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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ually it's an old-fashioned fairy tale, they said. 22


〈22〉



手機在震動。

渾渾噩噩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的認知就到這裡。十有八九也只能到這裡。下意識朝發出震動聲響的方向伸手,細瘦的臂彎探出被窩的樣子跟思考一樣泥軟,好不容易搆到嗡嗡震個沒完的手機,指頭滑了老半天還沒接起電話,她花了點時間才認識到自己手裡握的是一支折疊式手機,這才掀了蓋,成功停下惱人的震動,湊到耳邊:「喂?」

「呃……那個,請問是稀神老師嗎……?」

她霍地睜開眼睛,瞬間不知道哪裡來的氣力,整個人從床上反射性地彈起來。舒適的被窩被她的動作猛然掀開,她聽到迷糊的呻吟傳來,近在身畔,太近了,感覺直接經由話筒傳出去也不奇怪。

手機在震動。

明明已經接起來了,還是在震動。那當然了,因為,震動的是公務機。另一支不屬於她的公務機。理論上,當前這房間裡有兩名主治醫師,一個終於接了電話;另一個現在同樣一絲不掛睡在她身旁的床上。

「科內的晨會已經結束了,但老師遲遲沒有出現──」

她再次伸出手,搖晃那副就在手邊的光裸肩膀,把朵蕾米同樣響個不停的公務機直接擱到那張迷糊的睡臉前。那雙留紺色的眼睛勉強撐開一條縫,下一瞬間立刻瞪大成地獄的深淵,以不遜她的勢頭跳起來,在看見她的食指先指了指自己耳畔的公務機接著豎到唇上以後,以令人敬佩的反應速度抄過公務機,一路直衝房外。

「打了老師的公務機好幾次也都沒接,本來有點擔心您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
「不,沒什麼。總之,門診前我會──」

說實話是出了意外,天大的意外。徹底的現在進行式。話都還沒講完,半恍神狀態間急著想下床撈衣服衝進浴室的她一個不小心直擊床邊櫃的櫃角,撞出一聲巨響,當場摀著腰際蹲了下去,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早上本來很難醒的她這下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醒過來了。想必是聲響傳了過去,她聽見話筒另一方尷尬地停頓了片刻,才又小心翼翼地問道:「呃,老師,您還好嗎?」

不好。她整個人都不好。但是她不能說。眼角餘光覷見一樣講著電話的朵蕾米從房門外緊張兮兮又擔心地探頭向她這兒張望,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她頭也不抬──精確地說是痛得整個人縮在一塊兒抬不起來──只能意思意思擺擺手,要朵蕾米快點把握時間去盥洗。

終於講完電話,也不管彼此都光著身子,總之撈了衣服就各往一、二樓衛浴衝。一絲不掛這件事如今顯得毫無吸引力,當然,對方全裸的身體還是美,這是客觀的事實;但在這樣的美面前,昨晚放縱過度導致她們雙雙睡過頭的世界末日也是另一個同等客觀的事實。

風馳電掣般刷完牙洗過臉,衣服換到中途,就算是效能大概只有平常一半的腦袋和迷糊的睡眼也能看出自己的腳踝和膝窩一帶還留著清楚的,嗯,客觀形容叫作瘀血和齒痕的痕跡,探女果斷地收回原本已經習慣性要朝窄裙伸去的手,直接改抽牛仔褲套上。

飛奔下樓的時候,一臉想死的朵蕾米正在和糾結的髮尾搏鬥,領帶和窄裙上的皮帶不知去向,大概也沒有那個鬼時間找了。見她衝下樓,似乎也放棄了,最低限度將那頭夜藍色的長髮一撥,只問:「有OK繃嗎?」

連應聲的時間都覺得可惜,她隨手從櫃裡翻出一盒塞到那雙手裡。確認了一下公事包,她拎起鑰匙,只說:「上車。」

逃難般竄出家門鑽進車內,安全帶才剛繫好,夜藍色的JAGUAR已然急促地起步,跑在冬日清早的明亮陽光下。金亮的日光太燦爛了,顯得JAGUAR彷彿夜色濃縮的車身有些不合時宜,事實上也是不合時宜的,她們非常清楚這車原本不應該到了這個時候才跑在路上,太遲了。

