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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兔子是對環境變化非常敏感的一種生物。

這大概可以解釋自己現在的狀態吧。從乾渴的感覺中醒來,盡可能安靜小心地翻了個身,借用窗外漫天的星光為照明,在室友仍安穩地呼呼大睡的寢息傳進耳裡的同時,她也看清了鐘上顯示的時間。

還要再過一會兒才是起床的定刻。住進這間豪華的宅邸已經第三天,環境和待遇比先前從事搗藥的工作時要好上太多,但她至今還未安穩地在這張床上一覺到天明過。想到起床後一整天的嚴峻行程,正打算重新閉上眼睛再多睡一下,令自己甦醒過來的乾渴感卻難以忽視。

她只有窸窸窣窣下了床,在清早微涼的空氣裡瑟縮著,出了房間。

意外地,儘管並非全數,廊下的燈已經有部分亮起,不致得靠微弱的星光在走廊上摸黑前進。輕手輕腳經過一扇又一扇的房門,一面回想前往廚房的路徑,一面卻又感到疑惑:同僚們似乎大多還在睡夢中,這麼早的時間,會是誰點的燈呢?

任漫不經心的想法在朦朧的腦海中閃爍,她繼續自顧自地往廚房走。不過,才前進不出幾步,靈敏的垂耳微微一動,幾乎是在瞬間就甩開了籠罩著自己的濃濃睡意。

──有聲音。

某種鋒利的,劃開空氣似的聲音。是從中庭傳來的。想到近來在月兔們之間甚囂塵上的謠言,有一瞬間心裡閃過了當場摀上耳朵衝回房間把自己深深埋進被窩裡的衝動。那股類似風切聲的聲響在她天人交戰的期間依然持續著,不過仔細一聽非常規律,也並沒有在接近或移動的感覺。

她戰戰兢兢地往牆邊靠,將臉小心翼翼地湊向離自己最近的圓窗邊,朝窗外的中庭窺探。

「……啊。」

在漫天星斗以前,銳利洗鍊的一閃搶進眼中。肩頭下意識地一跳,追著殘影,她才認清那是劍刃揮動的閃光。而後是熟悉的靴底與地面摩娑的聲響,纖細的臂彎重新高舉過頂,踏步、揮落,神器伴隨著冷冽的寒芒發出撕裂空氣的聲響。

定睛一看,就只是平凡無奇,一再反覆的空揮。沒有任何多餘,也沒有任何欠缺。不知道為什麼,那畫面會讓人忍不住下意識想挺直背脊。但原因究竟是揮劍的人,還是那純粹洗鍊的氛圍使然,她就不是很明白了。大概兩者兼有吧。

「啊啦,以懶散的月兔來說,這個時間還真難得呢。」

不知不覺被依姬公主揮劍練習的樣子吸引,幾乎看得出神的時候,背後無預警傳來這麼一句話。她嚇了一大跳,轉過頭去,豐姬公主不知何時已經笑吟吟地站在自己身後了。「早啊,冷仙。」

「豐、豐姬公主!……早安……」
「怎麼啦,這種時間在走廊上發呆。跟不上進度,被依姬叫來特訓了?」
「噢,不、不是的。那個,只是偶然醒了……想喝點水……」

「這樣啊。」回應的同時,豐姬公主的手伸過來,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這似乎是豐姬公主對家裡的月兔的習慣,不過那是非常高雅溫柔的手,因此大家非常喜歡。當然自己也不例外。忍不住因為細心的撫觸瞇起眼,與此同時豐姬公主湊過來,隔著窗遠遠地望了中庭一眼,說:「正好我也要到廚房一趟,那就一起去吧?」

「啊,好的。」到底是緊張,睡意,還是被依姬公主的揮劍練習拉走的注意力呢,她慢了兩三拍才反應過來,追上豐姬公主踩著輕盈步履的高挑背影。清寂的早晨,路上只有豐姬公主的靴跟優雅地敲響地面,似乎是察覺到她的緊張與尷尬,豐姬公主以一貫的悠閒口吻開了口。

