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

她的世界


雪亮的骨董金龜車在藍天白日下駛過市區,開上高速公路後沒多久,鳶紅眼睛便捕捉到了那隻纖瘦的右手悄悄從方向盤上離開,掩到嘴畔,輕輕地打了個呵欠的樣子。連那些金屬手鐲從細腕上略略往下滑的模樣似乎都顯得懶洋洋的。

「喝一點?」
「嗯。」

理所當然地,只有視線稍微短暫瞥來──她沒和艾莉絲提過,但坦白說她很喜歡艾莉絲開車時留給她的側顏──原先正要擱回方向盤上的手接走她遞去的那杯熱咖啡,慢悠悠地啜了幾口。其實看上去也不是真的很睏,那雙剔透的祖母綠眼睛依舊在日光下熠熠明亮,只是蒂法認為那個小小的呵欠也無可厚非。以夜行生物們的休假日而言,這時間還非常早,剛過早上八點。

倘若真的想瞇一下,找個休息站換手由她開也行。蒂法正想這麼說,那隻手已先將熱咖啡遞了回來,重新搭上方向盤。和那杯熱咖啡一起交到她手裡的,還有艾莉絲雲淡風輕的一句話。

「二月底的機票,我買了。」

蒂法跟著將手裡那杯咖啡湊向嘴邊,車窗外照進來的日光和咖啡同樣暖呼呼的,視野很好,高速公路的盡頭和地平線已經顯得迢遙。而她知道,一年一度,艾莉絲總會前往一個比迢遙又要再更遠的地方。

「一樣回去半個月左右?」
「對。待到三月第一個禮拜吧。」

每年暮冬,過完生日不出多久,總有這趟旅程等著艾莉絲──親生父母親的忌日在她生日二十天後。蒂法很久以前就已知道這件事,甚至曉得如今載著她們奔馳在旅程中的骨董金龜車正是艾莉絲的父親的遺物。對她們而言,交往的時間放在交情的時間前一比,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別露出那種表情。」

祖母綠和鳶紅眼睛的視線正好在後視鏡上交錯,蒂法下意識撇開臉,還是聽到澄澈的聲音輕聲這麼說。她轉向駕駛座那張細緻優雅的側顏,那雙祖母綠眼睛幾乎隱沒在亞麻棕色帶捲的瀏海後頭,只有唇畔勾勒出的線條依舊微微地笑著。她忍不住嘆息。

「妳知道我擔心妳。」
「所以我要妳別擔心。」

那細緻優雅的側顏果然不為所動,一切線條看起來美得幾近果決,不容異議。連那抹淺淺的微笑也是。

「我習慣了。」

她轉向窗外,覺得不能再看了。蒂法.洛克哈特是多麼羨慕,多麼喜歡,同時又是多麼地畏怯艾莉絲.蓋恩斯巴勒那張側顏。她深知自己稱不上是勇敢的人,而艾莉絲有時更是美得令她各種意味都害怕。

「我可不像妳那麼灑脫,說走就走。」
「不像也無所謂啊。」

燦爛的日光下,果然,那白淨的側顏還是微笑。有多美,就有多果決;有多果決,就有多飄忽。

「那種回過頭時始終都在的安全感,我應該也學不來吧。」

那側顏凝視著前方;她凝視著那側顏。她想她這一生大概永遠都得沉溺在同等深沉的迷戀和害怕中,但最終就是不會選擇移開眼。為的僅是那雙明亮的綠眸偶爾從亞麻棕色的髮間閃現,深邃的輪廓更是柔和的那一個瞬間。

每當這種時候,她總會想,她希望她們的世界只需要是小小的──小得可以輕易捕捉一個眼神,好比車內的駕駛座和副駕駛座,只有她與她,伸手可及,和遙遠這件事徹底無涉,她可以稍微獨占這個人一陣子,這樣就好。

或許,那張細緻優雅的側臉之所以那麼不為所動,也有這個意思。

「其實約我出來,只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吧?」
「那是原因之一。這陣子太忙了,想逃避一下現實也是真的。」
「真虧妳敢在最忙的時間點直接休假一天呢。」
「今早出門前在門口貼上公休兩天的告示後就完全不再回頭多看一眼的人才沒資格說我。」

蒂法輕聲笑了。她覺得她只是稍微效法一下艾莉絲的灑脫罷了。真要說起來,仍是前幾日深夜,無預警地一通電話打來,沒頭沒尾地就甩出「要不要抽個兩天空去哪裡走走」這問題的艾莉絲厲害。