門診開始的時間不停迫近,分秒必爭,她開得比平時快,無論如何卻很難專心。理由很多,像是缺乏咖啡因而始終無法真正完成開機的思考;像是趕著出門而沒有時間綁的一頭亂髮,三不五時就讓她焦慮地伸手去撩往耳後;像是朵蕾米沒得替換的衣物,她記得自己明明盤算著昨晚洗好澡後應當要丟進洗衣機的。

又或者像是副駕駛座上,趁隙從盒中抽出兩條OK繃的朵蕾米,驅使雙手將它們撕開的樣子甚至還有點恍惚。滿是倦意的留紺色眼睛打量了左手一會兒,反覆確認過,最後將OK繃分別繞在左手食指和中指的第二個指節上。

為什麼信號燈偏偏要在這個時候轉紅呢。她不幸地偷瞄到了,朵蕾米左手的食指和中指被OK繃裹住以前,纖細的指節上頭,非常深的,大概都破皮了的齒印。

她也不曉得自己是不是想掩飾什麼,本來擱在排檔旋鈕上的右手悄悄伸到嘴畔,儘管當時的狀況她實在有點無法自制,但她很明白凶器就是自己指頭下這張嘴。問題是,太累了,她與朵蕾米想必都是,即便自上車起就沒有人開口說話,尷尬的感受依舊微乎其微,因為當下連感覺尷尬的時間和氣力都沒有了。

就著掩嘴的姿勢,她忍不住又打了個呵欠。沒有東西能繫留住的白髮從耳後落到頰邊,她忍不住皺眉,將那綹白髮又撥回耳後。

到頭來,她和朵蕾米雙雙衝進各自的診間時,還是遲到了十來分鐘。諷刺的是,察覺自己盛大地睡過頭以後,趕上門診開始的這段時間活像倍速快轉;坐進診間裡,底下指導的學生開始為第一個病人問診起,時間又極度放慢下來。

她知道理由是什麼。腦袋沒辦法完全開機也知道理由是什麼。就是因為腦袋無法完全開機,才顯得遲滯到極點。她到現在為止,一丁點咖啡因也沒有沾到。

以稀神醫師而言花了比平常要久上不少的時間──總覺得跟診的學生和護理師不時往自己身上飄的眼神完全就是這麼說的──總算送走第一個掛號的患者,她深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終於叫住護理師,請對方在下一個患者進診間後,到便利商店去幫她買杯咖啡。

就在反覆低頭和抬頭,髮尾毛燥,不時落到耳畔要她動手去撈的白髮讓焦慮攀升到頂點時,便利商店的紙杯擱到了桌上。這個診間裡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對,所有人(包含剛剛才開門離去那位固定找她回診的患者)統統露出了很想問的眼神,幾乎都在扎人了。她簡單應了一句「謝謝」,直接拆了杯蓋,啜了一口。和平時喝慣的手沖相比,味道活像泥水,她無意識地鎖緊細緻的眉心,再喝了一些,便將紙杯放下,任憑咖啡的溫度開始一點一滴緩慢下降。

熱咖啡降成了溫咖啡的時候,紙杯裡頭差不多還剩一半。味道暫且不提,咖啡因確實讓她的腦袋成功開機了,和思路一塊兒鮮明起來的是朵蕾米在副駕駛座上那張極度想要自掛東南枝的側臉。

從白袍口袋裡掏出公務機,趁學生先問診的空檔,她簡潔扼要地發了「等等午休載妳回去一趟?」的訊息給朵蕾米。回覆過了好一會兒才來,極其簡短的「好」。她放下手機,喝了口咖啡,又信手撩了撩微亂的白髮,繼續工作。