「冷仙是第一次看到依姬練劍吧?」
「……是的。怎麼說呢,有點嚇了一跳。」

平時在訓練場上依姬公主是不佩劍的。應該說,她就算只用單手也可以在眨眼間輕鬆寫意地把整隊月兔撂倒。

「那孩子一心一意揮劍的樣子,非常帥氣吧。就只有這麼早起才看得到喔。」
「呃,在您眼中那是帥氣嗎……?」

說帥氣好像太輕率了點,應該是更壓倒性的什麼吧。雖然自己說不上來。她覺得自己需要一點東西來緩解整顆腦袋七葷八素的感覺,可兩位公主很顯然是讓人感到七葷八素的主要原因,不能再直視了──於是只好讓自己的視線定在豐姬公主身後輕輕搖曳著的裙襬上,有點畏縮地說。

「……說起來,您與依姬公主都起得好早呢。」

這宅子裡的主人原來是起得比寵物們早的嗎?可是,起床的定刻要是再訂得比現在更早,痛苦指數絕對會立刻翻倍,自己是不是不應該提起這個話題呢?

「因為是從很小的時候就養成的習慣呢。」聞言,豐姬公主半轉過頭來,澄亮的金眸覷了她一眼,看起來很懷念似地笑了。「依姬自開始習劍時,就一直是從這個時間開始晨練了喔。當時那孩子的個頭甚至還沒比自己練習用的劍要高多少呢。我也參加過一段時間,自然而然就習慣在這個時間醒來囉。」

「咦?那麼您不和依姬公主一起練習,沒有關係嗎?」
「揮劍這件事,怎麼想還是那孩子比較擅長呢。打從很早以前,我就把自己的份也交給依姬,請她一起努力囉。」

經過窗前時,豐姬公主漂亮的金瞳投向中庭。遠遠地,遠遠地,彷彿還可以聽見神器銳利執拗地撕裂清冷空氣的聲響。重新面向前方,那轉瞬即逝的側顏看上去有一點寂寞,似乎不是她的錯覺;但在寂寞之上,是更加深邃溫柔的臉龐。

「因為,和那孩子不一樣。在這方面,我是沒有才能的。」

豐姬公主這麼喃喃地說,那句話聽在她耳中像是平淡的自言自語。不可思議的是,自己明明一直維持著相同的距離走在豐姬公主身後,可確實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那抹優雅的背影非常非常遙遠,遙不可及。



「其實不和那孩子晨練以後呢,不這麼早起當然也沒關係。」

等著水燒開的空檔(冷仙本來表示自己只要普通的白開水就可以了,但她想既然都要泡茶了,乾脆就順便吧),豐姬等在爐邊,無預警地就拋出這麼一句話。被她勒令坐好的寵物怯怯地抬起頭,那雙紅眼在無限接近於無的須臾間和當年妹妹的眼神重疊。然而她很快就曉得,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是呢,當年聽她說「和小依不一樣,在這方面,姊姊是沒有才能的」時,妹妹遠比面前的這孩子要小,要勇敢,要認真多了。

最初恐怕是誰都沒有想得那麼多的。不過便是綿月家從小就形影不離,天資聰穎的一對公主小姊妹被寄予厚望,送到最受月夜見王信任的賢者門下接受栽培這麼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直到自己生平第一次意識到「欠缺」是什麼以前,都應該是這樣的。

妹妹從小就黏她。最一開始總由她抱著,學會走路以後變成了牽著,到哪裡都玩在一塊兒。甚至連妹妹神靈憑依的能力都是偶然下在自己的懷抱裡發現的,那也成了她們拜入八意師父門下的契機。

正是這樣自小寵溺到大、無比心愛的妹妹,在一起習武時,第一次讓不知「欠缺」為何物的姊姊徹底認知到,自己終究有再怎麼努力追求也無法獲得的東西。

現在回想起來,當面對著從小就崇拜自己的妹妹那麼說,其實是非常殘酷的吧。可那時她畢竟也只是個器量有限的孩子,欠缺這件事是這麼重大,那麼容易就填滿了自己小小的器皿。一次晨練結束的早晨,和妹妹並肩坐在中庭裡,那孩子摟著劍安安靜靜地聽她這麼說完,抬起頭來,認真地凝望著她。

