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已滿是節慶的氛圍。
吃過午飯,從店員手裡接過外帶的咖啡,艾莉絲推開門,毫不依戀地走進戶外凜冽的空氣裡。明明是正午剛過的時分,建築區劃間切出來的天色仍然灰濛濛的,不怎麼具備時間感,彷彿天上和地上是兩個截然無涉的世界;或者那些時間感都被猛烈壓縮到身邊各式事物中了:方才等咖啡時櫃檯旁裝飾的聖誕紅盆栽、遞給顧客的紙杯、櫥窗裡的展示、舉目所及的各式看板和廣告,甚至隨意挑間店走進去時的背景音樂──一切都整飭的、統一的指向一個已然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節日。今早出門時她穿的若是平日愛用的深紅風衣,大概就能完美地、毫無滯礙地融入這股近乎熱狂的氛圍裡了吧。
回到車上,將手裡的保溫瓶和波士頓包擱到副駕駛座,艾莉絲脫了身上那件石色風衣,看一看時間,還是先扭開保溫瓶啜了幾口熱拿鐵,這才發動引擎。心血來潮轉開的廣播簡直像最後的追打,耳熟到幾乎要長繭的輕快旋律在小小的車室裡流淌,她看見後視鏡裡的自己甚至都露出了苦笑。
每到這個時節,空氣中總有一股愉快的情緒在渲染,鮮明一如街道上隨處可見的那些金紅裝飾。艾莉絲並不討厭這種盛大地迎接一個終結的感覺,她想自己等會兒的預定其實和這件事的本質是一樣的。終結並非總是使人感傷。
往往是笑容為她的每一件工作作結。
已然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起察覺到這一點的了,或許是從前某個像今天一樣,和客戶約定了交屋驗收的日子;然而艾莉絲知道這是她享受這份工作,以建築師這個身分為榮的原因之一。帶著客戶仔細繞遍屋內每一個角落,逐一進行檢查與確認;剛落成的新屋裡自然還不見生活的影子,也沒有商業區街頭俯拾即是的浮誇色彩,但那笑容裡頭渲染著的情緒是相同的。
這回也不例外。對艾莉絲而言,那股達成的感受總在結束驗收,和客戶在新屋前各自分頭,以笑容道別的時候最強烈地湧上來。同時大抵還會有一股非常颯爽的寂寞,獻給自己完成,而終將離開自己的作品。豐飽的成就感和微乎其微的寂寞雜揉在一起,那才是身為建築師的她所得到的十成十的滿足。照理說是這樣的──
拎著風衣和波士頓包,默默聽自己的高跟鞋鞋跟叩在地磚上,發出成串脆響,艾莉絲在頭一次經歷的奇妙感覺裡開始思索:為什麼呢?她想自己大概是,不,確實是有那麼一點點不夠饜足。
她試著回想,很快便找到可能的原因。她知道一定是自己變得貪心了,也知道理由。然而她無法抗拒,也不打算抗拒。她只是看過了更美的笑容。
她決定去見她。
回到事務所時天已半暗,冬日的夜晚一向降臨得很快。燈光照亮隨處攤放在製圖桌及座位上的設計稿,還有一些工作等著她完成,但手邊確定能在年內了結的案子經過今天下午後已然全數宣告結案。她扭開保溫瓶,剩下的最後一點拿鐵猶有餘溫,她就著那些餘溫,避開一不留神就會將她拖進黑洞的設計稿,簡單處理了點文書工作,準時在六點半熄燈離開。
城市的節慶氛圍不分晝夜,幾乎也不分範圍。出發前艾莉絲照例折向花店,等待店員包裝百合花束的同時,祖母綠眼睛到頭來還是轉向了店內販售的乾燥槲寄生花圈,左思右想的結果,乾脆花圈也一併買了,走出店裡時抱得滿手,幾乎有點狼狽。
一手抱著花束,一手拎著自己的波士頓包和花圈,在第七天堂的店門前扭轉門把,以纖瘦的肩頭把門頂開的樣子和平時開門進店的瀟灑大相逕庭,卻和那句每次都沒能好好說完的「歡迎光臨」意外地相應。艾莉絲正這麼想,一雙襯衫衣袖半挽的手已經伸到面前,接走花束和裝著花圈的提袋,轉身走進吧檯前,鳶紅眼睛覷了她一眼,隨後視線便明確指往吧檯角落的老位置。
