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純粹深沉的狂夢間,守護者作著守護者的夢。
不知道已經睽違多久,她在懷念與安詳的情緒中醒來。
而也幾乎就是睜開眼睛的同時,莫名地,有種這回是真正自夢裡清醒了的直感。她深深吸了口微涼的空氣,思緒慢慢變得和晨間的空氣一樣澄明清晰,然後反常地再度閉上眼,重新潛入睜眼醒來前那些曖昧的記憶。
其實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但也許,就因為是這種時候,所以讓人想這麼做吧。又或者長時間受命戍守在夢都(這裡並非真正的月都,因此她一直以來始終亦不以月都稱呼)裡,終於連精神都開始受到侵蝕,正一點一點試圖粉碎自己了呢?
然而,她畢竟還是容許自己,花一點時間追想直至揭開眼睫前都還深深烙印在眼底的畫面。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追根究柢,原因已經不可考,總之幼小的自己捱了八意師父的罵──但她彷彿又能理解自己為什麼在夢裡回想起這些陳年舊事,考慮到月都的現狀,假使恩師知道了的話,果然是要捱罵的吧──沮喪了一整日。想必是把一切看在眼裡,當晚睡前她的房門被輕手輕腳敲響,開門時姊姊就抱著枕頭笑咪咪地站在門外,說:「小依,今天一起睡吧?」
甚至,連那樣的稱呼都很懷念了。曾經有那樣的時候,在幼小的自己無法過得安穩的夜晚裡,姊姊總是悠然地溜到她房間裡來,和她在同一個被窩裡依偎著睡去。需要安慰的是自己,可每次先睡著的卻總是姊姊;以窗外常時明亮的星光為背景,姐姐的金色眼睛慢慢闔上的畫面至今依舊深深刻劃在她記憶裡。回想起來,那近在面前的睡容非常非常讓她安心。
依姬重新睜開眼睛。白晝的星空似乎比以往亮,幾乎微微刺痛了眼底。
不再勾留於夢境,起身盥洗;於是不僅意識,連五官感知到的信息都讓淨水洗得清晰。走在廊下時,有股極其幽微的寒意貼上肌膚,似乎比平時的月都冷了些。不意這麼想著,一路和擦身而過的月兔打了招呼,走進起居間時,早飯的準備已經完成,姊姊正在餐桌邊把寬檐帽摘下,坐進平時的老位置。
「今天起得比較晚呢。怎麼了嗎?」
「沒什麼,只是稍微作了點夢。夜裡沒發生什麼事吧?」
「嗯。總之,先吃早飯吧。」
說的也是,她得和姊姊換班,時間有限。依例坐在姊姊對座,姊妹倆揀起桌前佈好的筷,一致雙手合十,追在開飯的信號後,她聽見姊姊用值了徹夜的勤務以後依舊悠哉溫和的聲音補上一句:「對了,最好吃飽一些喔。」
沒頭沒腦地說些什麼啊?筷子才伸到一半,依姬向豐姬投以困惑的目光。好整以暇的姊姊給人一種彷彿比平常又更好整以暇的錯覺,浮現淺淺的微笑,仔細嚥下口中的東西後,慢條斯理地開口。
「──稍早將近夜明時,包圍月都和夢都的汙穢均已消失。異變結束了。」
依姬一時停下筷。所以說,並不是錯覺。這裡是真正的月都。那麼,起床以後一直似有若無貼在身上的那股寒意,大概是月都解除凍結後所留下的最後一點形跡吧。
「我想,等等妳會很忙。儘管籠城狀態解除,畢竟先前把月面鬧得天翻地覆的妖精數量驚人,難免留下一些殘穢,得有人善後呢。總覺得回來以前好像依稀聽到了伊豆能賣神的御名……」
豐姬優雅地輕輕搖了搖手中的筷,說,直到剛才到家前都還忙著在月面各處搧著那把自有記憶以來從未動用過,早已搞不清楚到底該視為功能普通的扇子或是超級兵器比較妥當的摺扇,坦白講手還真有點痠呢。