──那麼,由我來保護姊姊不就好了嗎。

有所欠缺也沒關係。只要姊姊還是姊姊,可以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這樣就好。那孩子這麼說完,看自己呆在原地,非常可愛地會錯了意,鼓起臉頰,說:「姊姊不相信嗎?我會變強的,保證將來強得沒有人可以碰到姊姊一根手指頭。」

看著妹妹得意洋洋的神情,她下一瞬間的反應是盛大的爆笑。笑得太過頭了,連眼淚都流了出來,她忍不住一把將妹妹抱過來,姊妹倆親暱地鼻尖蹭著鼻尖鬧著玩。妹妹也跟著笑起來的時候,豐姬確信,那孩子肯定從那一瞬間起就已經在保護她了。

「不過呢,我是這麼想的。既然我無法和那孩子一起揮劍,那麼,至少也要好好看著那孩子揮劍才行。」

備好茶具,將燒開的沸水注入茶壺中,豐姬以不求回應的語氣這麼說。坐在一旁被迫聽她講著陳年舊事的寵物可能覺得相當困擾,有聽沒有懂吧。一會兒後,清爽的空氣裡升起似有若無的茶香,她將飄著桃葉的瓷杯遞到冷仙面前,另外替自己也倒了一杯。剩下的等溫度降得恰到好處,就是妹妹晨練結束後的慰勞品了。

「所以,您也才總是這麼早起……?」端著瓷杯,先小心吹涼熱呼呼的茶,這才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想來是確實嘗到了味道,原本有些緊繃的表情立刻舒緩下來,看得豐姬微微一笑。

「一開始的原因更實際一點就是了。」

妹妹是天才,這件事眾所周知。但這不意味著天才就不會受傷。那孩子的確進步得很快,卻也為此付出了相應的代價,練習完時常磨出血泡,滿手是傷。頭一次帶著雙手傷痕累累的妹妹去找八意師父求救時,師父一面教她包紮處理的方法,一面淡淡地說:

「事情的經緯,我大致都聽說了。我不會,也不覺得妳應該改變自己下的決定。可是呢,豐姬,妳必須記得──這決定非常,非常傲慢。既然這麼選擇了,妳就得負起責任。」

當時的自己還那麼幼稚,無法理解師父的意思。小心翼翼牽著妹妹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輕輕摩娑著妹妹小小的手心,正朦朧地想著那繃帶好像不僅是纏在妹妹手上而已;向來敏感的妹妹只是悄悄握緊了她的手,仰望著她。

「沒事的,姊姊。」那孩子這麼說。

於是,早早斷了在舞刀弄劍這件事上追求極致的念頭,不過她依舊陪著妹妹練劍。結束時牽起那雙因為握劍而傷痕累累的手,悉心為妹妹包紮。慢慢的,反覆摩擦、撕裂、癒合的過程裡,原先和自己一樣纖細柔軟的手不知不覺結出繭來,刮過手心的感觸踏實、粗糙且溫暖。

回過神時,妹妹本來細緻、小巧的那雙手已經成了很遙遠的記憶。然而,豐姬告訴自己,惟有她絕對不能忘記。

結了繭後,漸漸地那孩子的手也不再因習劍受傷了。直到妹妹長到十來歲,身高一口氣追上、以致超越她,終於開始覺得讓姊姊一路看著自己練劍會有點難為情為止,她們的一日始終都是在大清早於中庭集合開始的。

就算後來基於當事人要求,表示她大可以睡晚點,不用再日日陪自己早起練習,她依然會在妹妹的晨練結束前遠遠地到廊下覷個一眼,在妹妹收劍的同時把乾爽的毛巾和茶水遞到她面前。偶爾還會帶上一些點心或切好的桃子。

