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發現這件事的是胡桃。
其實總歸是偶然,理由不過是她在結束慣例的後勤支援,埋頭回到自己手邊原先在進行的事,想到順便瞄個美股大盤的時候,發現千束的定位資訊還淹沒在螢幕上眾多的視窗海裡。方才忘了關掉。胡桃挪動滑鼠,下意識正要點掉視窗──出於安全考量,LycoReco成員們的位置無時不在她的監控下;但她沒有窺探其他人隱私的惡劣嗜好,除非狀況特殊──距離委託結束各自解散互道晚安已經半個多小時過去,現在時間接近凌晨兩點,千束的定位點還沒回到藏身處。
不如說,結束工作的千束看起來完全不是要回家的樣子。從定位的位置和移動速度來看,胡桃大致能想像那輛交車還沒過多久的槍灰色GR SUPRA正蟄伏在夜色下一路疾馳過首都高,往新宿的方向開。她重新掛上耳麥,撥給千束。電話幾乎立刻就被接起。
『喂,胡桃?怎麼了嗎?』
「還怎麼了咧,千束,妳還在外頭遊蕩?都快兩點囉?」
不久前大致都還經由瑞希接送,不太可能發生這種情況。無論是來自DA的任務或直接發給店裡的委託,縱使是國家特務,未成年畢竟就是未成年,工作結束該回家睡覺的時候就是該乖乖回家睡覺,深夜穿著制服在外遊蕩只是徒增被警察盤查的風險。
問題在於,現在,這裡有個不必再穿上那身首席Lycoris制服,別說成年,甚至不出幾個月就即將滿十九歲的國家特務。而她那已無限接近但終究還沒真正滿十八歲的未成年搭檔今天並未坐在她的副駕駛座上。
『啊~果然穿幫啦……是說剛剛不是都解散了,下班後就不要隨便偷看人家的定位啦!』
「我也不是故意的好嗎!忘記關視窗才不小心瞄到啦!總之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明天排休嘛。想說既然早早收工,乾脆去看場電影再回家。』
想來是最後出店門前喝的那杯Espresso的關係,耳麥那頭傳來的聲音睡意全無,明亮得不像深夜兩點該出現的聲色。再說,自己本身就是徹頭徹尾的夜行性生物,胡桃總感覺她沒有什麼立場勸阻千束,毋寧說她甚至有點能共感。即便身為室內派,她倒也不討厭久久去看一次午夜場電影;而千束在滿十八歲以前對午夜場電影那樣可望而不可得的憧憬,她多少也是知道的。
「總之狀況我明白了,別玩太瘋啊。晚安囉。」
收到千束愉快的「噢~晚安!」以後,這回胡桃掛上電話,確實關掉了GPS的定位視窗。
那本該只是她和千束之間的一段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插曲。然而,不曉得該不該斷定為她本能地從千束身上感受到彼此某種意義上同為夜行性生物的直覺,她猜千束那樣的夜間遊蕩大概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事實證明胡桃的猜想沒錯。
再次強調,她沒有窺探其他人隱私的惡劣嗜好。假使真要探究,胡桃會說自己這麼做的動機大概是出於八成的好奇與兩成的擔心,儘管她並不曉得後者是不是適用於這位被謳歌為歷代最強的(前)首席Lycoris。自從偶然發現這件事以後,每回千束單獨出深夜任務時,胡桃總有意識地將千束的定位視窗留在螢幕一角,果不其然,千束結束工作後直接返家的次數少之又少。
「等等工作完又打算放浪到哪裡去?」
有一次她趁著千束行前在榻榻米上準備,米卡和瑞希都窩在店內深處的機會漫不經心地開口。一面將非殺傷彈填進彈匣,剔透的紅瞳瞄了目不轉睛地盯著平板的她一眼,千束看上去對她突來的問題並不意外,只是淡淡地笑了。
「替我跟老師他們還有瀧奈保密喔。」