「不,那倒不是什麼問題。可是,是怎麼解決的?」對拒絕生死的月之民而言,理應束手無策,事實上月之民和攻月者間也陷入了僵局。她們受賢者之託固守夢都不被滿溢的生命力吞噬,也已經持續了半年,遲遲遍尋不著突破口。
面對妹妹因疑惑而聚攏的眉心,這回無言地擱下筷的是姊姊。先喝了口茶,接著豐姬將手探入口袋,拿出一個小藥罐,遞給對座的妹妹。依姬接過甚至不足掌心大的藥罐,將罐蓋扭開,自狹小的罐口凝眸窺探,瞪大了那彷彿象徵月面狂夢的血紅眼睛。
「這是……紺珠之藥?」
「稀神大人交給我的。說是『地上來的月兔粗心的失物』,看我們想怎麼處置。」
依姬重新旋上罐蓋,閉上眼睛,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後將藥罐擱在手邊。對座的姊姊一時也沒了動靜,她抬起眼,發現姊姊支著頰,金色的眼睛看上去若有所思。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了,依姬偶爾會覺得,可以在姊姊這樣的神情裡覷見一點師父的影子。
「或許應該找時間去向師父道個謝呢。嗯,可能也要道歉吧……」
「──嗯。」
對話就到這裡為止。一方面是她思索了一會兒,找不到什麼像樣的答覆;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姊姊這麼說完,終於像是不支似地掩嘴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她有點擔心地望著姊姊,結果只是獲得一抹軟綿綿的微笑作為回應。餐桌上落入一股有默契的沉靜裡,雙方都貼心地不再開口多說什麼,默默吃完早飯。僅有杯盤輕碰的微響暫時占據了起居間,最後是被依姬放下碗筷,伴隨一句簡短的「我吃飽了」及挪動椅腳,攜劍站起的聲響中止的。
豐姬喝著餐後茶,靜靜看著妹妹以洗鍊的動作將佩劍繫上革帶,做好出門值勤的準備,她悠閒地放下手心裡的茶杯,「要直接送妳到都心嗎?」
「不了,過去前我想先順路在都城內四處看看。而且姊姊整晚沒闔眼,已經很累了吧,不是都打起瞌睡了嗎。好好休息吧。」
畢竟月都的非常狀態持續了半年。作為少數知道實情的首腦陣容之一,或多或少坐擁對抗汙穢的手段和能力,她與姊姊在這段期間一直交互輪值,監視著夢都的狀況。但也因為這個緣故,彼此已經足足遠離作息正常的生活長達半年之久,雖然整體來說無關緊要,在交班時的早餐餐桌上越來越常見到對方的呵欠倒是事實。
「這樣啊。那就路上小心囉。」
「嗯,那我出門了。」
「有什麼狀況的話記得讓人回來通知我喔?」
「在那之前我會想辦法處理的,姊姊還是先去睡一覺吧。」
依姬將自己的椅子歸位,眼角餘光瞥見對座的姊姊又忍不住掩起嘴打了個長長的呵欠,恐怕是剛吃完飯,以及緊急情況落幕後的放心感雙雙加重了睡意吧。不自覺地浮現一抹苦笑,她正要離開起居間,才走到門邊,冷不防聽見身後傳來姊姊接在呵欠後的含糊低語。
「──加油喔,小依。拜託妳了。」
聽見那不曉得有多久不曾再使用過的稱謂,瞬間還是閃現了一抹狼狽。隔著肩,依姬轉過頭,姊姊帶著濃濃睏意的金眸在因呵欠而生的薄薄水光間閃動,就只是笑吟吟地目送著她。
原本想抗議的。結果她只是對著姊姊無奈地輕輕嘆了口氣,便回頭出了門外。走在真正的星光燦爛的天空下,感知著逐漸消逝的最後一抹凍結的寒意,不經意地,這樣的直覺從心底自然而然浮現。
──姊姊一定和自己一直作著相同的夢吧。
平時總讓心緒安穩的海浪聲,意外地撩動了神經。
就連跟在後頭的月兔們都有些騷動。理由並不是相隔半年才來到寧靜海邊的關係,大概是氣味。摻雜在原先應當不含任何不純物質的月面風中,微乎其微的一股氣味。汙穢的味道。
