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是什麼時候喝完的?
事務所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將空蕩蕩的馬克杯杯底照得一清二楚。艾莉絲端起馬克杯,自散滿材料與工具的工作桌邊起身,走向茶水間,同時模模糊糊地試著回想這個問題,不過沒能得到精確的答案。大概是事務所的燈自午後就沒有熄過的緣故,外加整日下來手邊進行的都是只能一步一步踏實地埋頭苦幹的建築模型,更是格外地讓她失卻時間感。
洗著馬克杯,祖母綠眼睛順道瞄了牆上的掛鐘一眼。十一點零六分。不上不下的時段。她認真考慮起是該將馬克杯掛回杯架上就此結束工作,撤退回家;或是乾脆從冰箱裡撈出一罐提神飲料再繼續與模型搏鬥到一個段落,在事務所過夜──還沒下定論,遠遠倒是聽見自己留在辦公桌上的手機響了,她總之先將馬克杯掛回杯架上,回到桌邊接電話。她知道是蒂法。
「到家了嗎?」
「不,還在事務所。可能會再留一下。」
「在趕件?」
「嗯……也不算?純粹是在做模型,回過神來就這個時間了。」
電話那頭傳來長長的,簡直都可以鮮明浮現那頭疼的表情的嘆息。然後柔軟的聲音頃刻就變得果決,總讓她想起那雙手擁抱自己的感覺。
「聽好了,艾莉絲。收工。現在,立刻,馬上。等我一會兒,我去接妳。」
啊。這麼說來今天是週二,這孩子休假呢。其實剛過十一點,還不到午夜,和以往不時都跨日了才抵達第七天堂門前相比算是早了;難得的公休日,要不她自己開車過去吧──她倚在桌邊,再次透過掛鐘確認了現在時刻,清澈透明的聲音才發出試圖這麼提案的第一個音節,蒂法便打斷了她,又複述一次。
「我去接妳。」
好。她說。到了這時,她就只會有這個答案了。放下手機,重新往工作桌上一望,要完成剩下的進度約略還需要一個半工作天,但就這麼放任材料工具散在桌面各處也不太好(再怎麼說都不是欠缺實務經驗又趕著交作業的學生時代了),她著手收拾,簡單整理過各式工具、圖面和材料,將過程中產生的紙屑和零碎的餘料確實清進垃圾桶,自茶水間的儲物櫃拿出掃帚和畚箕──這個時間點打開吸塵器似乎有點沒禮貌了──工作桌和座位周遭才掃到一半,她聽見門把扭轉的聲響,抬頭一看,正好和鳶紅眼睛的視線對個正著。
「我收拾一下,很快就好。」
「不用急。有什麼需要我幫忙嗎?」
「沒關係,都差不多了。」
把工作桌和座位一帶掃過一次,好好地物歸原位,艾莉絲再度走出茶水間,回到桌畔,撿起為免有礙精細作業而脫在辦公桌角落的錶和三只一式的手鐲時,蒂法正略略彎下身,仔細地盯著工作桌上一樓建物部分大概完成了八成的白模瞧,那張雅緻而內斂的臉龐在充滿好奇與憧憬的時候看上去會顯得比平常稚氣,她非常清楚。
「到現在依然覺得,看妳做這些活像在變魔術似的。」
深邃細緻的輪廓忍不住彎成了幾分苦笑的樣子。將纖瘦的手臂穿進深紅風衣的衣袖裡,艾莉絲理了理風衣的襟領,信手拂開亞麻棕色的帶捲長髮,說:「若真的是在變魔術的話,就不會腳踏實地跟模型搏鬥了幾乎整整一天,都快開始渙散了卻連一半進度都還不到呢。」
「所以我來接妳了啊。」
這孩子有時怎就是這麼犯規。她微微斂起了剔透的祖母綠眼睛,卻斂不起唇畔淺淺的那抹笑。低頭確定東西都帶齊了,她拎起波士頓包,不忘將一併掛在肘彎的圍巾好好地替蒂法圍上──她幾乎能斷言這孩子肯定是每次都期待她這麼做,才老是刻意不圍圍巾來找她,要的不是其它,總之必須是在她頸上停留過的那條圍巾──直到指尖滿意地溜過那只精緻的淚滴型耳墜,她才終於開口:「嗯,走吧。」
熄了事務所的燈,門扉後頭徹底暗去的瞬間,夜的氣息忽然一口氣迎來,彷彿停滯已久的時間倏地開始運轉。在樓梯間的薄明中掏出鑰匙鎖門,確實上鎖的聲音和鑰匙抽出鎖孔的一連串聲響令她長長地吁了口氣,幾乎就在同時,漂亮的手已停在她身前,空蕩的手心是頑固,更是安靜等待的樣子。
「回程我開。妳累了吧?」
艾莉絲乖乖地將整串鑰匙交到蒂法手裡。那手接走了鑰匙,隨後則是另一邊空蕩的手心等著她,這次她把自己的手交了出去,感覺纖長指頭穩妥地牽上來。下樓的腳步聲一前一後等間隔地響起。這孩子連對她的頑固都是柔軟的。
「騎車過來的?」
「不,電車。」
穿過樓梯間微明的燈下,走上大街,往停車的老位置去,城市部分的燈火依舊通明地亮著,越是亮,越是顯得夜的氣息深沉。牽著她的那隻手並不以為意,和她並肩走過燈下的樣子看上去非常習慣了,柔和典雅的臉龐偶爾轉向她,光艷的濡羽色長髮輕輕搖曳時映著光,透出一點獨特的霜白色澤,凜冽有別於自己,比夜還要夜的面貌。
