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

慣例


明明是非常冷的二月天,蒼銀Ferrari迎著要雪不雪的深沉夜色和稀疏的街燈,趕在真正下起雪前駛進家裡的車庫時,節日的熱意似乎還沒有冷卻。

鬆開領帶,取下袖釦,襯衫的袖子才捲到中途,這個家的主人已然用她那纖細漂亮的指尖把一個巴掌大的紙盒遞到自己面前。咲夜捲好袖口,接過紙盒,走向廚房時順手將它打開。裡頭躺著四塊悉心包裝的巧克力。

她洗過手,隨意從盒裡拈起一塊,咬了一小口。本想用巧克力的口味作為今晚選酒的依據,舌尖上滾轉的滋味倒先讓她歪了歪頭。

「真難得。很普通的巧克力呢。」

隨口這麼嘀咕,將指尖上剩下的那半塊擱進嘴裡,她想了想,轉身走向廚房一隅的酒櫃。嗯,果然就是普通的巧克力,並不格外美味,也稱不上奇特或難吃,極其平常,能輕鬆吃完的巧克力。

「這樣評論人家特地親手做的巧克力都不覺得失禮?」

哦,所以是這麼回事。咲夜抽出酒瓶,從餐櫃裡拿了兩只合適的高腳杯,回頭將杯瓶擱到吧檯上時,坐到高腳椅上的蕾咪莉亞正好拄起頰,漂亮的深紅貓瞳肆無忌憚地對她露出了冷冷的笑容。取出慣用的侍酒刀,俐落地劃開鉛封,手裡一面扭著軟木塞,她淡淡地笑了。

「嗯……怎麼說呢?」

依例將完整地扭出瓶口的軟木塞遞到線條小巧細緻的鼻尖前,那些纖細漂亮的指尖最終還是愉快地把軟木塞接了過去。奉上高腳杯,一面留意著傾入杯中的紅酒,收轉瓶身的同時,咲夜說:

「畢竟習慣了老是面不改色地拿出一堆驚奇的您啊。」

真的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呢。她想。

即便已經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習慣了這樣的作風,咲夜依然清楚記得第一次從那隻高雅的手裡拿出來的驚奇是什麼。證件。是的,就是平凡無奇的身分證件。日後也看過好幾次。然而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當下懷疑起日常戴慣的平光眼鏡或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什麼問題,甚至開始覺得自己的數學莫非不太好的震驚。

再怎麼說,身為一個多少有些自負,也在小有名氣的餐館裡工作的侍酒師,樂於服務的同時,還是有一些最低限度的道德操守必須遵循。請她挑酒當然不是不行,問題在於請她挑酒的不管怎麼看都只能是未成年少女(當時她一度懷疑她家大小姐上高中沒有,事到如今就讓這個疑問成為永遠的過去吧),她認為下意識且彬彬有禮地回答了「請問您到達法定飲酒年齡了嗎?」的自己真的沒有錯。

就是那個時候,和優雅而不失禮貌的惱火微笑一起遞到她面前的證件。上頭清楚分明記載的出生年月日固然讓她看傻了眼──後來大小姐曾說,當時生氣歸生氣,其實也挺愉快的,她那樣的表情並不多見──不過最終真正令她幾乎走神的,是這個人挑起酒來時的知識和談吐,以及喝起酒時的樣子。

「對待紅酒很行,對待女孩子倒是得再加把勁呢。」

為嬌小的身影注好第一杯酒,試過酒後,她的大小姐這麼揶揄她。但她想,大小姐是對的。那張伶俐的嘴不出多久便承認喜歡看她開酒,說不曾看過剝鉛封時這麼煽情的手;倒是她,後來甚至還得花一點時間,才曉得自己目不轉睛看著那些纖白指尖拈起高腳杯的眼神,其實便是所謂的著迷。只有酒她是不會搞錯的,至今依然。

「嗯,開得正是時候。」

唯獨這點,她的大小姐也贊同。聽見蕾咪莉亞這麼說,咲夜端起自己的高腳杯,含了口酒,餘光正好錯過那纖細的喉頭滿足地顫動的瞬間。她深深呼吸,鮮烈複雜的香氣一鼓作氣湧進鼻腔,嚥下紅酒時,那雙白皙骨感的手已然放下酒杯,愜意地剝起開心果來了。大抵就像這樣。太美了,看過一次便不曉得視線應當往哪兒擺,錯過也好。