「吃過飯了?」
「還沒。」
她聽見趁她在脫風衣的空檔先將那束百合安進玻璃花瓶的蒂法這麼問她。鳶紅眼睛又看她一眼,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苦笑著轉向一旁的廚房。店內的暖氣正強,她連牛仔西裝外套和圍巾也一道脫了,在老位置上捲著櫻色襯衫的袖子。一面解著袖口的鈕扣,她忽而想起,她已有好一陣子沒有坐在這位置上喝一杯了。
不出多久,一盤熱騰騰的肉醬麵連同叉匙、紙巾跟起司粉一併送到她面前。大概是她來的時間尚早,依舊落在晚餐時段內,聽見她還沒吃飯,那張漂亮的臉龐難得沒有不滿的意思,只是耳提面命:「吃完才准妳點喝的。」
「怎麼知道我想喝一杯?」
「嗯……因為妳難得穿著高跟鞋?」
什麼跟什麼啊。艾莉絲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沒有錯過給出這番回答後,安靜地試圖不著痕跡地溜開,卻只是更顯靦腆的那對鳶紅眼睛。然而也是這對柔軟的鳶紅眼睛,只需她推門進店的那一瞬間便曉得她是想上樓,或需要吧檯前的一個位置。這孩子就是這地方可愛。
她悠哉地吃著晚餐的期間,店裡也慢慢坐得越來越滿。麵捲到一半,一截白淨的衣袖和上臂閃進視野裡,將一瓶白啤酒和空杯擱到她手邊──那是她們都很喜歡的一支白啤酒──玻璃輕輕碰上桌面的微響彷彿允許,也彷彿某種賠禮,她暫時停下叉匙,傾酒時不忘給蒂法一個眼神:去忙吧,別在意。
那孩子也許曉得,也許不曉得,曉不曉得都無所謂。總之,她一向長於等待,又特別長於等待蒂法.洛克哈特。
她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等到她,相較之下,一個夜晚顯得那樣短暫。祖母綠眼睛只是安靜地凝視著吧檯內俐落地處理訂單的身影──更精確地說,是那雙工作時的手。她喜歡蒂法工作時的手,沉靜而流利,偶爾挾雜那麼點服務性質的奪目與風騷,和擁抱她時有著截然不同的面貌。
那雙工作時的手總讓她雙頰飛紅,理由不單出於酒精。今夜她依然清晰地感知著頰上的那股微熱,等到那雙手撤走其他一切多餘的東西,在終於只剩她們倆的店內俐落地削出兩顆剔透的冰球,收走她喝罄的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端上兩杯威士忌,最後坐到她身邊的位置來。
「還在工作?」
大概是看她後來默默戴上眼鏡,掏出平板和手寫筆才會這麼問。艾莉絲停下筆,將平板的螢幕轉向蒂法,成功在她沾到任何一點威士忌以前就將那白皙的臉頰變得與酒後的自己一樣微微暈紅。和工作沒有丁點關係,畫面上只有幾則隨手畫下的塗鴉,只有簡單穿著白襯衫和黑工作褲、繫著卡其色半身圍裙的身影,只有她。蒂法.洛克哈特。
「今天正好和客戶交屋。年內能結束的案子,這是最後一件了。」
「難怪,所以才是高跟鞋啊。」
「嗯。……怎麼說,像是一種儀式的感覺?」
彼此手上的古典杯在蒂法的輕笑裡交碰,撞出清涼悅耳的聲響。艾莉絲含了口威士忌,一面細細玩味著麥芽直衝鼻腔的香氣,收起平板,纖白指頭摘下眼鏡、交疊鏡腳的時候,她聽見蒂法開了口。
「年底可以好好休假了?」
「應該可以吧。」
「那,聖誕夜過來一趟?」
艾莉絲簡直都不知道自己是醒了還是醉了。訝然的祖母綠眼眸轉向身畔,意外地,那對沉靜的鳶紅眼睛只是理所當然地回望著她,細緻的輪廓顯得那麼稀鬆平常,剛剛看到平板畫面的瞬間甚至都比較害羞一點。