還隔得很遠。為了朝氣味的源頭接近,依姬向前踏出一步,靴底踏過月面乾涸荒蕪的砂土,腰間的佩劍因步伐略略擦過革帶,發出一陣輕響。她聽見背後的月兔們惶惶地呼喚自己「依姬公主」的聲音,語氣帶著一點不確定。對這些孩子來說,這是未知的氣味。
依姬悄悄將手扶上劍柄,又往前一步。「──是污穢的氣味。」
未知是難以名狀的,因此才是未知。事實上這氣味對她而言也曾經是未知,第一次得以辨識的時候,前進的步伐並非踏在乾燥細碎的砂土上,那是千年以前的事了,不過她還深刻地記得當時靴底陷入濕潤黏軟的土壤內,那一瞬間的觸感。
首度和姊姊一起抵達地上,是下過雨的夜晚。
月面的大氣層非常稀薄,無論是表側的月面或裡側的月都,基本上沒有大氣活動可言,和雨絕緣。儘管知識方面有所理解,親身走在泥濘的地表,沐浴在雨後獨有的潮潤空氣裡,依然是前所未有的經驗。
地表的空氣遠比月面騷動,而且複雜。一面這麼想,一面前進,彷彿要為她的感想進一步背書似的,空氣裡混進強烈鮮明的氣味,依姬花了一點時間才察覺那是雨後的草地的味道。無以名狀的,稱不上喜好或厭惡的氣味。就只是未知。
走在她前頭的姊姊不知不覺停下了腳步。她們從和緩的坡上眺望著在水潤的月色下延伸的一片草原,似乎有人整理過,並非任其生長。草皮的高度一致,散落其間的草屑和土壤的氣味被雨後的風攜到面前。
「是充滿死亡與新生的氣味呢。」
姊姊靜靜地這麼說,淡然的金色眼睛在夜中清淺澄澈地亮著。對這股複雜的氣味不知作何感想,依姬轉而望向夜空,和月面不同,夜色並不是純粹的黑。雨後放晴的月色格外乾淨明亮,那是她們回時的方向。
「原來,在地表上的月亮,看起來是這樣的啊……」
看上去非常遙遠。可也只是看起來而已,對被謳歌為「銜接山與海的月之公主」的姊姊來說,要回到月面不過是須臾間的小事。不過,對地上的住民而言,這樣的仰望簡直遙不可及。
「怎麼?已經想回去了嗎?」一派悠閒地把玩著手中的摺扇,姊姊跟著她一起抬頭凝望著連夜色也不純粹的蒼穹,以半開玩笑的口氣問她。
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那個當下會脫口這麼說。當時的自己同樣輕輕地把左手搭在劍柄上,就只是注視著滿月(很久之後姊姊向她說,她的紅瞳看起來像凝結了最純粹的專注與狂氣),幾乎是下意識地說:
「──我們停止搜索師父她們吧。」
她單純的聲音在雨後複雜的氣味裡響起。依姬忽而覺得,縱使擁有無限接近永遠的生命,未知仍舊何其多。雨後的氣味,師父突如其來拋下她們不告而別的原因,以至自己前一刻脫口而出的話語。
摺扇無聲無息地停在姊姊優雅的手裡。乾淨的月光下,姊姊回過頭來,笑咪咪地望著她,只回答了兩個字:
「好啊。」
直到接下職務,為了搜索師父的去向才首度來到地上,應該不能怪她發現得這麼晚吧;雖然的確是從小就近在身邊一路看到大的,卻一直不曉得怎麼形容。那時,依姬第一次知道,姊姊的金色眼睛看起來就像月光。
這微小的發現讓她無比安心。
自此她們不再派兵搜捕八意師父。然後漫長的時間過去,慢慢習慣了恩師不在身邊的日子,她偶爾仍會想起在她們還小的時候,師父說,有朝一日想讓她們接手自己的職務的事。姊姊應該也會吧。她們自小就對這個使命深信不疑,也背負著這個使命成長;惟一有意見的部分,大抵就是師父口中的「有朝一日」,來得太突然了。
寧靜海的浪潮聲益發鮮明。白晝的光線下,微微漾著波光的澄澈海面,意外地有幾分像是今早出門前,姊姊愛睏的金眸底閃爍的水光。