想必從那時起就知道這件事了吧,畢竟曾壞心眼地說偏偏就喜歡看她困擾。在那之後陸陸續續又造訪了幾次,每回總指名要她侍酒,每回總帶著滿意的微笑離開。咲夜自認對這份工作得心應手,那張證件理應會是她們之間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意外,然而,不出人意表的話,她就不是蕾咪莉亞.斯卡雷特了。

又一次從那些纖細漂亮的指頭裡拿出來的驚奇是一張臨走前遞給她的紙條。確認她接走了,也不管她看了沒有,便自顧自擺了擺那隻拿著高腳杯時顯得莫名成熟性感,道別時又無比瀟灑的手,踏著優雅的步伐走掉了。她趁著工作的空檔將紙條攤開,紙條上以流利成熟的筆跡留了一串SNS帳號,老派卻又正統得直逼可愛(這部分倒是和她整個人非常相應)。

從那時起咲夜就知道,這肯定是有趣的一個人。或許正是那種可愛的老派說服了她──附帶一提,那張紙條她好好地保留了下來。

「不幫忙吃點巧克力嗎?」
「試味道時已經吃得夠多了。」

悠閒地將剝好的開心果放進嘴裡,配上一口酒,深紅貓瞳這才帶著慵懶的笑意轉向她,補了一句:「再說那是特地留給妳的,要心懷感激好好吃完喲。」

她老實地朝紙盒伸手,又咬了口巧克力。儘管不到喜新厭舊,不過容易膩,永遠在追求新奇的個性在這種小地方也表露無遺,始終如一。認識還沒多久那段時期,邀她一起上館子幾乎成了一種興趣,其中不乏難約的餐廳、罕有的好酒,也不曉得味覺到底被養得多麼刁鑽,但她似乎也沒有什麼資格說人就是了。

再好的館子,去過幾次以後照樣覺得膩,卻意外地十分享受她的手藝。有一回弄到了一支年份挺好的紅酒,卻拿不定主意上哪開,她想了想,乾脆把人招到家裡。果真是非常好的酒,她至今一直記得那味道,不過記得更清楚的是與她挾著家裡的餐桌,就著微醺的頰,將銀叉上烤得恰到好處的牛肉送進口中前,蕾咪的那句話。

「真希望能一直和咲夜在同一張餐桌旁吃飯呢。」

說實話,咲夜當時並不曉得這句話究竟有幾分認真,又或者純粹是她的大小姐喝得有點醉了。深紅貓瞳望著她時總是不可一世地笑,高貴任性得像隻被寵壞的貓。不,其實她也不太肯定被寵壞的是哪一邊,最少後來那些纖細漂亮的指頭毫無預警地信手將一臺Ferrari的車鑰匙拋給她,說「還是這種等級的車坐得比較慣」時,她真的不太知道。

不時仍一起找館子去,不時仍到她家開酒吃飯。日子似乎一如既往,可認真說起來終究是有那麼一點不一樣。一開始有點困擾地收下的車鑰匙到頭來也習慣了,每回下了班,或將人送到家,歸途的夜路上被街燈或月光照亮的布列塔尼藍車身,與道別時從她鼻尖前溜開的髮有著極其相似的色澤。而返家途中的副駕駛座終於讓她任性的大小姐滿意以後,這位某種意義上的小暴君差不多也開始對回家這件事本身感到麻煩了。

於是理所當然地,她任性的大小姐變得會在她家過夜了──雙方都不是什麼幼稚的孩子了,開酒早晚開進房間裡,對此她也不是沒有預感──只是前前後後也沒真的住過幾晚,很快又感到另一種有別於回家的麻煩。其實她並不介意家裡多出一個人,也不怎麼介意在假日或去工作前花點時間先開車送她回家,不過當事人似乎不這麼想。

