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

All's Right With the World


「啊~還是老樣子,有些地方有點暗呢。小心腳邊。」

她們下車時夜中的停車場空無一人。GR SUPRA的車燈熄滅後,只剩暖黃色的街燈等間隔地在凜冬的空氣裡柔和地發亮。彼此踩在柏油路面上的靴音還響不到幾次,瀧奈聽見走在她前方大概一兩步左右的千束這麼說,回過頭,連帶把收在深紅色的風衣衣袖裡的手伸向她。

 瀧奈牽住那隻手。其實她們幾乎不怎麼牽手。盡可能讓兩手留空以應付突發狀況很早就作為Lycoris的基本教養刻進了她們的本能裡;但今天本能告訴她,不必鬆開那隻手也沒關係。千束什麼也沒有多說,只對她微笑,又重新轉向前方,那頭漂亮的白髮在暈黃的燈光下漾開的淺金光芒在一片薄暗間鮮明地烙進她眼底。她悄悄地將那隻手又握緊了一點,聽從千束的引領,面前的深紅背影逕自踩著輕盈寫意的步履,追溯記憶,穿梭過深夜的公園,最後走完一段和緩的階梯。

空氣和一年前她們造訪這裡時同樣凍。瀧奈想起今早的氣象預報,終於意識到這個當下同樣也是雪的前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或純粹是時段已接近午夜,如同空蕩的停車場預示的,整座公園完全沒有人煙。千束把她按到去年的同一張長椅上,說:「我去買點熱的。」

瀧奈回頭的時候只來得及捕捉到千束吁出的最後一點白煙和風衣紅豔的衣襬。上一次她在這裡就只回了那麼一次頭,始終是千束在目送。她純粹不想看千束離開。千束也沒讓瀧奈看過她真正離開的樣子,就是這麼狡猾的一個人。所以瀧奈依然將視線轉回前方,東京都的燈火在紺色的天空下安靜輝煌地明亮,她在那片燦爛的夜景裡聽千束的腳步聲逐漸走遠,一會兒後又從遠方鮮明地響回她身邊。

「要等雪嗎?」

瀧奈隨口問。千束拎著兩罐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熱飲坐到她身畔,笑嘻嘻地回答:「不是會下嗎?」

天曉得。她終究只能做自己能做到的。所以千束分別將手裡的玉米濃湯和水炊鍋高湯(雜炊風味)舉到臉前問瀧奈要哪一種的時候,瀧奈毫不猶豫地選了最常見的玉米濃湯。她看見千束像個感到掃興的孩子撇了撇嘴,但依舊將食指穿進易拉環,開罐的聲響俐落乾脆。

「一般來說,有人會在這種情境下買這種東西回來嗎?」
「有啊,妳眼前不就一個?」

瀧奈跟著開了罐,看千束興沖沖地將罐口湊到嘴邊,總之先啜了一口。入喉前似乎將那口水炊鍋高湯在嘴裡仔細滾轉了一遍,原先那張興味盎然和狐疑參半的側臉瞬間亮了起來,猛地轉向她。

「唔喔,我覺得這個意外地可以欸!瀧奈妳喝喝看?」

瀧奈忍不住露出加倍懷疑的表情,最後仍然輸給了千束那張明亮的笑臉。她接過千束遞來的易開罐,試探性喝了一小口──嗯,坦白說還真就是中規中矩的雞湯風味,熱度不至於太燙,正容易入口,舌尖甚至還嚐到了一點雜炊的米粒──好吧,也不是不可以。應該吧。老實說不難喝。她在東京光燦的夜景裡將那罐水炊鍋雞湯還給千束,這樣的組合和畫面實在太過莫名,她忍不住放聲噴笑。

「普通好歹是選個紅豆湯或熱可可之類的吧。」
「欸,那樣好無聊~」

當然,她已經深刻體會到坐在身邊,愜意地整個人靠到椅背上,再度將易開罐口往嘴邊湊的搭檔確實一點也不普通了。那副渾然天成坐沒坐相的樣子和她們去年春天第一次並肩坐在錦系公園時簡直一模一樣。

真的是只有千束可以。

瀧奈想。她原以為自己會嘆氣,下一秒吁出口的卻意外只是悠長平穩的吐息。她注視著自己和千束反覆呼出的白煙消散在冬日無垠的夜空,又一次,她在這裡主動對千束開了口。

「……我沒想過自己會再回來。」

千束依然微笑。剔透的深緋眼睛平靜地將燦爛的燈火收在眼底的樣子,和去年目送她離開的時候也一模一樣。

「畢竟瀧奈是很決絕的一個人嘛。」
「總覺得唯獨不想被妳這麼說。」
「所以,那時我也沒想過自己會再回來啊。」

說她決絕她沒有異議,她是。然而,身旁這個人又怎麼樣?決絕與她不相上下以外,不經意的殘酷遠勝過她。

「但現在,我們都好端端地坐在這裡。」

──妳看,我不是說了嗎?會有好事發生的。千束輕鬆的聲音和飄渺的輕煙一起散在紺藍色的夜空下,那樣不經意的殘酷不知怎地就是能夠讓她輕易地相信。就只有錦木千束可以。

「就算我已經不是Lycoris了?」
「我覺得那也算好事的說。」
「不要選在我剛回DA總部報到完,回到店裡露臉的時候就忽然問我打烊以後有沒有空,無預警地要我上車一路開到這裡來會更好就是了。」
「有什麼關係,明天店裡公休啊。」