那雙手毫不猶豫地將填滿的彈匣推進Detonics,拉動滑套上膛。胡桃看著千束將Detonics收進槍套,穿上背帶,彎腰套好沙漠靴,拎著車鑰匙和西裝外套消失在LycoReco門外的夜色裡,只能拄著頰,心想:
就算同為夜行性生物,要深刻了解彼此也不是那麼容易。
深夜遊蕩的祕密最終沒有維持多久。
正確地說是,千束從來不曾想將這件事當作祕密。一切的起因微不足道,純粹是那夜結束工作,在廢棄大樓的樓頂等著清潔工到場,百無聊賴滑著手機看起院線片預告時偶然溜進眼底的時刻表。直到那時她才忽然明確意識到,自己活到了一個從來不曾想像過的年紀,理所當然地獲得了去看午夜場電影的權利,原先那樣可望而不可得的憧憬唾手可得,熱愛電影的她當然沒有不去試試的道理。隔天排休,擇日不如撞日。就這麼單純,說出來連她自己都覺得想笑。
上映時刻凌晨兩點二十分,千束獨占了整座影廳,整個身體陷進舒服的座椅裡,配著她向來喜歡的公路電影,一個人肆無忌憚地嚼完整份爆米花又乾掉整杯可樂,等她心滿意足走出電影院時已經過了凌晨四點。街上空蕩蕩的,整個世界彷彿戛然靜止下來,千束仰望夜空。東京的夜晚並不真正漆黑,這個都市始終未曾真正沉眠,但這當下,她周遭一概無人,夜天和街景都篩上了一層深沉的紺藍色。
千束邁出了步履。沒有目的。不需要目的。無論她漫步到哪裡,夜中的都市始終是深邃沉靜的紺藍色調。她想起小她一歲的搭檔身上那件次席制服。千束覺得自己真是重症。
她變得一有機會就往夜裡去。錦木千束承認,原先理應得不到的,現在令她深深著迷。
所以,祕密到頭來沒有維持多久。沒能維持多久。或者她從一開始就不認為那是祕密。她想過,或許等瀧奈十八歲生日那天,她們可以一起去看場午夜的電影。她總感覺到時她肯定能對瀧奈坦白更多事。然而,最終她沒能等到瀧奈滿十八歲生日那天。她想是因為她們一起結束任務的那個深夜,歸途中沉浸在紺色裡的街景非常美,而千束不想中途剝離最美的那個部分的關係。
所以千束開了口。
「欸,瀧奈,要不要隨便到哪裡晃晃再回去?」
鳶紫眼睛轉向她。那頭比夜色更深的濡羽色長髮,以及促使她屢次在深夜的街景裡漫無目的遊蕩的紺藍色制服裙襬在硝煙與夜風的香氣裡輕輕擺盪。
「都這時間了?」
「就是這個時間才好。」
千束笑了,朝瀧奈伸出手。瀧奈沒有拒絕,只是默默將手交給她,甚至沒問她想去哪裡,沒有過問理由。她知道瀧奈不會拒絕,就像她每次親吻瀧奈時一樣。
從那時起,深夜遊蕩從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
「千束,妳喜歡夜晚嗎?」
陪著她在深夜裡晃蕩幾次以後,瀧奈這麼問她。那時她的GR SUPRA正停在離任務地點不遠的港區倉庫地帶,她們並肩倚坐在車頭上,眺望著瞑色的夜天與海,花了點時間讓海風帶走硝煙的味道。
「嗯……這問題有點難回答。」
「明明三不五時就這樣藉機夜遊?」
「畢竟,以前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做這些事嘛。這些機會原本不屬於我。」
那張端整的臉龐轉向她。夜色裡那雙剔透的深緋眼睛依然看清了瀧奈試圖開口呼喚的唇,千束搶先一步,將食指豎到了瀧奈的唇上。摸不清她的意圖,鳶紫眼睛只能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她在瀧奈的注視間低下眼,輕盈地將瀧奈留著疤的右手手心牽進自己手裡。
「妳怕過夜晚嗎,瀧奈?好比還很小的時候。」
「……我想沒有。就算還只是訓練生,也很早就習慣了吧。」