那日她的大小姐又拎了年份極好的紅酒來,就和當前一樣,坐到(她家的廚房)吧檯前。咲夜端詳著酒標,手正打算往抽屜的侍酒刀伸時,不意聽見蕾咪莉亞說:

「噢,對了,還有另一樣東西要給妳。」

一串鏘鋃脆響,殘影從眼前劃過。她下意識伸手接住朝她飛來的東西,發現又是一串鑰匙。有點面熟,好像在哪裡看過的一串鑰匙。

「我想了想,咲夜乾脆搬過來吧。」
「欸?」
「總不能老是要妳當我司機。」
「我不覺得您有那個意思就是。」
「反正家裡也缺個侍酒師。」

瀟灑的侍酒師拎著鑰匙,只能困擾地苦笑。偏偏平時不可一世的深紅貓瞳在那當下只是微微透出了一點耽溺的意思,思索的樣子顯得那麼老成。啊,這個人是認真的啊。她想。

「而且,果然還是希望能一直和咲夜在同一張餐桌旁吃飯呢。」

紅酒還沒開,她的大小姐並不醉,笑起來又有那麼點不可一世的味道了,只是看上去果然認真。

片刻的沉默後,鑰匙又發出了一串微響。然後是抽屜的滑軌拉動的聲音,她拿出侍酒刀,熟練地劃開鉛封,只剝下上半部分,將下半鉛封完好無缺地留下。常聽人說紅酒鉛封的下半部分就像女人的衣服,剝光是有失禮數的;她當然不會剝光紅酒的鉛封,但她肯定自己想剝光眼前這遠比紅酒纖細困難的女人。

收疊侍酒刀,遞上旋下的軟木塞,將高腳杯擱到蕾咪莉亞面前,咲夜說:

「我給您一個建議。」
「嗯?」
「這話不要隨便對別人說。」
「這不是玩笑喲。」
「──您要曉得,這聽起來和求婚沒有什麼兩樣。」

往杯裡注了三分之一滿,優雅地收轉瓶身,咲夜看著那些纖細漂亮的指頭愜意地搭上杯腳,輕輕晃了晃高腳杯。似乎滿意於她的視線,稚氣卻不失高雅的臉龐上,從容老成的微笑更深了,蕾咪莉亞慢條斯理喝了口酒,說:

「下回我會記得準備戒指的。」

事實上是,沒有下一回了。再次拿起侍酒刀為她開酒,就是站在當前的中島吧檯邊了。但咲夜並不在意。她總感覺那雙愛憐的手交到她手裡的東西已經夠多了,以致巧克力都甜滋滋的。明明放了不少黑巧克力才對。紅酒入喉時仍感覺得到可可稍微帶酸的香氣,非常順口。

「您真的不試試嗎?和這支紅酒挺搭的呢。」

她說,修長的指頭自然而然又伸向紙盒,挾起最後一塊巧克力。深紅貓瞳瞥了她一眼,手裡的叉尖自顧自地撈起了生火腿,咲夜到頭來只能苦笑,乾脆地咬下送到唇畔的巧克力。

「……嗯?」

口感不太對。似乎咬到了什麼東西,幸虧咬得不是太用力。順手抽了張廚房紙巾,以不失禮貌的舉措將剩下的半塊巧克力攤到廚房紙巾上,看清楚從咬下的缺口探出頭來的東西以後,蒼藍眼睛默默轉向面前的蕾咪莉亞。始作俑者只是端著高腳杯,愉快地像個小少女般輕聲笑了出來,那樣子完全就是犯罪。咲夜只有這種念頭。

「不是對普通的巧克力有意見嗎?」
「來這招啊……」

從咬下的缺口探出來的東西是什麼呢?不會錯了,肯定是她想的那樣東西。不過她依舊耐著性子小心翼翼地將剩下的半塊巧克力剝下,將嵌在巧克力裡頭的東西拿了出來。硬梆梆的,總不會咬壞吧。她還比較擔心自己的牙齒一點。

從巧克力裡剝出來的是一只銀晃晃的戒指。

望著攤在手心上的東西,咲夜不得不承認自己一時感到不知所措。從最一開始交到她手裡的那張證件也好、遞給她的紙條也好、隨意拋給她的Ferrari,甚至是這個家的鑰匙也好,總是這樣。她怎麼贏得了她的大小姐?