而且東京其實不是那麼常下雪喔。千束說。

「會下的。」

瀧奈回答。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篤定,可能是刺激著鼻腔的冷空氣和細密地扎在肌膚上的凍意都和去年下雪的那個日子非常一致的關係;不過這回她嚴密地裹在自己的海軍藍風衣和圍巾裡,至少沒有再當著千束的面狼狽而盛大地打起噴嚏。

可惜的是,她們都做了她們能做到的,但一路等到超過凌晨三點,瀧奈和千束手裡的易開罐甚至換了一輪(居然還有螃蟹火鍋跟鯛魚茶泡飯口味到底是怎麼回事?看著滿面笑容又拎著兩罐怪飲料回來還強迫她中獎的千束,她真的很想問),喝到見底了,她們終究是沒有等到雪。

「……也不是每次都會有好事發生呢。」
「要不乾脆等到天亮?」
「沒關係,回去吧。」

瀧奈知道千束後來默默地就把下半張臉都埋到了圍巾裡。最後連手都打算插進風衣口袋裡時被她及時逮住,幸好握在手裡的修長指頭和手心儘管已然偏涼,卻起碼還留著最基本的熱意。

「沒下雪倒是也無所謂啦。」

上車前,千束倚在車門邊,仰望著夜明前仄暗的天空。即便看在那雙天賦異稟的深緋眼睛裡,雪似乎依舊沒有任何形跡,於是她們不再等待,果斷鑽進車內。確認她繫好安全帶,千束發動引擎,開出了空無一人的停車場。

「至少這次,我們不必道別。」

瀧奈聽見千束輕聲這麼說。她在千束身邊,在車內的薄暗裡閉上眼,瞼後沒有任何畫面。

她終於可以不再去想像千束離開的樣子了。



戴上耳罩和護目鏡。裝填。上膛。舉槍。

結束對後輩們(瀧奈總感覺自己無論經過再久都無法將後輩視為學生看待)的射擊訓練課,現在輪到她自己了。空無一人的靶場內,唯獨她平靜地注視著前方,只管一心一意地開槍,用9mm的帕拉貝倫彈逐漸挖空視野盡頭的靶心。

瀧奈並不討厭這種單調的重複作業。每回扣下扳機,她都會感覺自己和握在手裡的鐵塊成了某種性質相同,或就是同樣的存在,彷彿精密的機械,彷彿鋼鐵,暗地裡流淌著滾燙的熱意和硝煙,以致後來她偶爾會想她能不能成為千束的心臟。

但瀧奈很清楚,千束那顆安靜的鋼鐵心臟裡沒有硝煙的味道。如今她準確地反覆用實彈挖空靶心的行為當中不帶任何奪人的意圖,只是單純地屏除一切偏倚,以命中為目的。

眨眼擊空一個彈匣,她重新裝填,上膛。這次瞄準的是靶的頭部,就和她從前還待在這裡時的習慣一樣。換了個身分回到DA赴任,回過神時她已經把待在總部時的自主訓練日課給撿了回來。反正彈藥費報的是公帳,和受限於經費的LycoReco不一樣。她也曾有一瞬為了自己現實的想法而傻眼,不過認真想想,合理主義者八九不離十都是現實的吧。

讓子彈在正確的時機,正確的地方著彈。這是井之上瀧奈現在之所以站在這裡的理由。她不是不曾對此感到懷疑,但當時最早開口問她退役後想不想留在DA執教的千束聽到她的疑問,不假思索地這麼回答:

「妳是全世界唯一一個曾經正面開槍擊中我的人欸。還兩次。」

一次在延空木上。一次在宮古島。雖然到頭來她成功命中千束也就不出那兩次,從沖繩回到東京大概半個月左右,歷代最強的首席已然找回一貫飄忽的閃躲身手,從髮圈到子彈到問題無所不躲;唯獨擁抱她的時候偶爾不再願意那麼輕易翻身放手了。然而總歸是千束說服了她,那都不是多麼容易的事。

總歸是千束。

瀧奈依舊想知道那雙深緋眼睛到底都看得見什麼,才能成天留意到這些她從未有過的念頭。總歸都是千束,瀧奈終於意識到在這個捨下她,她捨下的地方,她意外地還能拾回一些東西,而不全然只是頭也不回地拋棄。

