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時候考慮改改這個「再一下就好」的習慣了。
無意間從製圖桌前抬起頭看個時間,赫然發現牆上時鐘的指針已直逼凌晨十二點的那一刻,艾莉絲終於擱下手裡的直尺和製圖筆,往後靠上椅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外頭的雨似乎停了,事務所裡非常安靜,只聽見自己伸懶腰時椅背隨之傾軋的微響。
天候不穩的早秋時節,陰雨的天空在傍晚時分便黑壓壓一片,幾乎與夜色無異,多少讓她失去了時間感。但大抵還是因為她其實偏好在夜晚工作的緣故。無論她願不願意──縱使她確實也一向喜歡夜晚──大學時代以後她就開始漸漸往夜靠攏,如今早是不折不扣的夜行生物了。
她將手伸向一旁的馬克杯,拿鐵老早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喝光了,杯底朝天。長時間思考後的枯竭感一湧而上,她到茶水間喝了些水,卻不足以緩解乾渴的感覺。將洗淨的馬克杯掛回架上時,她想:她需要一點糖分,或酒精。某種維持運轉之必須。
熄了事務所的燈,鎖好門,下樓走到街上時,又飄起了細雨。離末班車還有一點時間,趕一趕是趕得上的,能不能及時抵達第七天堂卻有些可疑。在下著雨的夜路上匆匆趕路的行為要是被知道了總覺得也會捱罵,最後,艾莉絲選擇從手上的波士頓包裡掏出車鑰匙。
她那輛典雅的骨董金龜車駛過街區時,時刻已接近午夜,街區依舊燈火通明,照得潔白的車身在深沉的夜色裡照樣醒目地亮。等紅綠燈時,路上行人猶三三兩兩。或許在這個都市生活的人們要不成為夜行生物還比較難吧。
艾莉絲抵達第七天堂門前時,恰好與那雙鳶紅眼睛對上眼。營業告示牌正要從「OPEN」翻到「CLOSED」的那一瞬間。那隻要翻牌的手停頓了會兒,告示牌還是翻到了「CLOSED」那一面。店門沒關,敞得更開了,燈光從店門和窗內透出來,她的深紅軍裝短夾克和祖母綠般的眼睛在那燈下顯得水潤而明亮。
「要喝一杯嗎?」
她走進店內,依慣例撿走吧檯角落的位置,聽見蒂法關上門,這麼問她。自從造訪第七天堂成了一種習慣,蒂法開口總是這麼說。艾莉絲知道,自己其實是為了聽這句話而來的。至於蒂法,她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
「當然。」
「想喝什麼?」
「任何妳想讓我喝的?」
她看起來只覺得那孩子不假思索。修長的身形轉過去,眨眼就掏出兩只裝了冰塊的古典杯,將一罐威士忌拎到吧檯上來,各自斟了一點,然後將其中一個古典杯推到她面前,另一個則留給了自己。
「妳想醉死我嗎,蒂法.洛克哈特小妹妹?」
「這個沒喝醉過的大姊姊在開什麼玩笑啊。」
兩只古典杯輕輕相碰,杯壁和冰塊撞出悅耳的聲響,不過艾莉絲認為蒂法隨之而來的一連串輕笑更悅耳一些。她含了口威士忌,濃郁的麥芽甜香升上來的同時,她忽然覺得,或許蒂法是知道的。
「從前第一次喝威士忌的時候,在妳面前哭得抽抽搭搭的呢。」
「妳還記得啊。」
她當然記得。艾莉絲.蓋恩斯巴勒並非酒徒,然而酒量不差,記性可能更好。
她生平第一口威士忌在二十五歲的生日。二月七日,冬末一個格外寒冷的日子。大概是因為這個緣故,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從前父親在雪日裡喝威士忌的身影,儘管這個城市是不下雪的,遠不及她出生的北方嚴寒。那晚蒂法約她下班後吃飯,為她過生日,順道慶祝她順利考到建築師執照,在小小的餐酒館裡坐到桌邊時,蒂法問她「要喝一杯嗎?」的聲音甚至還能跟當前重疊,她翻著酒單,決定就點杯威士忌。
「從前天氣冷的時候啊,印象中總是會看到爸爸倒一點威士忌慢慢喝。其實一直很好奇那是什麼味道。」
她記得那時她這麼說。考量到先前她沒喝過威士忌,蒂法請酒侍加了冰塊,兩只古典杯端上來的時候冷冰冰的,觸感像老家院子裡的新雪。她有點好奇地嗅了嗅,冰鎮後不那麼刺激卻依舊鮮明的麥芽香氣與酒精風味浸上來,喝起來倒是意外甜,尾味則複雜而略苦,對她而言非常新鮮。
太新鮮了,幾乎與未知無異。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只能斷斷續續又多抿幾口。當時父親嘗到的威士忌就是這樣的味道嗎?她無從得知──記性再怎麼好,不存在記憶中的東西是無法比較的──其實連那身影都已斑剝褪色了,酒的顏色變得好淡好淡。
「艾莉絲……?」
她不知道蒂法為什麼呼喚她。渾然不覺自已已經放下那只古典杯,正在哭泣。剎那間她好像失去辨識一切的能力,甚至無法對遞到眼前的衛生紙作出任何反應。失去辨識一切的能力似乎是理所當然的,某些她曾經認識的部分已經離她遠去,很久,很久了。
連那雙停留在頰上,溫柔地,無比耐心地替她拂去眼淚的手,都與記憶不一致。她並未忘卻那些失去的溫暖,只是更強烈地、更感激地、更震顫地,因她還能獲得這個當下願意為她停留的這雙手所帶來的溫暖與陪伴,淚如雨下。
