過去的訊息遲遲未讀,好不容易等到已讀與回應的時候,人已經在從店裡回家的路上了,乾脆直接開門進來等。
「畢竟放任喝醉的人爬梯子太危險了。」
「就因為這樣?」
「不然還需要怎樣?」
瀧奈歪過頭打量她的樣子看上去對此不疑有他。對,千束想,瀧奈說的對。其實也不需要怎樣,她也不需要瀧奈以外的其他。
千束只是伸出手,圈住近在咫尺的那副肩,將不管擁抱過幾次永遠覺得太過纖細的搭檔收進臂彎裡,把臉埋到瀧奈肩上。每次擁抱時想表達的到底是庇護?是依賴?千束答不上來。最後成功傳達過去的,只有矛盾也說不定。
──不必是馬上也沒關係。但剛剛那些話,妳有機會務必說給瀧奈聽。
她感受到瀧奈穩定地支撐著她的肩,感受到回應她的力道,感受到那柔軟的鼻尖蹭進了她的白金髮絲間。她想起瑞希方才的交代,不必是馬上也沒關係,但她的機會是什麼時候?太多了,反而不知所措。錦木千束說穿了就是最會閃的膽小鬼。
「千束?」
「……嗯?」
「妳果然醉了吧。」
「大概?」
「酒氣好明顯。」
「──不喜歡?」
「……也不會?」
意外地,聞起來滿安心的。瀧奈說。
「安心?」
「嗯。」
──那是千束好好地兌現了諾言,好好地成為了大人的證明。
酒精肯定還在她全身猛烈地竄,不然千束不知道怎麼解釋自己為什麼這麼輕易就被瀧奈的一句話點燃。熱意一下子就從眼窩和鼻腔深處噴湧出來,她覺得自己大概真的有點醉,整晚老是哽住,老是語塞,該說的話說不出口,但她總感覺不說點什麼她又忍不住,反正真的是沒辦法好好管住這張嘴。
「噯,瀧奈。」
「嗯。」
該說的話說不出口,不過瑞希說,不用急著是現在。雖然她非常懷疑就算不用急著是現在,她到底能不能有對瀧奈說出口的一天。因為,這個當下,錦木千束光是要讓自己平靜地說點什麼,不要嗚咽,差不多就已經用盡了全力。
所以,千束不再去想她說不出口的,不用急著是現在的。她選擇了這個當下她能說的,她想說的。
「下次休假啊……要不要一起去挑戒指?」
2025.03.03
最開始寫她們的時候就一直想寫的一段。
然後發現After Party揭露錦木千束小姐曾經天真無邪地說出「我長大以後要跟瑞希姐姐一起喝酒」這句話的時候我第一時間的感想真的是錦木千束妳這無與倫比的夭壽死囝仔(是推)(真的是推),大概就是這樣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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