「我想也是,Lycoris大概都這樣吧。最早的時候我對夜晚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想,從小就只是很模糊地有個『啊,這大部分是工作的時間』的認知這樣。」
千束一點一點讓指尖爬梳過橫亙在瀧奈手心的疤痕。從宮古島回來以後不知不覺養成的習慣之一。瀧奈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悄悄握住她生著槍繭的細長指頭。
「原本以為對夜晚的認知大概一直就會是那樣了。說不上喜歡,也不能算討厭,嗯,就是工作。誰知道那件首席Lycoris制服穿了十年以後,我呢,居然開始覺得夜晚越來越讓人害怕了。」
瀧奈依舊沉默,唯獨握著她的指頭的手傾注了更強的力道。像是庇護;像是不讓她躲;像是把她留在這裡,以免她又自顧自遠去,消失在紺藍色的夜間。
「不知道自己睡著以後明天會不會如常醒來,意外地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呢。一這麼想就感覺夜晚長得讓人生厭,睡覺也是浪費時間……我擁有的時間已經夠少了,再浪費三分之一在睡眠上不覺得很蠢嗎?反正不久後的人生愛睡多久就睡多久。」
「所以妳才老是熬夜?」
事到如今,她睡得很少對瀧奈而言也已經不是什麼祕密。千束沒有回答,只是淺淺地笑著,逕自將瀧奈的右手牽到唇邊,用輕輕印在指節上的吻翩然閃躲問題的答案。瀧奈重新圈住千束的指頭,千束閃躲了問題的答案,但始終沒有閃躲瀧奈的手。
「妳知道嗎?意識到的時候啊,那種感覺就戒不掉了。深夜看的電影,深夜喝的咖啡,深夜的陽臺。把這些東西都加總起來再升級,就是去電影院看的午夜場電影,還有散場後的夜間漫步了。那種做了無關緊要的壞事的小小悖德感,跟……該定義為獨占感嗎?嗯,對,獨占感。」
假如不是這樣的深夜時段,要獨占一些東西畢竟很困難。千束說。
「比如?」
「妳。井之上瀧奈。」
注視著她的鳶紫眼睛在她眼底鮮明地搖曳。她想瀧奈肯定已經得到了想要的回答。燦爛剔透的深緋眼睛又一次捕捉到那張唇先是抿緊,然後試圖開口的瞬間,這回千束貼到瀧奈唇上的不再是食指,是吻。千束沒有告訴瀧奈的是,每一次與她在深夜交換的吻,都讓千束感覺她的徬徨總算抵達了終點。
平時老是認真叮嚀她襯衫穿好、領帶打好,接吻接到喘不過氣的時候卻老是下意識動手扯她襟領,雖然千束並不在意。彼此的唇分開時瀧奈的手還抓著她前襟,鼻尖蹭著鼻尖的距離,她清楚聽見瀧奈幾乎就在她唇上說:
「妳不也一樣?千束。」
是不是?她以眼神這麼反問。這件事果然從一開始就不是什麼祕密,最少瀧奈想的和她一樣。千束笑得更開了。鳶紫眼睛始終把她的一切看在眼底,揪著她前襟的那隻手更是用力,瀧奈的吻重新疊上來的時候她想這下襯衫肯定得熨了。千束愉快而老實地湊上前去,放膽讓瀧奈的手將她的襟領扯得更亂七八糟。原先圈著她的指頭的手鬆開了她,溜進她的白金髮絲間,千束閉上眼,讓自己往比夜更深的地方去。
她已經知道夜晚並不真正漆黑,所以她也已經不再畏懼。面前那頭比夜色更深的長髮也是,她在漂亮的濡羽色裡探到纖白的頸,比當下任何明亮都離她更近,千束著迷地將吻印上去,感覺瀧奈一路從髮間溜到她腦後的那隻手將她整顆白金腦袋摟過去。漫長的夜晚也有漫長的好處。她在瀧奈的氣味裡深深呼吸,認真考慮起哪部電影與瀧奈十八歲生日的那個午夜最相應。
往後她肯定還是一有機會就往夜裡去。她依然會在深夜裡獨占著一些她想獨占的,但她不再只是一個人了。
2024.11.05
關於首席的放浪癖以及被她帶壞的次席。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