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總覺得──」
暫且將食指權充書籤抵在讀到中途的推理小說間,她看著面前那隻從七分袖裡伸出來的,精細小巧,並且充滿存在感的手,將小茶匙輕盈地擱到茶碟上,端起瓷杯。瑩白的茶碟上還躺著一撮粗砂糖,來自桌邊的糖罐,信手擱上去的匙尖幾乎就要沾了上去。她下意識地微微蹙起眉心,而朵蕾米接下來的發言則讓眉心的摺痕更加深刻。
「最近啊,妳囉嗦起來了呢。」
慢條斯理地啜了口伯爵紅茶,朵蕾米愜意地笑著,放下瓷杯。然後那隻手在她的視線下重新揀起靠在茶碟上的茶匙──從手背到腕間,那些骨節起伏的細緻曲線彷彿一種無言的宣告:面前這個人很有這麼做的本錢──匙尖伸向茶碟上的那撮粗砂糖,好整以暇地舀了一點,便這樣直接送進口中。
朵蕾米空閒的左手邊蓋著一本沙特的《嘔吐》。她已經想不起翻開書頁前朵蕾米加了幾茶匙的砂糖到那只瓷杯裡。
探女露骨地皺眉,換來朵蕾米更深的笑意。一面將杯緣湊近嘴邊,嗅著黑咖啡的香氣,她淡淡地回應:「妳不也一樣嗎?」
前幾天偶然讓底下指導的學生請了杯咖啡。正好是值完班的翌日,整個人精神算不上好,配著病例和論文渾渾噩噩讓當日第四杯咖啡下了肚,吃晚飯時察覺她的筷尖在發抖的朵蕾米一路從當下念到她的車開到公寓門口副駕駛座的車門關上為止才休停。
相對的,她只是在察覺面前這隻不折不扣的螞蟻正興味津津地發掘桌邊的糖罐,甚至直接將粗砂糖送進嘴裡時,脫口說了句「我覺得妳有時該節制點」。
「是啊。」乾脆地承認的同時,那隻左手將蓋在桌上的文庫本重新翻過來,視線幾乎都要落到書頁上了,又忽然想起什麼似地滴溜轉向她。「啊,別誤會。我並不是有什麼不滿喔。」
「不然呢?」
「我認為這樣挺好啊。」
指尖翩然翻過一頁,她看見那雙漂亮的留紺色眼睛低下去,面不改色,不過是眼神裡透出一點淺淺的思索的樣子──意外地這個人也讀哲學──隔了好些會兒,在她跟著將意識重新集中到手裡的推理小說上時,她聽見對座的她說:「否則,有些時候,妳真的是安靜得太過火了點。」
骨感的指頭找到方才從書頁上拿下來以後暫且擱在桌面一隅的薄疙瘩,小心地嵌進當前的書頁,然後她輕輕闔上了手中的推理小說。便攜的文庫本連闔上的瞬間發出的聲音都顯得細小而淡薄,朵蕾米不著痕跡地歪了歪頭。十月中旬,從咖啡館外望出去,多雲的午後,沒有日光,連影子都顯得曖昧。她不經意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她第一次坐到她面前時,陽光正好。
「──欸,探女。」
不必轉頭她也能感受到視線。她拄著頰,漫不經心地盯著窗外的街景。是陰天,或是由於睏意?視界裡的一切似乎都帶著些許茫漠的氣息,只有朵蕾米的聲音是例外。連平靜也非常清晰鮮明。回過神時她已經習慣這種呼喚她的語氣和方式了。
「我知道妳不喜歡說話。並不是口條不好,或有什麼溝通障礙,就只是極其單純地不愛說話。我可以知道原因嗎?……嗯,假如有的話。」
探女隔了幾拍才重新轉回來面向朵蕾米,正好撞見那雙手也將書籤夾進當前讀到的頁面,闔上以後擱到一旁。和讀書時不同,稚氣的面孔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留紺色的眼睛望著她,不是窺視,也沒有困惑。那種感覺像是,她現在就在自己面前,觸手可及的地方,不會意味得更多,但也不會更少。
「因為,我和妳不一樣,朵蕾米。」她這麼回答。杯中安靜無波的水面上,自己那張向來欠了很多東西的臉龐上,正淺淺地微笑。
「──我知道從自己口說中出來的,大抵不會是什麼好話。」
極其難得地,朵蕾米平時永遠帶著幾分飄忽超然的娃娃臉露出了複雜的神色,沒有立刻應答,默默用茶匙將茶碟上最後一點粗砂糖送進嘴裡。有一剎那她閃過了開口的衝動──果然不是什麼好話──最終還是維持了沉默。
她想朵蕾米是知道的。同為身心科醫師,想必誰都曾經遇過:也許是沒有人期望的宣告,或是某次離開診間以後就不曾再回來的患者……複雜的神色因而在那張稚氣的臉龐上徘徊得意外地久。現在的朵蕾米看上去倒是和她的實際年齡相當一致了,但這果然也不是什麼好話,她一樣沒有說出口。
「可是妳應該也知道,有時候事情不是那麼極端的。」
原先才感覺對方近來囉嗦了起來,卻在這種時刻,以一言難盡的神情,就只收斂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欸,朵蕾米。」
「嗯?」
「來打個賭怎麼樣?等等出咖啡館的時候,會下雨。」
那隻纖細的手撈起隨意擱在文庫本上的手機,解了鎖,擱到她面前。指尖滑到氣象APP上頭,點開以後的結果:多雲時雨,降雨機率50%。朵蕾米望了她一眼,把手機放回原位,只回答:「……我不覺得。」
店門口的雨簷空間有限。出門時她們肩捱著肩擠在簷下。朵蕾米抬頭盯著簷外飄落的細雨,沉默的空檔,她從包包裡翻出折傘。「我去開車過來。」
她開了傘,細雨落到傘面上時幾乎聽不到聲音。正要往簷外邁步的時候,一隻削瘦的手捉住另一隻削瘦的腕,嬌小的身影什麼也不說,就只是自顧自擠到傘下,彼此都往前走了才將手鬆開。
她偶爾會想,是否應該牽個手。不過,這個當下她覺得,或許也沒有那種必要。
到停車的地點不遠,了不起三、五分鐘的路程。雨不算大,但一把隨身攜帶的折傘就是那樣了,途中被唯一一個路口的紅燈攔下來,彼此的肩側都有些濕意。她換了隻手撐傘,伸手將那副小小的肩頭上的雨漬拂去,最後索性將人帶到身前。夜藍色的長髮在眼底傾瀉,途中有些重量悄悄倚到胸前。
「妳看。開口也不盡然都是壞事,不是嗎?」稍微有些風,於是她將傘放低了點。夜藍色的長髮帶著微涼的香氣,柔順的觸感輕盈地擦過頷緣。傘下響起只有她聽得見的囁嚅。
她的手停在朵蕾米的肩頭上,沒有再離開。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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