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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r Away


這回她選擇不將背影留給她。

有時,艾莉絲也會覺得自己離開的樣子是不是太過灑脫了。每一次出發前,母親在家門口給予她的擁抱多少總給她這種感覺。她會回覆母親一個深深的擁抱,依舊拉著行李箱,乾脆地坐上停在家門的計程車,隔著車窗,用最瀟灑的笑容和動作揮一揮手,就回頭那麼一次。

終於掏出手機,隨手拍了張相片,再添上一些訊息給蒂法,已然是她在機場候機室裡溫吞地喝著拿鐵,等候登機時的事了。訊息的回覆來得很快,她曉得蒂法必然記掛著,她早早就將出發的時間告訴了那孩子。回覆的內容也很簡潔,只是要她一切小心。

螢幕上游移的纖長指尖稍微猶豫了一下,最後沒有撥出電話。她給蒂法的答覆是,她會的。

她會的。艾莉絲.蓋恩斯巴勒沒有什麼不能答應蒂法.洛克哈特的。出發前最後一次到第七天堂去過的那一晚,激情時比平時都要激情,平靜時也比平時都要平靜,那孩子溫柔地將她擁在懷裡,鳶紅眼睛凝視著她,只說:「落地後給我一通電話。什麼時候我都接。」

她會的。她當然會。所以不是現在。艾莉絲熄了手機螢幕,又喝了口拿鐵。

她想,這樣對彼此都好些。她對天空所擁有的複雜情結,蒂法也是知道的。她將視線轉向落地窗外,天氣晴朗,幾近無雲,青空蔚藍鮮明得完全不遜她那雙漂亮剔透的祖母綠眼睛,無比適合飛行的天氣。只是,無論那將是一趟再怎麼平穩順遂的飛行,那片多年前用這方式帶走了親生父母親的天空依然蔚藍,依然遙遠,再怎麼接近其實也無法接近,彷彿和一切都無涉,美得令人生厭。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確認那種遙遠,她在飛行的途中,怎麼樣就是無法闔眼。

艾莉絲已記不得她是什麼時候發現這個事實的,總之老早就習慣了,身畔的波士頓包裡穩妥放入了針對這種情況的對策:一、兩本部頭稍微大一點但不致太難帶的小說,平板當然也是不可欠的。隨意閱讀,看個幾部電影,或處理一下無關緊要的設計稿,漫長的飛行時間眨個眼也就過去了,至多是在她真正眨眼的時候留下一定程度的酸澀和疲倦給她而已。

這樣的酸澀和疲倦,往往會在她落地後走出機艙、踏上空橋,呼吸到清新凜冽的空氣時,被推到身心最角落的地帶凍起來。不時甚至會有雪的氣息。二月中下旬的極北之地,春天的腳步還在非常遙遠的他方。在這裡,寒意恐怕還比她要再鮮明一些,每年只有這個時候,幾乎忘卻了寒冷的她會在故鄉嚴峻的空氣裡老實地縮起纖細的頸──縱使都好好地給風衣加上羊毛內裡了──把甚至凍得有些紅的鼻尖繼續往圍巾湊。

辦妥入境手續,領到行李,去取回到老家時總習慣租來代步的野馬(坦白說她好喜歡這車的綽號)以前,艾莉絲掏出手機。電話很快被接了起來,她並未留意遙遠的國度現在是什麼時候,也無須留意,她只在意那孩子想必一直在等待她。

「好冷。」劈頭第一句,艾莉絲就這麼說。

蒂法總是懷疑她到底還具不具備對冷的尺度,成天說真好奇她冷起來是什麼樣子。現在,她終於有辦法讓那孩子知道了。聽她沒頭沒腦拋出這句話,電話那頭先是愣了愣,似乎花了點時間才理解她的幽默,輕笑起來。明明不在面前,艾莉絲總感覺她看到了那張典雅的臉龐忍不住溫柔地彎成了苦笑的模樣。

『妳還好嗎?』
「嗯,沒事。總之落地了。等等要去取車,我到家再說?」
『好。自己開車小心。到了報個平安?』
「我會的。」

掛了電話,順利取到了預約的車,艾莉絲將行李箱塞進後車廂,拎著波士頓包,迅速鑽進駕駛座。儘管不至於到逃離嚴寒的程度,可取車途中也不過離開室內短短二十分鐘不到,細緻挺拔的鼻尖還是凍得略略發紅了。她想了想,再次掏出手機,將自己難得好好穿著一身冬裝(兼鼻頭發紅)的樣子拍了下來,傳給蒂法,這才繫上安全帶,發動引擎。

從機場開到市郊老家還要好一段車程。白晃晃的野馬駛過依舊積著雪的街道,她就著車內流通的暖氣吸了吸鼻。是不是離開的時日已漸漸久了的關係呢?總感覺自己從前是更不怕冷的,還留著隆冬時節在老家庭院深深的積雪裡盡情翻滾歡鬧的記憶,那時她的鼻尖也曾這樣略略泛紅嗎?不記得了。

只有父親和伊法爾娜媽媽的笑容依然記得好好的。艾莉絲很清楚,無論她身在哪裡,另一個遙遠的地方,總有人在等待她。

在遙遠的兩地,開著不一樣的車,駛進不同的車庫。等待她的人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存在著,但總歸是在的。各式各樣的不同裡仍有相同的地方,艾莉絲掏出鑰匙開門,走進門內的第一句話,必然是──

「我回來了。」



嚴格來說,她──這裡或許應當使用更精確的描述──艾莉絲.法雷彌斯.蓋恩斯巴勒,並不是那類苦於時差的人。長年工作下來,也已很習慣作息微妙地不規律,或將睡眠時間壓縮到極限;然而一返抵家門,凍在身心角落那些歷經長途飛行與駕駛的疲憊還是慢慢地隨著法雷彌斯家重新開始運轉的節奏逐一融化,漫了出來。