依循著空氣中微乎其微的氣味,依姬尋到了僅存的一抹殘穢。這麼一說,有點接近那個雨後的夜晚的氣味。原本扶在劍柄上的手緩緩下降到鞘上,她抽出慣用的愛劍,銳利的刀刃在靜謐的星空下閃現寒光。
其實不是很需要在意的量。不過,緊急狀況既已告一段落,想必不出多久,姊姊就會一如以往時常跑來看海了吧。果然還是將寧靜海徹底恢復原狀比較好。這麼想著,依姬毫不猶豫地開了口。
「伊豆能賣啊──」
比乾淨澄澈的無機之海更遠的後方,迢遙的星體半掩在影中,在深沉漆黑的無垠空間裡兀自蔚藍湛亮。
幾乎是沾上枕就陷入深睡,醒時早已過午。洗漱後,簡單吃了點東西,豐姬回到自己房間的書案前。
乾淨清爽的微風自案邊的窗外吹進來,感覺不到一絲汙穢的風拂過肌膚,彷彿這次月都面臨的危機就僅是一場真正的夢境。自己的夏服或許換得正是時候,地表上的時序已經入夏,是產桃的季節了。
回過神來,連信初的問候都已經有了草案,換言之,她心底其實早決定了要寫這封理論上不該寫的信。不曉得那孩子知道以後會不會又對自己任性的行動生氣呢?想起今早在餐桌邊,妹妹給她的模糊回應,豐姬手裡把玩著小小的藥罐,有些困擾地微笑了。
這麼說也許不太恰當,然而,妹妹心裡大概也有底吧──她自小就習於挑戰不該做的事。早在很小的年紀她就擁有了銜接山海的能力,事實上也真有那麼幾次曾經瞞著妹妹溜到地表上。基於身分與能力,她的心血來潮不怎麼容易穿幫;真要說起來,也就只有那麼一次曾讓她確實感到後悔。
一想到那是師父還在月都時的往事,不免還是有短暫的片刻,她落入了極其懷念的情緒裡。個性認真的妹妹事後曾一臉疲倦地向她表示,她的心血來潮有時真的對心理健康非常不好。
簡單說,她私自隱匿了從地表神隱而抵達月都的人類,時間長達三年,甚至沒有讓妹妹知道。
當然,事情後來還是穿幫了,束手無策的她只能和妹妹一起去找八意師父商量。她至今還記得聽見自己一五一十坦白時,就算是平常律己甚嚴的妹妹,臉上的表情簡直只差沒有當場氣絕。
倒是師父聽完來龍去脈,竟然完全沒有要大發雷霆的樣子,當下就給了她非常簡單而明確的選項:
「殺了他。」
已經是一千五百多年以前的事了,但那一刻豐姬記得很清楚,自己只是呆然地定在原地。不知道在師父面前呆立了多久,也許只是須臾間的事,然而那須臾和永遠一樣漫長,她最後只從口中擠出「可是……」兩個字,看見師父平靜地將視線轉向一旁的妹妹。
微細的,金屬輕輕相碰的聲音打破了幾近窒息的沉默。
是妹妹右手上的兩只金色手鐲因主人的動作發出的聲響。曾幾何時,妹妹震驚的表情消失了,僅是微微抿著唇,紅玉般的清澄眼睛跟細腕上緋緋色金的手鐲同時發亮。妹妹的手已經握住了劍柄。
就只是握著。
搶在妹妹的迷惘、決斷和步履以前,她緊緊捉住了妹妹握住劍柄的手。和她截然不同,因為從小習劍而滿是硬繭的手。那些硬繭搔刮著手心的觸感和神經,妹妹的眼神和緋緋色金的光采刺進眼底,像她們第一次一起在地面上見到的月光。妹妹和乾淨的月光幾無二致,一直都是那麼純粹的孩子。那時豐姬心裡只有一個最純粹的念頭。
她必須保護妹妹。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必須保護妹妹。
妹妹的緋紅眼睛很快轉向她,搖曳了一瞬。她察覺到自己的手心下,妹妹握著劍柄的手鬆了,垂到身側,兩只緋緋色金手鐲碰出無精打采的聲響。向來英氣凜然的身姿此時深深地低下了頭,看不見表情。
師父將這一切收在眼底。先是沉沉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像是沒轍似地笑了:「我還真是有兩個心地善良的好學生啊。」