「所以,有什麼安排嗎?」
「沒有,除了飯店以外。」

事實上蒂法也是姑且問問而已。她老早不是第一天認識面前這個人了,當然也不是第一次和她去旅行,對一個自由得可以因為下一個路口是紅燈就決定要轉彎的人而言,計劃永遠是趕不上變化的,那麼乾脆從一開始便不要有計劃還來得神清氣爽些。

白閃閃的老金龜車一路從藍天開向陰天,最終開起了雨刷。抵達飯店所在的地點,寄了行李,順道在離飯店不遠的便利商店買了把長傘,站在自動門前,那漂亮的側顏仰望著天空,只說:

「就在這一帶逛逛吧?」
「都行。」

纖細的手撐起傘的樣子依然瀟灑如昔,另一邊細瘦的臂彎將她迎入傘下。骨感的左腕從深紅風衣總習慣性略略往上挽的袖口探出來,握著傘柄,維持在不致讓她感到侷促的高度,戴在細腕上的那只錶幾乎一覽無遺。

「讓我撐吧?」
「沒關係。」

綁帶靴踩過磁磚,踏出潮濕的跫音。蒂法跟著那輕盈的步履,正打算將艾莉絲手裡的傘接過來,將她迎入傘下的細瘦臂彎靜靜地繞到她身後,將她更近一步往傘圍內帶,她知道那臂彎一直攏著,沒有放開。

「總之先找個地方吃午餐?」
「嗯。」

她們就這麼在雨中漫無目的地走了起來。假使途中找不到任何一家餐廳,要她一直無止境地走下去,她也願意。她十分清楚,這種不確定性是與她無緣的;然而她並不排斥,毋寧說很享受與艾莉絲共有的這種不確定性。每一次的結果自然有好有壞,但也不過就是單純地為自己的選擇負起責任,重要的是,無論那些時刻是好是壞,她總能感覺她又和她更接近了一點。

悠閒地吃過午餐,她們再度投身雨中。不知道是下雨,時值小週末,或這座城市本身的規模與她們的現居地相比本身就小了些的緣故,街上的氛圍顯得比較閑散,更是適合四處漫步。蒂法甚至開始覺得,這場雨下得恰到好處。

既然沒有特定的計劃,自然也沒有什麼怨懟雨日的理由。她們都不討厭雨。某種意味上,這天氣還讓她們雙方都更自在些,畢竟她至今還是不曉得,面對一個不喜歡青空的人,和對方出門時到底應不應該期待晴天。

她們時走時停,起了念頭便往岔路或巷弄鑽,朝有興趣的店舖探頭。現在她知道那雙細瘦的臂彎為什麼堅持握著傘柄,不時就將她往傘底攏了,今天倘若是艾莉絲.蓋恩斯巴勒自己一個人,恐怕早就不知道風也似地盪到哪個街角去了;幸而艾莉絲.蓋恩斯巴勒也是一個在雨裡格外鮮明的人,身上那件深紅風衣在灰濛濛的雨日和城市裡彷彿印記,令她不致丟失那抹纖細的身影。

在街上隨興左彎右拐,不意也走到了車站廣場前。在岔路路口停下腳步,比雨更水潤的祖母綠眼睛往車站的方向一瞥,然後轉向了她。

「挑個站去逛逛?」
「不,沒關係。」

攏著她的臂彎的感觸似乎鮮明得不遜那件深紅風衣映在雨中的色澤,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路口的信號燈換了,艾莉絲只是安靜地微笑,等待她的決定。她過了斑馬線,將車站廣場留在身後。她想,這樣就好。

到頭來,光是附近一帶真的便已夠她們耗到晚餐後了。一樣在途中隨意發現的餐館吃過晚餐(今天的成果倒是都不賴),窗外的雨還是沒有要停的意思,喝完杯裡最後一點檸檬水,艾莉絲問她:「也下了快整天的雨了,回去吧?」

蒂法掏出手機。晚餐結束的時分,以她們平日習慣的作息而言,時間還算早。她想了想,最終還是開了口。

「找個地方喝一杯再回去?」

回答她的是讓那深邃的輪廓變得更加好看的一抹柔和笑弧。她覺得她得找到一間襯得上這抹笑弧的酒吧才行,幸而這個城市裡亦不缺這種地方。暈黃的燈光不若第七天堂明亮,僅在精巧、分明的輪廓上頭映出了淺淺的影,那抹笑弧直到彼此面前的酒杯空了兩輪始終都在。