「您對我的牙口還真有信心呢。」
「畢竟成天和咲夜一起吃飯嘛。」

握著戒指,站到水槽前,扭開水龍頭的同時,咲夜說:

「……明明不用特地做這種事也行的。」
「但我果然還是想得到咲夜啊。」

蕾咪莉亞說。笑瞇瞇地拄著頰,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那理所當然的樣子,肯定就是這個人認真時的面目吧──每回對她說好想得到她時,總是這樣的神情──這個體悟來得有些晚了呢。

仔細將那只白金戒指洗得乾乾淨淨,又從背心口袋裡抽出手帕,確實把它收乾、擦亮,拈起戒指,在那雙深紅貓瞳的注視下嵌進自己的左手無名指指根以前,咲夜不忘將方才剝在廚房紙巾上的最後一點巧克力放進嘴裡。

果然還是很普通的巧克力。以出自蕾咪莉亞.斯卡雷特之手而言,太普通了,正因太過普通,所以才顯得格外特別。

嗯,真的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呢。咲夜想。



〈Extra〉



「是說,其實我有點意外哩。」

明明已近午夜時分,小小的居酒屋依舊坐了八成滿,人聲鼎沸。從店員手裡接過Canada Dry,扳開易開罐拉環,把清涼的薑汁汽水往玻璃杯中傾時,咲夜不意聽見魔理沙這麼說。

「意外什麼?」
「嗯~感覺妳好像會比較喜歡年紀比自己大的對象?」

啜了口Canada Dry,咲夜順手拾起筷,只說:

「別看她那樣子,年紀確實比我大喔?」
「真假!?」
「而且大了半輪。」
「噗!」
「嘩……」

相對於差點不小心噴了滿桌生啤酒的魔理沙,豪邁地一口喝光杯中的熱燗,擱下豬口的靈夢支著頰,繼續替自己注酒的同時好整以暇地開口:

「也好啦。本來我和魔理沙私底下還在討論,要是有一天妳終於進了警局,我們會去保妳出來的。」
「看,夠朋友吧。」
「不過保證金記得要還就是了。」
「……我可以回去了嗎?」

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咲夜將一塊熱騰騰的蟹肉奶油可樂餅夾進自己盤內,以筷尖稍微撥開炸衣,好讓內餡的溫度降下來一些。靈巧地驅策著筷子的過程間,無名指指根上的戒指不意映入眼簾,再看看面前兩個毫不客氣放聲大笑的損友,貓舌小心地咬起蟹肉奶油可樂餅,決定不繼續在這沒營養的話題上攪和。

「是說,都到居酒屋來了,喝什麼無酒精飲料啊?」
「也不想想是誰毫無預警約人下班以後出來吃宵夜?我等等還得開車回家呢。」
「啊,對喔。」
「某種意味上真的被套住了呢,妳。」
「我不這麼覺得喲?那可是遠比我還自由的一個人。」

太自由了,做什麼都看心情,基本上是說不動的。好比散會回到家時都過了凌晨兩點,赴約前已要她不必等她(雖然深夜大抵才是大小姐活躍的時段就是了);然而當她拎著西裝外套和公事包從車庫上樓,起居室的燈依然亮著,嬌小的身影在L型沙發上打起了瞌睡,摟在手裡的平板顯得岌岌可危。

咲夜在沙發前屈下膝,接走平板,順道把人搖醒。上樓洗澡前的最後一眼,嬌小的身影在沙發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夜很晚了,簡單沖完澡,走出浴室時只剩夜燈和她房間裡的燈留著。才走到門邊就遠遠察覺那頭帶著薄暮天色的銀髮從自己床上的被窩間探了出來,她帶上門,熄了燈,輕手輕腳跟著鑽進被窩。

人已經自顧自睡熟了。唉,真的說不動呢。儘管就是這點可愛。



(Fin.)



嗯?你問我為什麼覺得現PARO無法複製這對主從在本家的絕大多數香點但還是又寫了?
那還用說,從頭到尾只為了讓咲夜每天穿三件式西裝上下班噴大小姐滿臉啊。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