啊,這麼說來,真是懷念小時候等妹妹練完劍一起休息的時光。當時坐在自己膝上說「練完劍和姊姊一起吃的東西最棒了」的妹妹呢,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

她就這麼守望著妹妹。揮劍,揮劍,揮劍。

最初當然是跌跌撞撞的,然而看在姊姊眼裡,妹妹手中的劍刃每一次落下,彷彿就逐漸削去某些多餘的物事,經年累月,一點一點用劍把自己刻成了極致洗鍊的樣子。感到安心的同時,又對那種純粹發自內心地深深震慄。

妹妹的身影看著顧著,不知不覺就比自己還要高了。而就在這樣的過程裡,自己原先不明白的事情,漸漸地也就明白了。變得需要稍微抬頭仰望妹妹以後,她反而偶爾會想起當時仰望著自己,說「沒事的,姊姊」的那個孩子。

直到那時,她才頭一次曉得師父為什麼說自己的決定非常傲慢。從小就聰穎敏銳不遜自己的妹妹,其實打一開始就是知道的嗎?

──那孩子揮劍的時候,究竟看著什麼,又在想些什麼呢?

「這麼一說,最近這陣子晨練的時候,老是用一副鬼的形相在揮劍呢。」豐姬啜了口茶,想起方才從窗內覷見的景象,若有所思地偏過了頭。本來只是接近無意識的自言自語,不料身後乖乖坐在位置上的冷仙有了反應。

「咦?依姬公主那是在生氣嗎?看起來就只是普通地在練習空揮……」
「啊,別擔心別擔心。依姬是好孩子,訓練的時候不會遷怒的啦。」

新收編的寵物還當真老實地輕按胸口鬆了口氣,見狀,她微微一笑,又悠哉地喝了口茶,在柔和的香氣裡稍微斂起了清澄的金眸。

「再說我是從小看那孩子揮劍揮到大的,當然一眼就曉得囉。」

放下自己的瓷杯,豐姬笑意不減,但有些困擾地嘆了口氣。偏偏妹妹就是那麼認真的個性,有時讓人覺得可愛,有時又讓人擔心得不得了呢。除了茶以外,也稍微準備一些點心過去吧(雖然等妹妹練習完再過一會兒就要吃早飯了)。饒是嚴肅的妹妹,只要稍微吃點甜食,心情也會好起來的。

反正那孩子吃不胖嘛。這點姊姊也是最清楚的了。



踏著一貫悠然的步履回到中庭時,刀鈨精準嵌進鯉口那清脆謹慎的輕響也正一貫響起。

仔細反覆一次深呼吸,那雙鮮明的紅眸重新睜開,以澄澈平靜的眼神轉向自己的瞬間,每每讓豐姬感覺那是妹妹從自己無法抵達的場所歸來。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妹妹從自己手中接過毛巾,向她道早的時候,格外讓人有股踏實的安全感。

「還真稀奇呢。」抹去因練習而出的一層薄汗,依姬從手裡的毛巾抬起頭,望向正戰戰兢兢地依姊姊的指示把托盤端到涼亭桌上的冷仙。「姊姊居然會和冷仙一起出現,這時間月兔們通常還沒醒吧。」

「算是偶然囉?這孩子原先似乎只是想爬起來喝個水而已。」
「這樣啊。我才想,怎麼會穿著睡衣跟在姊姊後頭晃來晃去呢。」

姊妹同時轉過頭去,剛好放下托盤的寵物似乎終於想起了什麼,低頭看了看自己目前的打扮,反射性地「啊」了一聲。

「再說,差不多也是月兔們起床的時間了吧。要是磨磨蹭蹭的話,可能會趕不上晨間集合和勤──」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次的「啊」十分確實地變成了慘叫,匆匆忙忙扔下一句「抱歉失禮了」便拔腿往走廊的方向衝,終於想起自己本來只是渴醒想找水喝的冷仙意識到珍貴的回籠覺已毫不留情地離她而去,可惜為時已晚。

