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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ually it's an old-fashioned fairy tale, they said. 15


〈15〉



──真的是在不知不覺間徹底習慣了呢。

在一片安靜中擱筆,朵蕾米整理好桌上四散的紙張,伸了個懶腰。其實這間辦公室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安靜的,即連裡頭的兩個位置上都有人在時亦然,惟獨這短短的兩三天間,她總感覺那樣的安靜有哪裡不一樣。

要不了多少時間,她很快就曉得,那是因為她的白鷺的安靜本身便是一種存在感的關係。而如今這股安靜的存在感並不在辦公室裡,已經是第三天了。她從抽屜的公事包裡摸出手機,沒有未接來電,通訊軟體的訊息停留在昨晚,說為了打發時間走進去的咖啡館意外地還不賴。

說起來,昨晚忘了問她什麼時候到了。年末時節逼近,忙了一天到家後,連睡前在沙發上裹著毛毯講電話都能打起瞌睡。偏偏在朦朧的睡意裡頭,又覺得電話中她最後那一句淡然的「好了,去睡吧」格外鮮明。

朵蕾咪撥弄著螢幕,想了想,喚出鍵盤,留下「回來了記得說一聲」,也不等答覆就熄了螢幕,隨意將手機擱到桌面一隅。意識到自己不大習慣這樣的安靜,朵蕾米轉而抄起公務機,推門出了辦公室。

「欸,雖然想說是巧遇,不過這是連續三天碰到您了呢。」

目標是院內一樓的便利商店。隨意搜刮了點甜食,照慣例正在櫃檯邊等著她的紅茶拿鐵,不意有熟悉的聲音從櫃檯前傳來。她轉過頭,結完帳的高挑身影正好從檯面上拎起兩瓶罐裝咖啡和SOYJOY一類的點心。

「……噢,豐姬啊。怎麼,今天也是為了餵食妹妹過來的?」

這三天裡頭,除了昨天是因為會診而碰面的,其餘兩天都是在院內的便利商店不期而遇。不知道算不算好事呢,在聽說對方其實是這間醫院不折不扣的公主大人以前──這麼形容應該挺貼切──她便已時常和這位公主大人在便利商店碰面。一方面是同為甜食黨,零嘴派;另一個原因則是呢,院長想來很關愛這兩位親自指導的公主大人,更多時候總是看到姊姊或妹妹輪流來買提神飲料,那畫面太過庶民又太過血淚,幾乎讓她想起自己的研修時代,沒幾次後自然就和姊妹倆相熟起來。

「是啊。和老師一起關在開刀房裡直到剛剛才被放出來,沒辦法囉。倒是您這兩三天很常在便利商店露臉?」

「畢竟快要年末了,大家都忙,格外容易沒有溫暖嘛。」從店員手中接過紅茶拿鐵與額外的兩包砂糖,朵蕾米聳聳肩,和豐姬並肩走向電梯:「這種時候最需要紓壓,對吧?」

這種時候──哪種時候?說穿了也不過是她的白鷺到外地開個為期三天的研討會就回來的時候嗎?神經醫學部的樓層先到了,在電梯裡和豐姬分頭,不忘隨手塞個兩顆巧克力當慰勞,目送後輩晃著燦爛如院外冬陽的一頭淺金長髮離開,她忽然覺得,她無意識想要的大概是更相應於這個季節的顏色和溫度。

靜謐的辦公室裡,撕開糖包的聲音果然還是悅耳,但她更想在安靜中讓這聲音也被對方聽見。將把砂糖攪開,紅茶拿鐵入口前她覷了丟在桌面上的手機一眼,通知燈沒有亮,她啜了口甜滋滋的熱飲,點亮電腦螢幕。

一邊嚼著奶油餅乾配紅茶拿鐵,一邊收信,盯著信件上的日期,她歪了歪頭。

快要半年了啊;可是,換句話說,也才快要半年而已啊。習慣是這等讓人喪失時間感的東西嗎?

有些晚的午茶吃到一半,信還沒回完,辦公室的門無預警地開了。朵蕾米叼著奶油餅乾轉過頭時才想起敲門聲沒響,而會不敲門就開門走進這間辦公室的綜觀全醫院只有兩個人。抬頭的瞬間,那雙白淨細緻的眉已經蹙了起來,走過她桌邊的時候,淡然的紅瞳確實瞄向她桌上的零食、紙杯,最後瞥了垃圾筒一眼。

她在淺淺的嘆息間嚼完嘴裡那片奶油餅乾,問:「怎麼進來了?」

「好歹幾乎有整整三天都不在,」擱下公事包,解開圍巾,將右手伸向左手的風衣衣袖,探女一邊回答,一邊脫下風衣,披上一旁的白袍。「本來打算順道進來看看病人再回去,結果才開了辦公室的門就發現一個。」

這麼叨念著,穿好白袍的那隻手從公事包裡撈出一支保溫瓶。想來還有餘溫,旋開蓋以後,還能聞到些微咖啡的香氣。朵蕾米撈起奶油餅乾的包裝,靠到椅背上,發現指尖探到的已是最後一塊了。