事情後來還是解決了。將人送回地表,返回月面時,妹妹就在寧靜海畔等著她。一看到她出現,立刻大發雷霆地狠狠罵了她一頓;心裡曉得是自己惹的禍,她沒有回嘴,乖乖地任憑妹妹發飆。
活到現在,那是她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妹妹這麼生氣。
不過,就算是這麼認真的妹妹,其實也一路和自己當了這麼久的共犯。豐姬總覺得她大概知道今天早上,為什麼妹妹給了她那麼含糊的答覆。當然,不止這件事,從小到大,妹妹在想什麼,她約略都是知道的。
再怎麼說,她是那個孩子的姊姊啊。
將藥罐擱到桌邊一隅,豐姬提起筆,開始寫起不知睽違多久的,給恩師的書信。上一回提筆時,她還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的書信必須越過山海,送抵迢遙的地面;然而,在信箋彼此相隔的年月間,她已默默接受了這樣的變化。
關於她私自藏匿人類那件事,後續有著小小的,妹妹不知道的插曲。
決定了後續的處置辦法後,八意師父偶然問她:「說起來,豐姬,當時為什麼會想選擇藏起那個人類?」
縱使經過了千年以上的歲月,恩師的表情她至今記憶猶新。溫和睿智的面孔甚至沒有任何一絲責備的意思,就只是好奇。要到很久以後,她才會曉得,其實那時自己便已下意識地認定了那正是賢者會有的一雙眼睛。
所以她回答:「因為無法想像而產生的好奇。」
聽到了她的回答,八意師父只是笑。不過,看上去有些傷腦筋的樣子。
「怎麼就偏偏在這種地方像我呢。」
真是,聰明的孩子就是這樣啊……師父似乎是這樣玩味著,便沒有再多說什麼了。她還不知道那事實上就是一種預警。
不出多久,師父忽爾無預警地在賢者會議上提出讓她們繼任職務的要求。翌日,前往地表迎接被流放的輝夜公主的部隊被屠殺殆盡,消息因而隔了一段時間才傳回月面,一時之間,月都的情勢為之大幅震盪。
製作出蓬萊之藥的賢者就此永遠自月都失去行跡。
「欸,依姬,稍微去寧靜海散個步吧?」
吃過晚飯,稍事休息後,豐姬這麼提議。見依姬從手中的閒書抬起頭,露出「果然啊」的表情,她對妹妹回以一抹無憂無慮的微笑,那雙手就默默地把讀到一半的書給闔上了。
「像這樣吃過飯還能一起出來蹓躂,轉眼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呢。」
純淨的夜風自漆黑的海面上吹來,久違的清爽感觸讓她忍不住閉上眼睛,駐足了一會兒。在單純反覆的浪潮聲裡,她聽見妹妹的革帶與佩劍摩娑,靴底輕輕踏過砂土的輕響,於是睜開眼睛。
依姬稍微站到了她前方幾步的位置。迎著海風,仔細紮起的銀紫色馬尾反映著漫天星光,輕盈地飛揚。
「其實,姊姊真正想來的地方並不是寧靜海吧。」
然後,妹妹半回過頭,笑著對她這麼說。很久不見的,妹妹放鬆的笑容。她望著妹妹的背影,發現自己已經想不起妹妹的身高是在何時超越了自己;不過每一次妹妹像這樣在自己面前放鬆地笑著的時候,都讓她覺得妹妹依然和當年那個還那麼幼小,總在自己身邊轉來轉去的孩子沒什麼兩樣。
「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一直都在自己身邊,沒什麼兩樣。她想。肯定就像她大抵都知道妹妹在想些什麼一樣;妹妹大抵也都知道,自己這個姊姊在想些什麼。
「真的只是吃飽飯出來散步的話,姊姊才不會戴帽子出門呢。」
妹妹聳了聳肩。哎,果然。她也不反駁,摘下自己的寬檐帽,優哉游哉地從帽中摸出午後寫好的書信和前任寵物粗心遺忘的藥罐,妹妹覷了她手中的東西一眼,給了她一記「噢,好,我想也是──」的眼神,沒轍地嘆了口氣。
