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將手伸向她的時候,春日的陽光柔和而溫暖,在那隻手上照出了淺淺的影。
她將自己的手交了過去。後來那隻手為她捎來了很多東西。借給她的BD和漫畫、從制服口袋裡隨意掏出的一顆糖、她為她精心挑選的穿搭衣物、想與她分享的一口鬆餅、早晨的咖啡、做完例行訓練時遞來的運動飲料、心血來潮買來送她的各種怪禮物……為她綁頭髮時,指頭爬梳過髮間的觸感;抱擁的溫暖。可以回去的容身之所。
每回那隻手伸向她,彷彿都將為她帶來未知的新世界。
意識到這件事以後,她驀地想起,那隻手第一次伸向她的那個瞬間,日光和微影一齊鮮明地落在那手心上的畫面,說不定其實正是某種預言。
從常夏之島回歸日常,她們第一個前往的地方是山岸醫生的診所。
明天一早她們預計要回DA總部去接受體能測驗與更新執照,在那之前得先讓千束做完拖沓了一段時間的定期健檢,替人工心臟充電。儘管因為滯留在海外而不得不推遲了定期健檢的時程,幸好期間千束的身體狀況看上去一切正常,山岸醫生握在手裡的報告數據也客觀地佐證了面前這個人的健康。
——健康。是嗎?
瀧奈坐在床畔,盯著擱在千束床邊的螢幕,回過神來她發現自己已經像好幾個月前待在千束的病房時裡那樣死命握緊了制服的裙襬。因為麻醉的關係,千束睡得很沉,生理監視儀正發出規律平穩的聲音,那是事到如今聽見千束心跳的唯一方法。她看著螢幕上人工心臟的電量百分比,始終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對生理監視儀發出的聲音感到放心。但至少那聲音提醒她,這個當下的錦木千束是貨真價實存在的易碎品,不是井之上瀧奈可以碰觸,應該碰觸的東西。
所以,她只是坐在床緣,靜靜地將握著制服裙襬的手收得更緊。
大概那就是原因了。瀧奈已經知道沒有什麼能夠逃過千束那雙緋紅眼睛。替人工心臟充完電,確認過從麻醉狀態清醒的千束沒有任何異狀,山岸醫生表示她們可以回去時,窗外照進來的陽光已經開始轉紅。她想是麻醉還沒徹底退乾淨的影響,千束在更衣室重新換回制服的樣子看上去有幾分倦怠。
「沒事吧?」
「嗯,沒事。」
瀧奈幾乎是下意識地發問,而千束的回覆來得很快。更衣室的櫃門關上了,她聽見千束問她:
「……那,瀧奈妳呢?」
「我沒事。」
「問題是妳的表情看起來不像沒事。」
「沒什麼。」
「瀧奈。」
「真的沒什麼。不知道,我想我只是──」
事實上,就連瀧奈自己也沒有預期。她的語塞並非意圖隱瞞,而是直白的困惑。直到剛剛那個瞬間她才終於意識到,千束或許又在不知不覺間替她捎來了她一直以來所不知道的感情。
「我只是有點不習慣千束安靜地睡著的樣子。」
千束的書包還擱在長椅上,那隻手看起來似乎暫時沒有要去搆提把的意思。她聽見千束輕聲回答。
「……這樣啊。」
「前一顆人工心臟被弄壞的時候,從延空木把妳救下來的時候,做完移植手術的時候……千束都像剛剛那樣,安靜地睡得很沉。」
「嗯。」
「好像……碰了就會壞一樣。」
那隻以身形而言顯得稍微偏大,修長而漂亮的手果然沒有去搆書包的提把。千束的手伸向了她,用力地、激烈地,像是在說這樣也不會壞似地,深深地擁抱了她。
「我想,那大概是害怕吧。」
「嗯。」
「而且,千束那樣睡著的時候,都好冷。從延空木上下來的時候……」
「那時是冬天。延空木又那麼高。」
而現在呢?梅雨季節已經近在眼前了,她們都換上了短袖制服,抱擁時透過前臂肌膚傳來的體溫貨真價實。彷彿試圖進一步反駁似地,瀧奈知道有溫熱的東西湊上耳畔。一方是千束的氣息,一方是千束的指頭,帶繭的指腹輕輕地摩娑著她的髮絲和耳後。
「做完移植手術的時候也是。」
「誰叫醫院的空調老是開得很冷嘛。」
她的手伸向她,夕日將千束的擁抱吞沒在影底。瀧奈緊緊抓著那襲紅豔得彷彿彼岸花的制服,終於在那一天第一次知道了名為恐懼的情感。
關於千束的一切,肯定是不可逆的。
瀧奈看著那張沉靜的睡臉,不意浮現了這樣的念頭。明明心裡就很清楚千束八成只是最近比較忙,今天又大老遠開車通勤回DA總部一趟,吃完晚飯後才會不小心直接睡倒在客廳沙發上,但她終究還是忍不住出於習慣,總之先彎下腰,將指頭湊向千束鼻前──
下個瞬間,緋紅眼睛默默睜開,瀧奈的指頭默默停下。
然後千束伸長了手,搆到她的頸,直接將她拉了過去。就像千束已經很習慣每回她總會忍不住伸手去探熟睡的自己是不是還在呼吸那樣,她也已經很習慣每回無一例外總在她的手還離得老遠時即已睜眼醒來的千束第一時間就是將她抱進懷裡,讓她確認呼吸和體溫。
「抱歉,老是吵醒妳。」
「就說沒關係了。」
但凡是千束給她的,一旦萌了芽,好像就再也不會消失。這份恐懼依然。至今她還是有點怕千束安靜地睡著的樣子。瑞希曾問她們為什麼不乾脆就住在一起,她想這也是理由之一。
「……我還是覺得,最好想辦法戒掉這個習──」
「瀧奈。」
千束帶繭的指腹穿梭過艷麗的濡羽色長髮,又靜靜地攀上了她耳後,就像第一次知道她的畏怖時那樣。只是她們果然也已經和當時不一樣了,那時僅止於抱擁的千束的手心輕盈地灌注了一點力道,她聽從那隻手,抬起頷,千束的唇疊上她的,拂在她臉上的溫熱氣息簡直不能再更清晰。
以千束為起點的東西果然是不可逆的。置身於茫洋的安心感裡,瀧奈終於明白,她將手伸向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沒有辦法再回去了。
2024/09/15
花の塔的「君の手を握ってしまったら/孤独を知らないこの街には/もう二度と帰ってくることはできないのでしょう」跟「君が手を差し伸べた/光で影が生まれる」這幾句歌詞實在是寫得太好了。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