最低限度整頓過行李後,她發了簡短的訊息給蒂法報平安,隨後便將手機留在房間的床邊櫃上充電,洗了澡,換上睡衣,也不管時間其實才近暮(反正在這極北之境,這個季節依然是夜晚要長一些),往床上一倒,很快陷入深沉的酣眠,往往連夢也不會作。

醒來通常是隔日了,只有或早或晚的差別。艾莉絲並不討厭這種每次一到家埋頭就跌進深睡的感覺,年復一年的習慣,彷彿某種確認。她回來了,而這個家依然溫柔地迎接著她,守護著她的確認。

盥洗後整裝,難得不含混的冬裝總給她一種回到老家的踏實感,以及身在遠方的飄忽感。不過大抵都能懷著睡了個好覺的清爽心情(同時八成也感覺飢餓)拎起鑰匙,開車上街,找間咖啡館吃點東西、喝杯咖啡,然後去採買。時間還允許就在街上蹓躂一會兒,若是起得晚了些,原則上在天色轉暗前便會驅車返家。

接著就是整理的時間。

畢竟已長年不在老家生活,平時的維護自然是不可欠的,至今當然仍持續託人定期來打理。然而艾莉絲知道,某種意味上,法雷彌斯家的「整理」是只有她才作得到的。一年一度,她將為這個家帶回什麼,又帶走什麼,或是維持著不變的風貌,只有艾莉絲.法雷彌斯.蓋恩斯巴勒能夠決定。

花上兩、三天把家裡內外以她習慣的方式徹底整理一遍,大致上,近年來她所能做的,的確也只有加以維持了。掃除告一段落後,艾莉絲點起客廳的壁爐,倒了一小杯那天上街順道買回來的伏特加,算好時差,窩到壁爐前的搖椅上,捲著毛毯,撥了電話給蒂法。

「以前明明覺得一個人在老家壁爐前喝的伏特加還不賴的。」
『怎麼了嗎?』
「嗯……該說是少了什麼味道嗎,大概是習慣了吧?認定了酒就是一種應該和妳一起喝的東西。」

又是一連串輕笑。她好喜歡蒂法這樣笑。有點無措,但非常寵她的笑。

『等妳回來,再一起喝一杯吧。』
「嗯。或者,也許將來,妳可以和我一起回來……」

不知道是兩三天大掃除下來累了呢,還是一個人喝的伏特加有點太烈了,最後掛上電話時她已極其惺忪,到頭來就這樣裹著毛毯在躺椅上睡了一會兒。閉上眼後,微弱的火光好像還在瞼後似有若無地跳躍,她從小就喜歡這樣的時刻,迄今不變,只是在這樣的不變裡,她其實也一直默默地帶回了一些東西,又帶走一些東西。她想。

艾莉絲習慣在整理完老家的隔天迎接那個日子。一年中就這麼一次,隆重地換上黑色風衣──不過她直覺認為父親和伊法爾娜媽媽肯定不怎麼喜歡她身上沒有什麼顏色的樣子,還是慣例搭上了深紅色圍巾──攜著一束純白的百合,去見他們。

她會花點時間,和他們說說話。她想是今年自己帶來的東西比較多的關係,說起話來花了更久的時間,以至於回過神來,已有細瑣的雪花落在肩上。她並未在意,只是自顧自地在心裡說了下去。

……總之呢,我現在很好。比過去更好了。去年以前還只是有喜歡的人,如今我和她在一起了,好好地生活著喲。將來如果有機會,我會把那孩子帶來的。我知道你們會等我。她也在等我……

所以請原諒她。原諒艾莉絲.法雷彌斯.蓋恩斯巴勒,是一個飄忽的,習於遠行的人。

她也沒將背影留給他們,一直以來都沒有。

走出墓園時艾莉絲從不回頭。上車前她深深吁了口氣,嚴寒的空氣凍得鼻腔深處隱隱作痛,卻又有一種乾淨凜冽的痛快,只在這極北之境才體會得到。她拂去肩章上的落雪,不意透過野馬的後照鏡發現自己的鼻尖又凍得略略泛紅了,於是不再蹉跎,鑽進車內,發動引擎。

接下來還會在老家留上一段時間,然而她打算利用接下來的幾天出個遠門,往更北方去。這個季節還有機會見到極光,相機也備妥了,一如她帶了好些東西回到這片遙遠的土地;預備動身回到另一片遙遠的土地時,她也希望能帶些東西回去。大概還會拿走一瓶父親珍藏的威士忌。她總感覺好像聽見了父親的聲音,說:沒關係,拿去吧。

在細雪裡駛過市郊,廣袤的風景裡,她想起在那個沒有雪的地方,那孩子曾對她說,她真是何等飄忽的一個人。

飄忽的日子會繼續下去。遠行時不留背影的日子肯定也會繼續下去。但艾莉絲已明白了自己之所以這麼選擇的理由。因為,她會用最美的方式,帶著一些東西瀟灑地離開;同時,她也會用最美的方式,帶著一些東西好好地回來。

回來。然後用最清澈透明的聲音告訴那些等待著她的人們,說:我回來了。



2021.03.01



接在〈印記〉之後,這篇的溫度差好像大了一點(苦笑)
不知道是不是該說摻雜了對REMAKE的私心期望的一篇。
始終感覺艾莉絲吸引自己的原因是那種飄忽感,誰都不擁有她的美。
但那種飄忽感的根源,大概是寂寞吧。
當然她離開的時候那麼美,不過,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她也能用一樣美的姿態回來呢?
就是這樣,濛濛北國般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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