「所以說,果然還是認為不應該去?」
「……姊姊明明就曉得吧。」
「是呢,平常散步的時候妳也是不佩劍出門的啊。」
戴著二重手鐲的細腕搭到了劍柄上,妹妹毫不掩飾地苦笑著,露出了困擾的表情,說:「不是不應該去。我只是覺得,實在沒有臉去見師父。」
沉靜的金色眼睛轉向海的彼方。
第二次一起和妹妹前往地上,是第二次月面戰爭落幕後。時隔千年,終於獲得師父的下落,於地表勾留的短短幾日在接近無限的生命裡只是電光石火,然而那須臾對她而言永生難忘。妹妹肯定也是。
至少豐姬永遠不會忘記和妹妹動身返回月都前,在永遠亭渡過的最後一個夜晚。
皎潔彷若永恆的月色下,昔日的月之民與如今的月之民聚在一起,開了一場小小的送別宴。席間提及家裡那失竊的千年雪見酒,八意師父苦笑著表示,已經統統進了攻月那一夥妖怪和人類的肚裡,她正感到惋惜,恩師抬起頭,仰望著明淨的滿月,說:
「雖然意在報復,不過,好酒就是好酒。無穢的純粹和經年累月的深奧,味道令人十分懷念呢。」
平常總是比她來得克制,也不曉得是不是情況特別,不小心喝多了,她聽見同樣眺望著月色的妹妹不經意地──或許也根本不是不經意吧──接了一句:「也許您還是有可能回到月都……」
「我可不記得我印象中的依姬是這樣的傻孩子喔,那是不可能的。不是都知道我喝下了蓬萊之藥了嗎。我已決定今後將以地上之民的身分活下去……不,這個說法似乎有些語病呢。」
曾經的賢者別有深意地閉上一邊的眼睛,分別看了她和妹妹一眼,浮現溫和的微笑。
「應該說,我原本就是地上的住民,這裡才是故鄉吧。」
並非對不告而別的月都沒有絲毫留戀。只是,就如同妳們當下所見的,以地上之民的雙眼看出去,迢遙的三十八萬公里的旅路,正是這麼遙不可及。幸虧有兩個出類拔萃的學生,自己得以不必煩惱一生不可企及的事物,年復一年在地上悠然地賞月呢,只可惜沒辦法到處向人誇耀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兩個孩子。說到這裡,師父啜了口桃酒。
「──所以,往後月都就託付給妳們了,豐姬、依姬。」
下意識地,她轉往妹妹的方向,發現那雙純粹的紅瞳也望著她。她靜靜地朝妹妹微笑了,之所以會感到寂寞,應該只是酩酊產生的錯覺吧。
那夜月色明亮,深深灼進她金色的眸底。不知道今夜地上的月色是否依舊明亮如昔?噢,但現在月都是夜了,那麼地上是日間呢。
「就因為這樣,才應該去一趟啊。而且要是到時候只有我捱師父罵,那多不公平。」
「……也是啦。」
妹妹笑起來,和她一起邁出了前往海的彼方的腳步。
或許不是夜也好,不經意地,豐姬這麼想。她始終記得那日晚上,宴會結束,在有別於月都寂靜的深沉夜色中,她和妹妹背倚著背,無言地感知著對方的體溫,但遲遲無法入眠。
後來,是她先開了口。「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呢。」
隔了一會兒,背後傳來一聲「嗯」的應答,聽起來有些無精打采。似乎不應該這麼說的,她正感到後悔的時候,身後的妹妹悄悄地把背更往自己的方向貼近了一點。又是片刻的沉默,然後那孩子呼喚自己的聲音驅走了寂靜。
「……姊姊。」
「嗯?」
「其實,並非所有地上的子民都是以匍匐的姿態在仰望天空呢。」
「是啊。」
大概,妹妹並不是想要什麼回應。就只是極其單純地,希望自己能聽她說。
「我總覺得,好像知道自己為什麼當時會提議,別再繼續找師父了。」
「為什麼?」