推門走出酒吧時,蒂法再度掏出手機。剛過晚間九點。雖然她並不真的擔心,不過考量到目前好歹身在外地,人生地不熟的,她們不約而同地只點了薄酒,兩杯即止。縱使晚間九點以後正是彼此平常活躍的時間帶──她正在工作;而艾莉絲理論上應已下班,正值私人的休閒時段──不過也已逛了大半天,是該回飯店去了。

「走吧?」
「記得回去的路嗎?」
「當然不記得。」

幾乎是理直氣壯地,艾莉絲愉快地笑了開來。蒂法也跟著笑了,其實在掏出手機的那瞬間,她早已預想了這個人的回答。在那細瘦臂彎與傘的庇護下,她滑起手機,打開地圖,開始研究回飯店的路線。螢幕的幽光映亮她們的臉龐,蒂法就著那微小的光亮,聽見清澈透明的聲音在雨中、在夜風中悠然響起。

「──但我知道,妳會帶我回去。」



依慣例留下的一盞夜燈,同樣在那深邃的輪廓上投下了柔和的影子。

就是這張側顏,總在她凝望著她的時候,讓她明白了一直以來所不明白的。她想起剛剛洗完澡出浴室,正好碰見艾莉絲在講電話。整個人窩在窗邊的沙發上,亞麻棕色的長髮已然放下,空著的那隻手隨興地把玩著解下的緞帶。察覺浴室開門的動靜,澄亮的綠眸望向她,深刻的側顏印上淺淡的笑,在暖黃的燈下顯得那麼柔軟,那麼記掛。她知道電話的那一頭是艾米娜阿姨。她知道電話的那一頭肯定曾是她。

凝望那側顏時,她已明白了多少,又有多少還不明白?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時至今日,那細緻的側顏偶爾依舊令她感到遙遠;又或許,這股遙遠的感受是出於另一個更單純的理由,純粹是當下她們並肩躺在一張舒適的雙人床上,對她們而言,可能太過寬敞了一些。

蒂法不免想念起自己房間裡那張單人床。不致侷促,纖細的身影相擁入眠時恰恰好的尺寸。她想,她的世界果然還是只要小小的,足以容納她和她,好比車內的駕駛座和副駕駛座、一把傘下的空間,或一張再簡單不過的單人床,允許她理所當然的獨占,這樣就好。

她聽見自己的浴袍摩娑過床單和被單,發出成串微響。她曉得艾莉絲也聽見了。先是祖母綠般的眼睛轉往她,然後是整張臉龐,整副身軀,她的指頭輕而易舉碰上線條漂亮的頷緣。然而,她依舊希望彼此再更靠近一些。她的世界果然還是只需小小的,只要那雙澄澈如淵的祖母綠眼睛可以將她收在裡頭就夠了。

她的詢問是吻;她的答覆也是吻。最初的問題很淺;最終的答覆則很深。她進一步翻過身,俯視著那雙祖母綠眼睛。漂亮、骨感的手從腰側滑進她的浴袍內,含笑的低語和浴袍衣帶鬆動的聲音同時響起。

「要是我明天起不來,回程妳可得負責開喔?」

那些纖長的指頭溜過她的腰,靈巧的指尖上頭彷彿沾著歡愉,每一分、每一吋的愛撫都令她發自內心震慄。總要到了這樣的時刻她才知道她終於能獨占這個人,世界顯得無限小──不,她的世界就是艾莉絲.蓋恩斯巴勒,別無其他。她也總在這樣的時刻,在這樣的獨占裡,感覺到盛大的、無與倫比的明亮與自由。

艾莉絲呢?也和她一樣嗎?

蒂法沒有問,事實上也不需要問。隔天上午,當她拿著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在清朗的日光下快步穿越人行道,開門坐上副駕駛座時,正好撞見那隻纖瘦的右手和昨日清早她們出發當時一樣,慵懶地掩到嘴畔,輕輕地打了個呵欠。

「真的不讓我開?」
「真的不用。」

稍微啜了幾口咖啡,將紙杯交回她手裡,艾莉絲重新面向前方,將開車時一貫的側顏留給了她。她想,那就是艾莉絲的答案了。同樣喝了點咖啡,她在輕微的睏意間聽著引擎發動,街景開始緩慢流逝,唯獨擋風玻璃外藍天無垠。

果然,世界只要這樣就夠了。



2020.11.12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