「……真是的。」目送著慌慌張張地想趕回崗位的背影,依姬隨手將佩劍靠在涼亭的桌邊,最後將雙手拭淨,一面悉心將毛巾疊好,一面沒轍地深深嘆息。

「練劍時認真是很好,但連嘆息也那麼認真就不好囉。」
「沒辦法,畢竟是這種時機啊。」

將手背在身後,靴跟敲出悠哉的聲響踱到庭簷下,原先豐姬正探頭仰望著簷外的星空,聽見依姬老實的答覆,燦爛不遜繁星的金眸轉了回來,妹妹已經坐到桌前,正把溫度適合入口的茶往瓷杯裡倒,神情意外淡然。

「所以最近揮起劍來才又老是一副鬼氣逼人的樣子?」
「咦,是嗎?」

似乎完全沒想到看在姊姊眼中會是這副光景,妹妹瞪大了那雙純粹的深紅眼瞳,很快就皺起了眉。「我覺得和平常練習時沒什麼兩樣啊……」依稀還能聽見妹妹的喃喃自語,那孩子端著瓷杯含了口茶,歪頭陷入輕微的沉思。

是呢,就像妹妹說的,畢竟是這種時機。想起此時此刻仍深深沉眠在自己房間的書案抽屜最底層──恩師睽違千年,自穢土捎來淨土,既是吉訊亦是凶兆──的那封信,豐姬也只能苦笑。

妹妹或許不覺,可一路看著她的姊姊是記得的。過去也曾有一段時間,妹妹是這樣揮劍的。

平靜裡有激憤。徹底鍛鍊、打磨過自己的紅眸純粹得讓人得以窺見一抹狂氣,映在發出寒光的劍刃上,眼神卻像有神火寄宿其中,深沉地燃燒。明明妹妹揮劍的樣子一直都是很洗鍊的,豐姬知道那是一種到達;惟獨那段時日裡,劍在妹妹的手中,看上去總有一種拚死的意圖,彷彿想尋求無人能給的証明。

無人能給。因為師父不在了。

就是師父剛離開月都的那段時間,妹妹的身影映在姊姊深邃剔透的金眸裡,日日總以鬼的形相在揮劍。謠言,記憶,名譽。長久以來鍥而不捨削去己身一切多餘的劍刃研得那麼銳利,幾乎無法找到能再割捨的東西,當時她是那麼害怕那孩子手中的劍會不會沒入不該觸及的領域,乾脆就這樣開始刨刮血肉,切削自己。

說實話,恩師揹上滔天大罪不告而別,作為得意門生,那當然是不快的記憶。可無論外人的視線如何,終究都能被歸類為一切無關緊要的積累;對姊姊來說,最痛苦的其實是每回看妹妹忘我地跳完美得臻至極限的劍舞,掛在臉龐上的淋漓大汗一眼看去,彷彿號泣。

「……看來,我還有欠精進呢。」
「咦,是嗎?」

杯底在茶碟上碰出清脆的微響,放下瓷杯的依姬帶點苦笑的意味這麼說,將手伸向茶點用的小銀叉。這回換作姊姊的瞪大了那雙剔透的金瞳,徹底出乎意表的答覆讓豐姬轉過身;然而妹妹只是好整以暇吃著點心,將嘴裡的東西確實嚥下後,拄著頰,若有所思地盯著拿在指間的銀叉叉尖。

「應該更純粹的。至少,我自己是這麼想的。」

其實,妹妹先前幾度像這樣,偏執地揮著劍的時候,她總有阻止妹妹的衝動。轉眼間已經是那麼久以前的事了,可豐姬始終清楚地記得,妹妹平靜的激憤到達頂點;姊姊干預的衝動也到達頂點的那一刻,是一紙敕命飛來。最終劍刃沒有削及血肉,阻止的話語沒有出口。命運像玩笑,也不像玩笑。

──繼任月之使者的領袖吧。

幾經波亂,師父的離去差不多成為定局時,賢者會議召見她們,那道敕命彷彿是要她們正視面前那個恐怕將不再有機會迎接原主人的空位。回家的路上,她說:繞個路,去看看海吧。跟在身後的妹妹只是無言點了點頭。