酒香衝上鼻腔。艾莉絲拄著頰,細細地玩味著那時至今日她依舊不太知道應該怎麼形容的味道,說。
「都不怕我喝一喝忽然哭得跟當時一樣慘?」
「妳才不會。」
蒂法輕聲一笑,篤定地說。──我可不是公主哦。不是別人,就是艾莉絲.蓋恩斯巴勒本人曾這麼說過,那樣的神情猶歷歷在目。蒂法很清楚這是事實,不過,換個角度來看,就算這不是事實,或許也無所謂。
「或者就算妳哭得跟當時一樣慘,那也就是陪著妳到妳哭夠而已。」
「……和當時一樣在洗手間裡?」
蒂法剛含進嘴裡的那口威士忌差點沒有當場噴出來。看著小妹妹狼狽的樣子──這人喝酒是不會臉紅的,臉紅絕對是出於酒精以外的理由──艾莉絲愉快地笑了。就是這樣她才喜歡這孩子。
「也不想想是誰後來哭了整晚的錯,明明是壽星。」
艾莉絲啜著威士忌,垂下眼睛。是的,當然是她不好。崩潰毫無預警,可她向來不是乖乖服輸的人,也曾試著抵抗,嘗試用離席到洗手間的那短短幾分鐘從一塌糊塗的各種東西裡振作起來,不幸的是沒有成功(她事後偶爾會想,就失敗那麼一次可能也沒什麼不好)。降得不能再低的辨識能力最終勉強拾得一串腳步聲,朝她接近,下一秒她再也認不得蒂法.洛克哈特以外的一切,搞不好包括她自己。
「但我一直記得那個擁抱。」
一直記得。非常,非常溫暖。艾莉絲說。
這次放下酒杯的不是她。那雙手一樣安安靜靜地伸來,捧起她的臉,指頭輕輕停留在頰畔。剛碰過酒杯的手心冰冰涼涼的,熨在她發燙的頰上,帶點濕意,然而並不是她的眼淚。祖母綠似的眼睛一樣安安靜靜地睜著,清晰地辨識出一切。
「看吧。妳不會再哭了。」
「因為妳在這裡啊。」
鳶紅色的眼睛訝異地睜大,像出乎意料吃了一記,很快又變成柔和的笑意,鬆手時不忘輕輕撥開她頰畔柔軟帶捲的栗色長髮,就像她縱情哭泣後的那個夜晚她替她做的一樣。她喜歡那表情,喜歡那手,非常下酒。在那視線裡傾乾酒杯,她感覺眼窩深處和臉頰都在發熱,但果然沒有任何想哭泣的意緒了。
蒂法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瀟灑而簡潔地問她:
「……再來一杯嗎?」
艾莉絲有時真希望自己會醉。那麼一來,自己肯定會點頭。這問題聽起來簡直就像要她留久一點,她甚至開始懷疑起眼前這孩子是不是故意的。
「不,我該走了。而且其實我今天是開車過來的,出事務所的時候有點晚了。」
「別告訴我妳打算酒駕回去。」
「當然不是,明早到事務所前我先過來開車就好。」
「──到家記得打通電話給我。」
蒂法以一種不容分說的氣勢這麼交代完,總算伸手撈起無線電話的話筒夾到耳畔,轉身將威士忌收回酒架上。等她們推開店門,前後走出明亮的店內時,已經過了凌晨一點,初秋雨後清涼潮濕的夜間空氣撲面迎來。
「也到了這個季節了呢。」
只穿著坦克背心,再套上一件隨意挽起衣袖的墨綠色軍風襯衫搭上黑色的七分綁腿工作褲和帆布鞋,以這樣的時節而言似乎是有點單薄了。艾莉絲不怎麼滿意地皺起眉,一把捉住了穿著一向清涼的小妹妹近在身畔的手。
「會冷嗎?」
「不,至多就是有點涼而已。挺舒服的天氣。」
那隻手起初似乎微微有些吃驚──然後便妥貼地與她的手交握了。彼此都是酒後,手心暖呼呼的。蒂法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遍,噗哧一聲笑了,說:「而且妳哪有資格說我啊。」
標誌性的深紅軍裝短夾克,一件簡淨的短袖白襯衫和牛仔褲,兼具安全和行動方便的工程師靴,就這樣。因為身形很瘦的緣故,看起來更是單薄。
「就說了我不怕冷。」
或許是曉得那份手心的溫暖是貨真價實的,蒂法不再多針對這件事爭辯什麼了,只留給她一張漂亮的,有致的側臉。這孩子知道她在冷天裡出生,在北方長大,知道一杯威士忌對她的意義是什麼。
「找時間再一起喝一杯吧。」
「當然。」
「但別再這麼晚過來。」
「我會努力。」
「不,妳就是夠努力了。」
艾莉絲感覺那隻手稍微收緊了點。有車駛過夜路的聲響傳來,她安靜地鬆開手,纖細的指尖從溫熱的手心底輕輕溜過。
「去吧。路上小心。」
她上了車,直到第七天堂的燈光消失在最後一點視野的餘光裡,才轉回車內。透過後視鏡給予的有限視野,她看著自己的眼睛,知道酒精正在猛烈地作用,以致她似乎都還能從自己覆著臉的手心上頭感受到某種殘留的溫暖或餘韻。
她悄悄地將唇湊了上去,閉上眼睛,這才感覺自己終於滿意了。
2020.09.27
寫〈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前ㄉ我:
就用輕鬆的心情寫ㄍ香噴噴的現代AU就好了只是我自己想看!沒寫過艾莉絲這種類型的角色來找死挑戰一下陽キャラ好ㄌ!
寫完〈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後ㄉ我:
這是……兩個……人生都早早崩潰過的女孩子的故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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