坦白說,她也沒想過她會再回來。

至少當時和千束雙雙躺平在舊電波塔上,千束問她DA那邊怎麼了,她簡短地以一句「我辭職過來了」回答千束的時候她沒有想過。不知不覺間,現實的合理主義者變成了充滿矛盾團塊的生物,老是找著可以回去的地方,卻又老是決絕地擅自認定自己不會再回來;反而是飄飄然走在身旁的搭檔三不五時就彎下身去,替她將捨下的東西珍惜地撿起來,記住她們去過的地方,然後找一個最好的時機交回她手裡,帶她回去。

她承諾千束留在DA執教的時候,就像最初她們剛認識,她還滿腦子只想回到DA時那樣,她和千束在咖啡廳裡挾著桌面相對而坐,那隻指節分明的手悠閒地將牛奶傾進咖啡杯裡,慢悠悠地攪動茶匙,然後千束不意開了口。

「嗯──這樣的話,我應該也算說到做到了吧?」
「什麼說到做到?」
「我說過我會幫妳,讓妳回去不是嗎?」

千束拄著頰,不偏不倚注視著她。瀧奈會形容那毫無疑問是勝利者的笑容。這個人就是這種地方詐得可以,但確實是千束贏了,她想。千束肯定知道她選擇留在DA的理由當然不是因為她還想回去,而是因為她明確地作出了選擇。

井之上瀧奈選擇了錦木千束。此外的,都不需要。

結束自主訓練,回到辦公室迅速處理完例行的文書作業,瀧奈拎著後背包和安全帽準備往停車場去,正打算先確認一下室外的天氣時,鳶紫眼睛的餘光不經意捕捉到了走廊延伸的盡頭,和總部相通的Lycoris宿舍一樓的那座廣場。

全面以強化玻璃打造的宿舍樓頂採光自然沒有話說,澄澈的午後冬陽正毫不吝惜地從天窗外大把大把撒下,照得廣場中央那座噴水池更是熠熠發亮。看來等等回去的路上依舊是適合重機馳騁的好天氣。但意外地,她並沒有任何到那座噴水池旁待一下,甚至是再接近一點的念頭。

瀧奈微微瞇起眼。可也就只是微微瞇起眼,稍微佇足了一下。那座噴水池依然很美,和記憶相比毫不遜色,並且,往後想必也會一直都這麼美吧。她依舊會喜歡這裡,千束也是,彷彿某種她們都曾穿著那身制服,是Lycoris的證明。她依舊會感激千束當時在這裡抱起了她,告訴她,她有地方可以去,不會有事的。

所以瀧奈不再停留,重新邁開步伐。幾乎是同一時間,收在風衣口袋裡的手機傳來短促的震動,她撈出口袋裡的手機,發現正巧是千束給她的訊息。大概是店裡空閒下來了吧。

──晚上要到我這裡吃飯嗎?昨天不小心做了一大鍋奶油燉菜,需要支援!
──那就打擾了。
──預計幾點回來?
──看路況應該六點前後會到。
──有帶我家鑰匙嗎?帶著的話就直接進去沒關係。晚點見囉。

千束家的鑰匙她基本上總是帶著,從那串鑰匙交給她以後一直都是。可即便千束允許,她其實也沒有什麼自己一個人先開門進去的動力。無關禮貌或顧慮,純粹是家主不在的時候,那個家對她而言實在太過空蕩了一些。瀧奈只是單純知道了這個事實而已。在千束離開的那段時間。

約莫兩個小時後,瀧奈在LycoReco店門口熄掉KATANA轟鳴的引擎,摘掉安全帽,和正好推門出來收拾黑板的千束對上眼。下一秒,那張明亮的臉龐露出拿她沒轍的苦笑,千束蹲下身,一面用手裡的抹布把黑板上的粉筆字抹乾淨,一面碎念:「不是都跟妳說了直接進去沒關係嘛……」

「反正回來得早,順便過來幫忙打烊結算,千束也能比較早下班吧?」
「欸~話是這麼說啦,但我也想體驗一下到家時有人迎接的感覺啊……」

將黑板抹乾淨疊好,挾到臂下,千束不滿地嘀咕。這麼說來又是一個她從來沒想過的念頭。她終於可以不再去想像千束離開的樣子,那麼往後她應該想像什麼?將手搭到門把上替千束開門,在門鈴清脆的聲響中,瀧奈輕輕地笑了。

「我會考慮。」



2025.02.16



給懷疑世上是不是真的有水炊鍋、螃蟹火鍋、鯛魚茶泡飯雜炊系列飲料的你/妳:請在日本當地尋找dydo家的販賣機。
首席長得一臉就會買這些怪東西的樣子。(喂)
但其實蠻好喝的。(欸)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