「有什麼好訝異的?」
「妳知道妳這輩子還沒主動約過我嗎?蒂法.洛克哈特小妹妹。」
「……我只是覺得太貪心似乎不太好。」
「妳早該更貪心一點。」
其實她知道有另一個更確切的理由。不只是不夠貪心,終究還是因為這孩子在她面前總是太過愛惜,太過膽小了。雖然也是這活像小動物的性格最可愛。
「我想想喔,可以當然是可以……妳打算公休?」
「聖誕節當天吧,我還在考慮。」
「──起碼那天午餐到我家一起吃個飯?」
不工作的時候,那雙把古典杯捧在手心裡的手,又顯得那麼文靜而柔軟。一陣思索後,她看見蒂法那線條漂亮不遜於她的下頷輕輕地點了點,給了她肯定的答覆。她擱下指尖把玩的眼鏡,又喝了口威士忌,才說:
「我還以為妳照樣不打算過節呢。今天之內去過的所有店面,大概只有妳這裡放的不是聖誕音樂。」
「所以才有那袋槲寄生花圈?」
「我可是大概看著它足足考慮了三分鐘才決定要不要買喔。」
「我就覺得奇怪,怎麼進門時手上提得大包小包的。」
「嗯,就當成售後服務?」
各自喝完杯底的威士忌,艾莉絲將空杯交給蒂法,到儲藏間找出需要的工具,總算將暫時擱置在櫃臺後方的槲寄生花圈裝飾到了店門上。她指了指敞開的店門,祖母綠眼睛遠遠朝收銀機旁正在結帳的蒂法送去「就這樣囉?」的眼神;吧檯推門發出傾軋的聲響開了,蒂法站到她身畔,很快露出滿意的微笑。
就是她的手搭上門把,正打算把門關上的那一剎那。
不工作的時候顯得那麼文靜而柔軟的手輕輕搭到了她手上,搶在她把門掩上前先親吻了她。碰了水的手涼颼颼的,她依例反握住那隻手,直到那些指頭恢復溫度才結束這個吻。偶爾穿上高跟鞋也沒什麼不好,她想。平常接吻總得稍微踮一下腳尖,穿高跟鞋的話就沒這個問題了,吻想多漫長都可以。
「……妳知道槲寄生的傳聞?」
「這個嘛,多少聽說過。」
細緻的鼻尖彼此廝磨,深邃的輪廓彎出了一抹同時擁有饜足、促狹和寵溺意味的笑弧。
「那妳知道另一件事嗎?」
「什麼事?」
「就算不在槲寄生下,我也不會拒絕妳。」
艾莉絲關了門,循指尖的觸感上了鎖,那隻纖細的手看起來簡直像把槲寄生花圈一把推開。縱然不在槲寄生下,吻只是比方才更長、更深,誰也沒有拒絕。
她縱情地放任自己的指尖在白淨的襯衫和濡羽色的長髮──在蒂法的脊上游走,一路向下,直到指尖勾及圍裙的繫帶。她停下指尖的動作。依然是誰都沒有拒絕,蒂法壓低的囁嚅在她耳畔響起,極其純粹的邀請。
「……先上樓洗澡。」
上樓前最後一個親吻落在她耳際亞麻棕色的長髮上。
等一切都寧靜地落入仄暗,只剩床畔的夜燈和她的手機螢幕發出的微光時,夜已非常深了。一切節慶的氛圍與聲音盡皆遠離,杳然無蹤,只有鳶尾花的香氣帶著鮮明的微熱款款盛放。她果斷地將確認過鬧鐘的手機擱到床邊櫃上,纖細的身軀坐到她腿上時輕盈得幾近無聲,最後終於連她的手機螢幕也熄滅了。濡羽色的髮絲和吻一齊傾瀉下來,在這個似乎與節慶最是無涉的地方,不知怎的,艾莉絲有種她們會過得很好的預感。
因為,她們已然知道渡過夜的方法了。
2020.12.06
話是這麼說但是大概沒空也沒梗寫聖誕節的事所以不如就來寫寫聖誕節前夕的事好了(被金龜車拖行)
另外如果要說這篇的BGM,那只能是Kalafina的アレルヤ了,根本差點就要在這篇裡面打歌。私心偏愛收錄在Winter Acoustic "Kalafina with Strings"裡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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