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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un Also Rises


艾莉絲醒在明燦的陽光裡。

睜開眼睛沒多久,立刻被一種奇妙的感覺浸透。陌生的天花板跟房間──這麼說似乎有些語病。即便是向來清醒得不算快的她,也依然記得天花板的油漆色澤(那是經過討論後她自己指定的),記得房間的設計和擺設(甚至不用回事務所,找一找平板大概就翻得到設計稿),記得這個家完成的樣貌,但並沒有任何在這裡甦醒過來的記憶。這是當然的了,房間的主人不是她。

她閉上眼睛,重複一次深呼吸,再度睜開眼睛。氣息間捕捉得到淡淡的鳶尾花香氣,她也記得這氣味。那和昨夜意識徹底斷線前溜進她鼻腔裡的香氣一致,她無法肯定她是在什麼情況下聞到的,她只確定一件事:那香氣屬於蒂法。

她緩緩從床上坐起身,泥醉一夜醒來,意外地沒有任何不適感。依稀似乎有誰遞了杯水給她要她喝下再睡的印象,然而太曖昧,太明滅,她不確定那是不是昨夜的現實。她昨夜最後還稱得上明確的記憶是,她想想,噢,對了,是臉頰上堅硬的觸感。應該是第七天堂的吧檯桌面?

與她朦朧的記憶彷彿對比,秋日早晨鮮明的陽光與風從窗簾大開的窗外肆無忌憚地透進來。細細摩娑的觸感與涼意讓艾莉絲察覺,意識斷線前理應還紮得好好的頭髮解開了,原先穿在身上的深紅短夾克不知去向。

她察覺錶還在手上。時刻是八點五十六分。

艾莉絲握住門把,推開房門。她尋找的東西就擱在客廳沙發上。短夾克、從髮上解下的緞帶、她的波士頓包,以及裹著毯子縮在沙發另一角,在惺忪間慢吞吞睜開鳶紅眼睛,遲疑地摩娑了幾下,下個瞬間便從沙發上飛也似地彈起來,衝到她面前的蒂法.洛克哈特。

「艾莉絲!妳還好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很好,沒事,別擔心。」
「誰叫妳後來忽然就整個人一栽,趴到吧檯上……」

毋寧說這麼問她的當事人看起來比較不好,話說到一半就無以為繼,沉默了。那是幾乎整晚沒睡的人特有的臉色,幸也不幸的是,艾莉絲很清楚。想到她昨晚是以一種多麼邋遢狼狽的樣子──其實這當下也依然是,就這麼穿著一件單薄的細肩帶內搭背心和窄管牛仔褲──霸佔了這個家裡唯一的一張單人床與那淺淺的鳶尾香氣,卻讓面前的這孩子裹著毛毯縮在沙發上過了一夜,她差不多也到底限了。

「我很好,真的。……若是能讓我借浴室沖個澡會更好。我很抱歉。」

那雙鳶紅眼睛除了睏,看上去還活像隻手足無措的小動物,或不小心搞砸了什麼的孩子。彷彿她醒了,卻換另一個人陷入另一次泥醉。艾莉絲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最少,她得先取回基本的乾淨與秩序。

「當然,別在意。」

兩手攬著蒂法張羅給她的備品,目送略略顯得無精打采的背影走出更衣室帶上門時,艾莉絲總覺得那句話其實應該由她來說。那孩子當然沒做錯什麼。忽然就整個人一栽,趴到吧檯上的是自己──

熱水自花灑兜頭淋下的剎那,艾莉絲終於覺得自己真正從晨起的朦朧裡清醒了過來。洗髮精和沐浴乳的氣味開始讓她擁有確信,剛剛在那張床上重新閉上眼的短短片刻間,那些曖昧,那些明滅都是真的。一致的鳶尾花香,她不只在那張床上,還在其他地方、其他時候聞過。昨夜是蒂法揹她上樓的。

不,不只。不只是她背上,她髮上。鳶尾花的香氣帶著熱意淹上來,艾莉絲摟著自己的肩,閉上眼睛。她認得這氣味,一樣在這樣的暗闇裡。她只是不能確定來自哪裡。纖細的指尖悄悄碰上自己的唇,那時她們是那麼接近。

她鮮明地想起那個當下,酒意與狂喜幾乎渾然一體。如今酒精已代謝殆盡,惟獨狂喜還蟄伏在血裡,她擁抱著自己的指尖幾乎微微震慄。那種感覺瀕臨失控,因而剛被那孩子吻過的,瀕臨失控的唇當時所能給予的話語也瀕臨失控。

──妳啊,真是個讓人傷腦筋的孩子呢。

蒂法.洛克哈特毫無疑問是個讓人傷腦筋的孩子,至少讓艾莉絲.蓋恩斯巴勒傷透了腦筋。問題是,艾莉絲.蓋恩斯巴勒又怎麼樣呢?當那孩子在深夜裡背負著這句曖昧的低語和泥醉的她上樓,仔細看顧她,將家裡唯一一張床讓給她,替她放下頭髮、脫去夾克,為她帶來一個安穩的夜晚時,同樣也覺得她令她傷透了腦筋嗎?