悉心照顧得雪亮的骨董老金龜在停車場一隅靜靜地等待著她。現在是她們了。先後鑽進車內,繫上安全帶,她聽見蒂法的輕聲低語挾在插上車鑰匙,發動引擎的一連串瑣屑細響間傳來。
「累了就瞇一下?」
「沒那麼誇張。又不是連續熬夜好幾天了。」
「別忘了妳可是前科累累的慣犯。」
在後視鏡裡對上眼,到底是頗有年紀的老車了,無論再怎麼客氣也只能以仄暗形容的狹窄車室裡,僅有勉強借著窗外的光時才能稍微捕捉到一些明晰的祖母綠和鳶紅色彩,此外大抵仍是夜的氣息,以及略帶涼意的空氣(就不要為難老車的空調系統了)。不知怎的,這縮限在小小的車內的夜的面目,總令艾莉絲感到非常放心。
艾莉絲.蓋恩斯巴勒是慣犯的話,那麼,蒂法.洛克哈特就是那個慣於處理慣犯的人了。她想。其實蒂法像這樣來接晚歸的她並不是多麼地稀鬆平常,彼此都開始工作後更是無多,但總歸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才會是非常習慣的樣子。差別只在於,那個時候她們還不牽手。
也不怎麼會在後視鏡裡對上眼,直到這孩子後來索性也去考了汽車駕照。最初是窩在系館趕模型趕得七葷八素幾乎要忘卻晨昏的她接到蒂法上完夜班的電話,那是她第一次坐上VESPA的後座在凌晨被送回家。後來她偶爾就會接到蒂法的電話。那時她們還不牽手。那時蒂法還叫她學姊。那時學姊坐在VESPA後座,從機車後照鏡窺探不到什麼,了不起是一點漂亮的頷線,只能在同等強烈的疲憊和安心感中偷偷摸摸地考慮著,學姊是不是、能不能再把學妹摟緊一點。
艾莉絲至今還清楚記得那帶著鳶尾花香氣的濡羽色長髮輕輕拂掠過鼻尖的觸感。她想就是那時起,她認定了夜的面目,以及安全感是什麼樣子。
過了這麼久,她偶爾還是會忙得忘了夜的樣子。極其忙碌時,事務所老是徹夜燈火通明,亮如白晝,連帶滿桌的紙張和圖面白慘慘的,一回過神甚至真的天亮了。然而只要身畔的這個人來,明豔的濡羽色長髮略略晃蕩一下,她就能想起夜的面貌。
短短十幾分鐘的車程,然後再走過一小段街燈下的夜路,穿越薄暗的店內,點亮另外一盞燈。蒂法接過艾莉絲脫下的風衣,也阻止了她正打算彎腰收鞋的手,只說:「我來就好。妳該洗個澡好好休息了。」
她將手裡的波士頓包放到沙發上,走向臥房時,信手鬆開了繫髮的緞帶。在桌前摘掉錶和手鐲,和緞帶一併擱到老位置,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總給艾莉絲一種一切都在這短暫的頃刻間歸位的感覺。
等她洗好澡,夜幾乎已經漫到更衣室門邊。家裡僅剩臥房的燈還亮著,她借著微弱的光從留在客廳的波士頓包裡撈出手機,反手關上房門的同時,蒂法接走她的手機,擱到無線充電器上,然後拿起了吹風機,讓她坐在桌前。
她喜歡那柔軟的手穿梭在自己的髮間。她想蒂法也是。這孩子曾說羨慕她這頭帶捲的亞麻棕色長髮,特別在光下,反映出來的色澤和質地金燦,彷彿日光。最早有幾次,送她回去的時候格外遲──說遲算不算語病呢──是迎著晨曦到家的,後來甚至留在家裡吃了早飯才讓這孩子回去。認真想想,她那時整個人應該呈現一種很過分的狀態(再怎麼說都整夜沒睡了),照理是這樣的,然而在她家門前跨上VESPA的蒂法迎著明亮的朝日,對她說:
「總感覺和學姊待在一起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會想起白天應該是什麼樣子。」
其實她們或許意外地像。瀏海輕輕掠過額前的觸感順勢讓艾莉絲閉上眼睛,結果不出多久,睡意已開始涓涓湧現。她決定在自己因為太舒服而忍不住瞌睡起來以前,先把該問的問題問一問。
「對了,蒂法。趁我還記得。」
「嗯?」
「……明天早餐想吃什麼?」
穿梭在她髮間的手沒有停,吹風機運轉的聲響裡摻進了蒂法短短的一陣笑。
「看冰箱裡有什麼,都可以。」
坦白說她希望蒂法好歹稍微點個菜還比較好處理,都可以才是最傷腦筋的。反正等明早睜開眼睛,實際去開了冰箱看看情況再來考慮吧。總之,她會在晨間好好地醒來,散著那頭明亮如日光的亞麻棕色長髮,先煮上一壺咖啡──
她知道,那就是這孩子心目中的明日應有的面目了。
2021.01.23
很多時候在光譜的兩極,但某種意味上又非常相像的兩個人。
一個人是日的樣子,一個人是夜的面目。
都在追求自己欠落的那個部分,合起來才是完整的。
大概就是這樣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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