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就只是一個念頭。
一覺醒來,美好的冬陽從斜面窗灑落。天氣並不特別冷,睡眠並不格外差,多年來睡慣的雙人床寬敞舒適;只是假如再有一些其他的溫暖,有個人填補略顯空蕩的床位。
這念頭在她翻身按掉床邊櫃上的鬧鐘,於日光下無關緊要地賴點小床時長出來,便沒有再離開。隨手撈到擱在鬧鐘旁的手機,惺忪的祖母綠眼睛在滿室明亮裡捕捉到螢幕上那一句接收得晚了的「晚安」,她想這樣的一個念頭其實還能再簡化一些。
她想見她。
五分鐘過後,她慢吞吞地從床上坐起,打著呵欠走過房間,進了浴室。自露臺和斜面窗大把大把照進來的陽光甚至映得亞麻棕色的長髮漾起燦金色的微芒。冬日清爽的早晨,她整理好自己,拎著波士頓包和西裝外套下樓,在熟悉的咖啡香氣間走向餐桌。早餐這時往往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
「還有什麼要幫忙嗎?」
「把咖啡端上桌就好。」
端到桌上的那壺咖啡還熱騰騰的,艾莉絲從杯架上拿走母親與自己平日用慣的馬克杯,順手從櫥櫃裡漁獵到糖罐,回到餐桌邊。將熱咖啡注入杯底,習慣性往自己的那一杯加入一顆方糖的同時,她聽見爐前正在熱鍋的母親開口。
「有沒有好好睡一覺?」
「嗯。」
其實是睽違了兩晚在自己家裡房間的雙人床上舒舒服服地醒來,在自己家裡餐桌旁好好地吃一頓早餐。她是成熟的社會人了,自己的行為自己負責。所以先前盛大地逃避現實的結果,她連續兩晚睡在事務所,勉強趕上提案的死線。
「妳啊,黑眼圈都冒出來了。」
「沒辦法,接近年底了嘛。」
「今晚會回來嗎?」
將早餐最後一道炒蛋添上桌,見艾米娜已坐到餐桌對座,艾莉絲放下手機,暫時將注意力從螢幕上爆滿的代辦事項連同整支手機一齊挪開。她啜了口咖啡,祖母綠似的清澈眼睛終於慢慢明晰起來,放下馬克杯的同時她說:
「今晚我在蒂法家過夜。」
母親不若她那祖母綠般鮮明的碧眼先是給了她一個眼神──大概是「結果還是不回家啊」和「我想也是」這兩種意思的總和──但到頭來也就只是沒轍地笑,和她一樣先喝了點熱咖啡後,才留給她再簡單不過的一句話。
「自己注意安全。」
在外過夜的報備,大抵總是收到母親的這句話作為結語。好像也不需要更多了。艾莉絲總感覺那是長久以來她與母親從不欠缺對話的積累。她記得她們無數的對話,記得她在蒂法家過了第二夜後對母親的坦白,那晚她在餐桌邊和母親聊了好久,母親最終從餐桌邊起身,收走彼此的馬克杯,催她上樓洗澡睡覺的結論是「我本來還擔心妳們到底想曖昧多久呢」。
事實上,她這麼報備的次數並不真的很多,當中另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拉扯和矛盾。然而母親始終不無謂地過問,回過神來,這句「自己注意安全」給她的感覺彷彿某種默契,或者更具體的形容是,像她出門工作前,在玄關催她穿上風衣,偶爾擁抱她,偶爾整理她未加留意的襟領或長髮,從背後輕柔地拍她一把,送她踏出家門的那雙手。
艾莉絲知道,是母親的那雙手給了她很多想像,非常多。最多的還是關於一個家,關於怎麼樣去愛一個人。
於是她得以擁有很多想像,也樂於給予他人想像。她想那便是為什麼自己從事這份工作。一天往往就從收到一封回饋良好,也可能是尋求建議的信開始;花費漫長的時間和心力埋首在紙本堆或製圖桌間蒐集資料、追逐靈感,思索,用製圖筆一遍又一遍劃過紙張的聲音疊出一張又一張設計稿;凝神盯著電腦或平板的螢幕跑模型;在討論與提案、修改,或一起前往現場時,迎接那些人們期待的神情;看一塊建地從無到有;最後在竣工的庭院或家中找一個適宜的角落,親自種下一株小小的花。
今日她依舊仔細地完成這些工作,在城市裡四處飛奔。螢幕上的待辦事項越少,她所能給予的,逐步成形的想像就越多一些。還不真正深的夜裡,事務所裡一切光亮盡皆熄滅的時刻,她鎖上滿屋子的黑暗,走下樓,迎向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有些想像終於回歸於她。
多少還是有些小缺憾,推門進店時她手裡無花,僅有石色風衣掛在從來抱著花束的右肘上。吧檯後方,鳶紅眼睛轉向她,她喜歡每一次進店時那句「歡迎光臨」總是沒能好好說完的殘響。店裡約莫坐了八成滿,老位置空著,收銀機旁的玻璃花瓶也空著,艾莉絲考慮起自己想要走向哪一邊,然後便聽見吧檯推門敞開的傾軋。