那日的寧靜海依舊映著蔚藍的行星,海浪發出輕響,在無垠的深夜裡蕩漾。

豐姬沉默著,只是慢條斯理沿著海岸線散步。佩劍與劍帶摩娑的聲響停了,靴底踏過砂粒的腳步聲只有一人份,她曉得依姬沒有跟上。她回過身去,始終無垢的風從海的彼方刮過來,她伸手輕輕按住自己的寬檐帽,金色的眼睛從搔亂的瀏海與帽檐下望過去,妹妹靜靜地露出了一抹顯得有些寂寞的微笑。

「感覺回到了原點呢。」也許是無意識的,也許從來就不是無意識的,那孩子反覆摩娑著劍柄,輕聲這麼說。

「──像是一開始,世界只有姊姊時那樣。」

來自海的彼方的風又更強了,浪激起更大的聲響。豐姬乾脆摘下寬檐帽,撥開額前微亂的淺金色瀏海,略為瞇起自己澄亮的眼睛,彷彿有些懷念,又有些困擾似地笑了。

「是啊。」纖細的指尖輕柔地撥弄著寬檐帽上的緞帶,她說:「真想念那段時間呢。」

「那個時候,總是被姊姊帶著,鎮日忙著好奇地東奔西走呢。」
「啊啦,依姬還記得啊。」
「當然記得。誰叫當時姊姊每次闖了禍都不把話說清楚,總是拉著我先跑再說。害我跟著一起不明不白被追了好幾次。」

豐姬也不應聲,就只是打哈哈地笑。和妹妹說的,兒時闖了禍後的反應一模一樣。

「而且每次被逮到,知道姊姊又做了什麼好事以後,老是超乎想像。要忘記也很難。」
「不過,每次想到什麼主意,依姬大抵也都在嘛。那時大可以阻止我,或者別跟我一起攪和就好啦。」

時至今日才為了這種事吵嘴,到底是有長進還是沒長進呢。這麼想著,豐姬轉過臉去,妹妹覷了她一眼,露出有些微妙的笑容。那孩子閉上純粹的紅眸,眉目間的憧憬還能看見兒時妹妹仰望自己時的一點影子,卻又有哪裡顯得虛無而夢幻。

「因為,姊姊總是那麼容易就可以超越我的想像,讓我看到嶄新的世界啊。」

波光盪漾。風把浪吹到足下,浪花破碎的時候幾乎已經觸及靴緣。妹妹摩娑著劍柄的手停了,修長的手指輕輕握住了劍柄,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那麼理所當然的樣子。

「該怎麼說好呢。……或許對我而言,世界是姊姊構成的吧。」

月之公主啊,連繫山與海──早在被月之民這麼謳歌以前,第一次獲得這種「可能性」的時候,幼小的姊姊牽著妹妹的手,穿過一扇門,從裏側之月跨到了表側之月。或者,可能是更早,姊姊還無法銜接山海、世界還不那麼大的時候,姊姊照樣牽著妹妹,靠一雙腳從家裡溜到了街上。再早呢?姊姊把步履還搖搖晃晃的妹妹抱在懷裡,踏進中庭散步。在那雙手裡,足下淨土的感觸逐漸鮮明起來……

所以說,希望姊姊可以一直是那樣的姊姊。

時隔這麼久,豐姬偶爾仍會好奇。好奇那個當下,什麼都無法回應,只是悄然地睜著微震的金瞳,無語地抬頭凝視著自己的姊姊,看在妹妹的眼裡,是什麼樣子呢?是那孩子所希望的、所尋求的,姊姊的樣子嗎?