「要吃嗎?配咖啡正好。」甜食依賴者的犯行現場被逮個正著,她也無意辯駁,只是從包裝裡拈起最後一塊奶油餅乾,朝她嗜喝咖啡的白鷺搖了一搖。好看的眉宇蹙得更深刻,像面臨什麼重大的難題,她也不勉強,一把將手裡空空如也的包裝袋擲進了垃圾桶。

「──要不我吃掉囉?」

安靜的辦公室裡,腳步聲響了。高挑纖瘦的身影一語不發地湊過來,停在她桌邊,彎腰低頭。那樣子就是隻優雅的白鷺,她想。輕盈地叼走她指間的那塊奶油餅乾,小心地發出一丁點咀嚼的脆響,消融在咖啡的香氣裡。

發生得有點突然,原先已打算往嘴邊送的指頭沒了去處,無措地泅游了一下,最後才抹在抽來的溼紙巾上。朵蕾米擦著手,餘光捕捉到探女放下保溫瓶,旋好瓶蓋,拿起案頭的板夾,問:「今晚一起吃飯嗎?」

「啊、噢。好啊。」

聽見她的答覆,那隻白晰削瘦的手將公務機擱進口袋,一面翻著板夾上的醫囑,一面就往辦公室外走。她將手擦乾淨,濕紙巾也精確地進了垃圾桶,想了一想,還是在對方推門出去前把人叫住了。

「欸,探女。」
「嗯?」
「那個……好歹是在辦公室裡,下次讓人有點心理準備啦。」

從板夾中抬起,那顆白髮腦袋稍稍一歪,下個剎那,她只聽到門把倉促間被扭轉的聲響,調轉椅背時,白鷺早已經竄出門外,一溜煙飛到走廊下去了。



走出醫院大門時已完全是夜。凜冽的十二月天,她與她縮著肩,拉開拉門鑽進去慣了的居酒屋。

天氣很冷。點完菜,朵蕾米翻了翻酒單,決定放棄生啤酒,要了杯八海山。意外地對座很快跟著追加了一杯,留紺色的眼底,從乾淨整齊的襯衫袖口間伸出來的骨感的手慢條斯理闔上酒單,她支著頰,說:「真稀奇呢。」

「今天沒開車啊。」
「不,其實我以為妳是不喝酒的那類人。」
「因為我總只能在這裡點麥茶?」

東西很快送來了。酒斟在冷酒杯裡,合著同樣滿盛的枡一起擱到面前。朵蕾米覺得那是很奇妙的畫面,面前永遠井然有序的情人啜起酒來和喝咖啡一樣嫻熟,靈巧得一滴不漏。平整的衣袖襯著那些修長細緻的指頭,和握在那隻手裡的枡形成一種很美的強烈衝突。她想這女人平時在外頭不怎麼喝酒也好,她真希望這一幕只有自己見過。

顏色非常淺淡,正像這個季節的一個人,喝了點小酒,原來也就有了增色的可能。酒杯慢慢見了底,桌上淨空以後,結帳推門走出店外時,那張清雋典雅的臉龐上猶帶著一抹微暈。

惟獨就是手,那隻暗巷內接吻時留在她頰上,如今圈在她後背的手,在寒天下早早開始蒼白,失卻了酒後的微熱。

「……會冷?」
「稍微。」

於是朵蕾米將手底那副單薄而挺拔的背脊又朝自己再摟近一點,幾乎整個人埋進她清瘦的白鷺胸前。有些重量輕輕擱到頂上,現在她用不著看也知道大概是對方的下顎或鼻尖,無所謂。身高相差十八公分也有身高相差十八公分的好處。

「哪,朵蕾米。」
「──嗯?」

那隻冰冷的手探到頸側,溜進圍巾裡,激得她整個人縮起頸。涼冷的指頭游走過頷緣,以走勢令她抬頭,離開鷺延續在到胸前的圍巾溫暖的毛呢質地,她正想開口抗議,微暗裡有東西堵上半張的嘴,這兒也是暖的,有點薄薄的酒氣。頸側熨著涼冷的手,她閉了嘴,卻亦沒閉嘴。

首度一起上電車,夜間九點多,尖峰時段過去的車廂內還算宜人。暖氣開得頗烈,可惜不足以溫暖彼此凍僵的手,到頭來果然還是不牽,就只是臂捱著臂。途中沒有任何交談,安安靜靜的存在感近在身畔,她閉上眼,傾首倒往就在一旁的那副肩。

是朵蕾米住得近一點。揮手下了車,她在月臺上目送電車離去,那雙剔透而淡然的深紅眼睛臨走前望了她一眼,終於轉向燈火更熾的窗外。本來打算順道進來看看病人再回去,她的白鷺這麼說。

迎著夜色走在返家的路上,稀微的酒意間,朵蕾米想:現在她一定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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