剎那間她明白了。原來,自己需要的,只是這一個瞬間。
所有關於蒂法.洛克哈特的,她總是以不尋常的速度失墜。
對此,艾莉絲一向有自覺。隱約聽見那聲音溫柔地呼喚她,瞼只是落得更沉。聲音後是溫度,在頰畔慢慢熨出輪廓,她模模糊糊地感知到那應當是一雙手。那麼從額際慢慢落到眉眼間的呢?鳶尾花的香氣一點一點鮮明起來,她睜開眼睛,搔娑的微癢輕盈掠過半開的睫前。
「……蒂法?」
是吻。從額際到眉間,點過她細緻的鼻尖,停在無限接近下一個吻的位置。她明明還記得前一個吻,是她踏上樓梯頭幾階,頰畔的手當時正要從她的脊背上離開,她留住那隻手,倚著欄杆,俯身與蒂法交換了一個極其短促的吻權充交談,這才各自轉身──
「別睡在沙發上,會感冒的。」
她察覺自己醒在沙發上,手裡仍摟著平板,整個人幾乎已經半往扶手傾斜。她還有自己上樓後擱下波士頓包和風衣、脫了西裝外套、沉進沙發(說來和她擱在事務所休息室的沙發床還是同一張呢),隨手抽出平板的記憶,但全然不記得自己是以怎麼樣的速度失速墜進深深的睡眠裡。
「今晚可以住下來嗎?」
「妳以為都這時間了我會放妳走?」
其實她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其實也不重要。柔軟的鼻尖蹭著柔軟的鼻尖,艾莉絲放下平板,感覺自己似乎又開始失墜,是那雙手,是一個迎上前來,淺淺即止的吻穩妥地接住了她。
「去洗澡,上床睡覺。進門的時候我就覺得妳累了。」
說實話,她還真的沒有自己不會再度在浴缸裡睡著的自信,最終只關上淋浴間的玻璃門,好好地沖了個熱水澡。大致收乾長髮的水氣,換上居家時習慣的粉白細肩帶連身裙,她才披著乾毛巾走出更衣間,蒂法便將她招往餐桌旁,把一個沁著熱煙的馬克杯遞到她面前。
「還很燙,喝的時候小心。記得吹乾頭髮再睡,很晚了,不用等我。」
她目送蒂法的身影進更衣間,留意著溫度,沾了一小口熱牛奶。應該加了點蜂蜜,甜滋滋的,充分令她感受到那種要她用數倍的速度朝睡眠失速墜落的意圖。她慢慢喝完那杯熱牛奶,洗淨馬克杯,又花了點時間吹乾那頭亞麻棕色的長髮。刷牙時若不是浴室門後猶持續傳來淋浴間淅瀝的水聲,漂亮的長睫差不多都要完全落下了。
她回到客廳,從包包裡翻出手機,順道撿起擱置在沙發椅面上的平板,將所有該接上充電器的東西都接上充電器,最後輪到她自己。
不忘點亮臥房的夜燈,艾莉絲沉進床間,盡可能往床鋪靠牆的那一側躺。彼此的身形都很纖瘦,蒂法甚至叨念過她細得搞不好連半張單人床都占不滿,問題在於她的睡相雖然不是極差卻也不算太好,而且在家睡慣了雙人床,自從有次早晨蒂法醒來時,發現她睡在床邊地板上只剩一截小腿勉強勾在床沿後,她當然只剩面壁的份。
蒂法後來乾脆摟著她睡。這種時候,在可以自主的範圍內,她從來不將背影留給蒂法。相對地,她側過身,將自己縮得小小的,好讓那雙其實也和自己差不多纖細的臂彎可以輕易地將她收進去,無論那在她睡著以前或睡著以後。她閉上眼睛,並未看見今晚這個家裡的燈依序熄滅的樣子,無限朦朧,同時亦無限安穩的意識依稀感知那溫柔的身影走進微小的光亮間,靠近身邊,小心翼翼地將她擁入懷裡,輕聲對她說:「晚安。」
有時候依然只是一個念頭。
她放心地窩在擁抱她的臂彎裡,恰好避過那抹微亮,沉沉落入睡眠的影底。被影子和鳶尾花香徹底淹沒以前,念頭又長了出來,大概也一樣不會再離開。或許哪天,她會問問蒂法,是否試著關掉那盞夜燈,讓夜真正是夜的樣子。那樣的仄暗或長或短都沒有關係,她只是純粹想讓她知道:
當她們再一次睜開眼睛,明亮終歸會回到這裡來。
2020.11.21
其實是關於艾莉絲的安全感。但寫著寫著,忽然明白了這個人的飄忽感來自哪裡,就又是後話了。
陸陸續續寫過幾次入睡的場景,最初寫到這樣的畫面,下意識就覺得,蒂法是必然會留一盞小燈,而艾莉絲則是習慣完全無燈的兩類人。
同時下意識也覺得,大姊姊就是那種睡相不是太好,並且摔下床還有辦法繼續睡的人……(被綁在金龜車後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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