艾莉絲回到客廳時,整個人已和窗外大把大把灑進來的日光一樣乾淨。隨手把洗澡前摘下的錶和其他私物放在一起,她走向廚房,空氣裡有著煎培根的香氣,兩人份的荷包蛋和培根已經躺在餐桌上的瓷盤裡,煎得有點兒過焦了。蒂法站在冰箱前,冰箱門開著,也不知道人已經在這裡杵了多久,唯獨那張漂亮臉龐六神無主的樣子格外明顯。

艾莉絲握住那隻搭在冰箱門上的手,好好地將冰箱門給闔上。門關了以後她依然沒有鬆開手。

「蒂法。」

她說。此外她什麼也沒說。只是踏出一步,極其自然地親吻了蒂法,就像昨晚蒂法吻她時那樣。不,或許不太一樣,她終歸不是虛長這孩子兩歲,她想她的吻還是更自然些,更大膽些,輾轉得更久一些。

吻結束時,那張漂亮的臉龐成了另一種意味的六神無主。看,就說是個讓人傷腦筋的孩子嘛。艾莉絲忍不住苦笑,牽著那隻仍聽話地與她彼此交握的手──就是這些地方讓她覺得這孩子可愛──拉開餐桌邊的木椅,讓蒂法坐下。「好了,剩下的我來吧。」

把土司放進烤麵包機,將咖啡豆擱進磨豆機,然後終於代替蒂法從冰箱裡拿出本來想拿的東西,艾莉絲以俐落的手法切起萵苣預備拌沙拉,蒂法的聲音不意自身後傳來。

「……太狡猾了。」
「我很抱歉。」
「妳害我整晚都在想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想,總之不是妳認為的那個意思。」
「太狡猾了。」

這回艾莉絲真的愉快地笑了。

當她將早餐端上桌,把沁著熱氣的馬克杯遞給蒂法時,外頭的陽光已經非常明亮。她啜了口拿鐵,祖母綠似的眼睛往牆上的鐘一瞄,幾乎都要十點了。簡直不能再更盛大的遲到。不過,也就這麼一天,總有辦法的。她想。

「工作沒問題?」
「沒關係。今天沒約。……啊,但可能要借我充一下手機的電。」

自己開業就是這個好處,幸好今天沒和客戶有約,也不需要外訪。一面吃早餐,一面先用充電中的手機簡單收一下信、確認行程,無意間瞥向對座,發現那雙鳶紅眼睛就算喝了熱拿鐵也照舊開始渙散,艾莉絲放下馬克杯,對蒂法說:「妳等等好好去睡個回籠覺吧。」

「嗯。」蒂法掩著嘴,打了個小小的呵欠後,自己終於都忍不住笑了出來。「有種可以睡得很好的預感。」

即便培根和荷包蛋煎得有點太焦了,艾莉絲也覺得,應該沒有什麼比這頓早餐更讓她滿意了。吃過遲來的早餐,她做好出門工作的準備,紮好長髮、穿上短夾克,一面低頭穿錶帶,正想把一夜幾乎沒有闔眼的人趕上床,結果繫好錶帶抬起頭來,蒂法已經套好鞋,在樓梯間的門前等她了。

「──去睡覺。」
「我送妳下樓再去。」

艾莉絲一面繫著綁帶靴的鞋帶,一面在心底反問自己是否需要檢討。在這種地方始終拗不過她,究竟是不是自己抵抗太弱的關係?

她們一前一後下了樓,走過店內。第七天堂籠罩在薄暗間,像沉睡於白晝的夢境。在蒂法的手伸向門把以前,艾莉絲的手先伸向了她,纖細白皙的臂彎無聲無息地將她擁了過去,鳶尾花的香氣湧上來。她聽見艾莉絲深呼吸。

蒂法開了門。陽光和風大剌剌地進入店裡,那對徹夜無眠的鳶紅眼睛忍不住微微瞇起。艾莉絲的輕吻落在她睫上。她聽見她說:

「晚安,蒂法。」

艾莉絲走出門外,帶上了門。身後的第七天堂又重歸薄暗,她知道沉睡於白晝的夢境會安穩地持續下去。外頭的天氣非常好,秋日的天空高敞而蔚藍,她罕見地仰望了天空,就那麼短短一眼。她想她是這麼地微小,同時也是這麼地饜足。

太陽依舊升起,鳶尾的香氣在她的深紅夾克上綻放。



2020.10.18
2020.10.24 Edit.




基本上,人快要餓死的時候有兩種可能。

一種是直接餓死,一種是迴光返照拚命自耕。
我想我現在是後者。

另外我也不是想一直借題可是海明威的標題實在太棒了沒辦法啊嗚嗚嗚。

再說我好像應該檢討一下到底為什麼一直在寫喝醉酒的女人,然而喝醉酒的女人們真的是很棒的題材,看在我筆下喝醉酒的女人們各有不同的發展和結果的份上我覺得我可以被原諒!(理由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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