好不容易捱完早上的一節門診,不知道該算時機太好,或時機太不好,她們難得同時開門出了各自的診間。光憑扎在肌膚上的感覺也知道,此時此刻,就在這個空間,一堆「很想問」的眼神密度飆到了最高點。畢竟不是什麼大科,只消一個早上,她們雙雙沒來開晨會,倒是狼狽地一起出現在辦公室裡的消息就能傳遍科內上下了。

只是最終還是沒有任何人鼓起勇氣問。全科都曉得稀神醫師平常就是沒什麼表情的冰山美人,今日面癱程度更是變本加厲,最鮮明的是那雙剔透的紅眸裡名為神經質的情緒;向來親切的蘇伊特醫師如今別說笑容了,一臉憔悴,留紺色的眼睛滿是厭世感,就另一層意義而言和她們當前所處的地方非常匹配。

兩位醫師一向給人乾淨整齊的印象,惟獨今天那股秩序感蕩然無存。話是這麼說,當前這兩個人身上還是有一種共同劃一的強烈氛圍,叫作「不要問,很可怕」。

如晨間那樣匆匆開進來,夜藍色的JAGUAR在正午又匆匆地從醫院的地下停車場開出去。

那副肩從上了車以後就消沉地垂著,繫在安全帶後面,顯得非常小,又疲憊,缺乏了應有的氣焰。不期然地,今日車內持續至今的沉默被朵蕾米的一句話打斷。那雙精巧的手摀著臉,忽然就拋出了一句:「……對不起。」

她握著方向盤,總感覺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只是副駕駛座那副肩縮得好小,沒有必要地小,她還猶豫著是不是該把擱在排檔旋鈕上的右手擱到那副肩,或甚至是朵蕾米的頭上時,綠燈亮了。

為什麼信號燈偏偏要在這個時候轉綠呢。

朵蕾米換衣服的短暫空檔,她窩在客廳,簡單吃點離開醫院前從便利商店買的沙拉和飯糰當午餐。正午的陽光正烈,也不打算久待,客廳維持著大略有一點光從半掩的窗簾後方透進來的薄暗狀態。一面聽臥房傳來陣陣窸窣輕響,她默默吃著沙拉,配上罐裝黑咖啡,不知怎的想起第一次在這兒過夜的那個晚上。

其實不是很大的公寓。不過像這樣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寥落感還是會安安靜靜地,確實地浸上來。

重新換上乾淨的衣物,迅速吃完克難的午飯,想要自盡的氣息終於泰半從那張稚氣卻也古典的臉龐上消失,可依然顯得沮喪。只是午休時間有限,吃過午餐,她們又匆匆上了車,趕回工作崗位。

抽空查完早上遲到而沒能趕得及查的病房,她端著沖好的濾掛式咖啡重新踏進辦公室的同時,正好撞見無精打采的朵蕾米在撕糖包的畫面,慣例的倍糖拿鐵。盯著那細瘦手指上的OK繃,她想,今天就算特例吧。

回到自己的座位,她放下馬克杯,折開藍光眼鏡的鏡腳。新雪似的白髮已經趁午休時分在朵蕾米家整理過,仔細繫好,眼鏡鏡腳勾上耳際時是習慣的觸感;濾掛式咖啡是習慣的味道;黑咖啡和紅茶拿鐵交融的熱氣是習慣的香味;靜謐裡有另一個人收斂的動靜是習慣的日常。

她想,肯定是這樣的習慣最好。

「──朵蕾米。」
「……嗯?」

聽見便利商店的紙杯被放下的聲音,她端著馬克杯,在慣熟的黑咖啡的香氣間平靜地呼喚。朵蕾米的回應相較之下有些沉,但總歸還是好好地給了她回應,於是她稍微思索了會兒,淡淡開口。

「當然這不勉強,不過,倘若妳有意願的話──」

反正事情都發生了。往後要避免和今天同樣的意外再度發生的話,大概,這個解法最快吧。她輕輕地放下沁煙的馬克杯,盯著面前的螢幕,說:

「要不要乾脆搬過來一起住?」







我就先承認寫這個故事寫這麼久
打一開始最先浮現也最想寫的場景就是這集←


高冷受令人敬畏,天然的高冷受,令人敬畏到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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