「一定是因為,那時就已隱約明白,師父不會再回來了吧。」
「這樣啊。」
這回換她把背更往妹妹那邊貼近了些。長久以來存在於彼此間的默契無聲無息地從血緣的溫度裡浮上,誰都沒有再說話,誰都沒有翻過身去面對對方。
後來,究竟過了多久呢。彷彿永無止盡的薄暗裡不知不覺升起微弱的寢息,可能是稍早喝了酒的緣故,妹妹畢竟還是睡著了。她鬆了口氣。原本想看看那孩子的睡臉,考慮了一會兒,最後作罷。
兒時總是抱怨姊姊比自己先睡著的妹妹並不曉得,那夜,姊姊與她背依著背,聽著她沉穩規律的呼吸,整晚都不曾闔上那雙金色的眼睛。
「不曉得鈴仙會有什麼反應。真想親眼看看呢──」
抵達地上的時候是日間,大概因此和前任寵物錯身而過了。不過,豐姬很快換了個想法,也不管妹妹「這是闖空門吧」的吐嘈,將鈴仙遺落的藥罐與給八意師父的信一起留在桌上,就和依姬掉頭了。
「大概會抄著信奪門而出一路尖叫狂奔到師父面前吧。從以前心理素質就跟豆腐沒兩樣……明明還算是有點本事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依姬精準地描繪出了數個小時後的未來藍圖(想當然爾是完全命中了),聽得始作俑者的姊姊愉快地笑了起來。走在姊姊身旁,迎著乾淨的夜風,摩娑過肌膚的舒適觸感喚起她無關緊要的關注。
「這麼說來,姊姊換成了短袖呢。」
「是啊。時序畢竟入夏了嘛,地上不是很熱嗎?」
「可是就算待在月都的時候也會換,不是嗎?其實從以前開始就有點在意呢。」
月都的氣溫恆定宜人,事實上,服裝沒有換季的必要。不過,打從有記憶以來,姊姊就規律地遵守著時序,視季節更換長短袖襯衫。真要說的話是非常雞毛蒜皮的小事,她從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了,卻從沒開口問過。
「這是一種風雅的心情啊,心情。」豐姬優雅地微笑著,好整以暇地以手中的摺扇敲了敲手心。
「在漫長的生命裡,這種枝微末節、無關緊要的微小變化,也是很重要的喔。」
啊,原來是這樣嗎。意外地簡單的理由,不過,就是姊姊會做的事。久違地和姊姊並肩走在安靜平穩的夜道上,歸途的月都沉入夜色,天頂的星光顯得益發燦爛。
「話說回來,信裡只先預告了我們會去拜訪吧。」
「是啊。總覺得這個情況下雙手空空上門不太好意思,打算帶今年新釀的桃酒去呢。但月都被凍結了大半年,桃樹連帶也停止生長,恐怕得耐心等上一陣子了。」
「也是。」
不過,雙方時間都很多,多得不能再多,其實也沒什麼關係。大概。
順利回到家裡,在彼此的房間前分頭時,不期然地,依姬極其罕見地湧現了一股騷動過後獨有的安心感。這回確實也鬧得夠兇了,是以安然收束的感受也特別強烈吧。不知道是不是有一樣的感覺,姊姊在門前停步,轉過頭來。
姊姊原先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那雙金色的眼睛只是溫柔地笑起來,歸結成簡短的一句話。
「忙了一整天,應該累壞了吧。好好休息,晚安囉。」
「姊姊也是,晚安。」
將手伸向房門以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遺漏的東西似地,依姬偏過頭,望著姊姊微微一笑,說:
「──要是可以作個好夢就好了呢。」
2017.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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