「即使到了現在也是喔。我想知道,在姊姊的眼中,看到的是怎麼樣的世界。但坦白說,有時我確實也會覺得不安。」

優雅的指尖從繫在寬檐帽上的緞帶拂過。本來是更想將手搭在妹妹與緞帶同色的髮間,像小時候那樣,寵溺地摸摸頭的。

「畢竟,姊姊總是那麼容易就能抵達我無法想像的地方。太輕易、太自由了,總是忍不住要想,會不會有朝一日,姊姊就這麼神不知鬼不覺的,一個人去了我無法到達的地方呢?」

啊。其實,是有過呢。至今已經瞞著妹妹,溜到海的彼方,那污穢而又豐饒的地上牢籠中好幾次了。可是,應當如何告訴妹妹,每一次她發動銜接山海的能力時,心裡想的都不是離開呢?

「──沒事的,依姬。妳看。」

不假思索地,豐姬這麼回答。她仰望著個頭比自己要稍微高上那麼一點的妹妹,微微一笑,在妹妹的注視下,大略整理了一下被海風吹亂的金髮,重新將拿在手裡的寬檐帽戴好。

金燦的眼睛看向無垠的星河,無意識地將摺扇抵在頰畔,豐姬想了想,略略踮起腳尖,慢條斯理地伸長了手,立起食指的同時,飄逸的寬袖沿著臂腕漂亮的線條悠悠滑下,落到肘間。纖細優雅的指尖在虛空中水平挪動,曳出線條,而後轉折九十度往下──

白皙指尖不疾不徐描摹出純粹的長方形,回到原點的瞬間,無形的線條構成無形的境界。

收手的瞬間,風從寧靜海的彼方遠遠地,遠遠地刮來。可不只是風,豐姬收回來的手輕輕按住寬檐帽,無垢的風穿過淨土與穢土的境目,獲得了光,在妹妹幾近出神的凝望下,照得那頭金髮與金眼燦燦發亮。

她靜靜地微笑,朝妹妹伸出手。

佇足在開啟的境目前,不屬於淨土的光從未知的方向照過來,將姊姊與妹妹的影烙在白細瑣屑的沙灘上,拉得很長很長。

「……對不起,姊姊。這麼任性。」
「不是說了嗎,沒事的。以姊姊來看,再任性、再更像妹妹一點,也沒關係喔?」

然後,妹妹那隻結滿繭,留有傷跡,固執卻又精巧的手便交進了她的手裡,輕盈、穩固地彼此交握。那瞬間她想,自己為什麼懷疑呢,妹妹永遠都是那麼認真的孩子,身為姊姊的自己向來應該是最清楚的。

之後,就不再有過阻止妹妹揮劍的念頭了。

「這個嘛,追求極致是很好。不過,我還是比較希望沒有實際派上用場的機會就是了。」想起師父信裡記載的攻月預告,在背過涼亭簷外的漫天星海前,豐姬最後還是望了天空一眼。依姬追著她的視線,聳了聳肩,放下喝完的空杯。

「沒問題的。不管發生什麼事,只要我在,就不會有人能碰到姊姊一根手指頭的。」

小時候聽起來像初生之犢不畏虎的狂言;現在聽起來──嗯,該說是可敬還是可畏呢──就只是妹妹平淡地在陳述事實。豐姬忍不住了,和妹妹相視而笑。然後那孩子揀起折在一旁的毛巾,攜過倚在桌邊的愛劍,自座位上站起。

「好啦,時間差不多了。我去沖個澡,茶具就再拜託姊姊收拾囉。」
「欸?茶點還有一半喔,不吃完嗎?」

見妹妹轉了身就往亭外走,豐姬朝高挑端正的背影這麼問道。清脆規律的靴音停下來,妹妹半轉過身,不解地偏著頭,說:「剩下那半是姊姊的份吧?」

也不管姊姊措手不及地愣在原地,妹妹難得有些壞心眼地朝她一笑,晃著那長長的銀紫色馬尾轉過身,就這麼瀟灑地揚長而去了。目送依姬進了屋內,她拾起妹妹刻意留在盤邊的銀叉,低聲咕噥。

「真是的,就是這樣的一個孩子啊──」

教人怎麼受得了。細細品味著舌尖上淡雅的甜味,豐姬心滿意足地閉上澄金色的眼睛,笑得更燦爛了。



201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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