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兩人一起,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毫不吝惜地花一點時間分享了方才一路上隨意買的東西。靜留將留著最後一個章魚燒的紙盒遞給她,還兀自沉醉於舌尖上的醬汁與美乃滋的餘韻時,靜留騰出空來的手探進輕便的側背包裡,找到了藥盒,指尖順道牽出一條冰藍色的緞帶。
夏樹把留下的垃圾打包收好,而後將擱在身旁的瓶裝水扭開,遞了過去。靜留接過水,熟練地單手開了暫放腿上的藥盒,也不多說什麼,總之安安靜靜地將該吞的東西一粒一粒配著水確實吞下,理所當然,吃飯喝水似的。
不,吃飯喝水才不是這樣。藥盒見底後,靜留又喝了口水,仔細地漱了口。夏樹接過靜留遞還的寶特瓶,旋上瓶蓋,不經意地想著。空蕩的藥盒重新躺進了它原先應在的位置,只有指尖牽引出的冰藍色緞帶留在靜留腿上。緞帶一隅寫著她的名字。不管什麼時候看,都是那麼流利漂亮,含著成熟氣味的筆跡。
「老實說,我完全無法想像。居然會有這麼一天,可以把它像這樣當面交給妳。」
將緞帶交到她手心裡的時候,靜留笑了。不知道為什麼夏樹總覺得自己不應該笑。不只是靜留,自己其實也是無法想像的,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善於想像的人。即便到了這個當下,她仍無法想像自己和靜留一樣,或許找來一截薄紫色的緞帶,悉心寫上名字,交給靜留的樣子。──又或者,更精確地說,是她認為已經沒有必要去想像了。
夏樹小心翼翼地以雙手將冰藍色的緞帶延展開。一直以來,她就只能在當下竭盡全力。
「吶,靜留。」
「……嗯?」
「──妳覺得我們還不算在一起?」
薄暗裡她仍能望見那雙深邃的紅眸訝然地張望著自己,然後很快轉成了苦笑。靜留支起頰,抬頭看向被祭典的燈火照得通亮的天空,清爽的亞麻色馬尾隨之傾瀉,發出窸窣的微響,撥開一時的靜默。
「不是妳想的那樣,夏樹。應該說,我希望讓妳知道。」
過去有很多我應該告訴妳,然而始終無法告訴妳的,現在,我希望妳可以知道。靜留一字一句,明白地說。那雙深紅眼睛靜靜地光亮著,其實她希望靜留看著自己──到底是怎麼捕捉她的心思的呢,剔透的紅眸下一刻便轉了回來。視線對上時,誰都不閃不躲。
在靜留的注視下,夏樹重新疊好延展在手心裡的緞帶,接著站起身,毫不猶豫朝靜留伸出手。
「走吧。」
才這麼開口,細緻的手心就疊了上來。誰都沒有問要往哪裡去,於是夏樹想,靜留一定明白,那隻伸出去拉她一把的手就是自己的回答。
摘下安全帽,夏樹撥了撥被海風揚起的鴉藍長髮,閉上眼睛,輕輕吐了口氣。
只是這樣,不久前靜留將那條冰藍色的緞帶悉心綁到水晶宮的欄杆上,沉靜地雙手合十的身影便鮮明地浮現在眼底,縈繞不去。她還清楚記得那雙手繫著緞帶的樣子,謹慎,且溫柔,碰觸那緞帶一如碰觸自己,結綁緊時她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一起糾結了上去,被絞榨出來,接近窒息,而那種窒息讓她熱淚盈眶。
把兩頂安全帽分別收進車尾的馬鞍包裡,夏樹沉默地思索著。她覺得那被用力絞榨的感受有點熟悉,就像──就像稍早放學前夕,舞衣將一條空白的薄紫色緞帶遞給她,說「妳應該會用到」時,胸口一緊的那抹感覺。
那條緞帶當下靜靜地躺在牛仔褲的口袋裡,依舊空白如新。接過緞帶時一群損友起了鬨,最後她終究沒有把靜留的名字寫上去。合掌獻上默禱時的身影那麼純粹,目眩神迷的同時她想,是不是應該告訴靜留,其實她的口袋裡猶躺著一條空白的緞帶。
乾淨的月色下,先下了車的靜留已經走出一段距離。足跡留在沙灘上,往海的方向迤邐過去,夏樹回過神,下意識呼喚的聲音搶在所有反應以前。
「──靜留!」
與其說是呼喚,或許更接近吶喊一些。前進的步履重重陷進沙內,她看見前方那副纖細的肩無預警地一跳,停下腳步,轉回來看她。夏樹快步追上前,伸出去的手落入微涼的手心內,靜留苦笑著,穩穩地將她的手牽了過去。
「放心吧,我哪裡都不會去。我答應過妳了。」
夏樹默默握好那隻纖細,略顯骨感的手。和自己不同,靜留向來是守約的人。其實她心裡很清楚的。
「那,可以再答應我一件事嗎?」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不過大概可以吧。」
「就對我這麼有信心?」
「我倒覺得是夏樹對人家比較有信心呢。妳是知道我不會拒絕才這麼說的。」
然後呢,眨個眼就怕我不見,保護欲這麼強的一個傻孩子啊,才不會拿辦不到的事來要求我──原先牽著她走在前頭的靜留停了下來。對,她當然知道靜留不會拒絕。所以停下腳步的只有靜留,她則肆無忌憚地繼續往前,往前,伸出手,將靜留整個人圈進自己的臂彎裡,直到自己的鼻尖輕盈地湊進她亞麻色的髮間。
「明年……不,往後也是。一起來魂響祭吧。」
「看吧。」
靜留說。夏樹感覺得到,被圈在自己懷裡的纖細身軀正因笑意微微輕顫。
「當然可以。」
「那就約好了。」
「好是好,不過夏樹意外地貪心呢。每年都想聽人家重新和妳告白一次?」
靜留髮間的淡雅香氣挾著浪潮的味道,緩緩浸潤她每一次呼吸。舒適的迷濛間,她聽見靜留壞心眼的調侃,故意將手收得緊了些。「哪有。老實說,第一眼看見的時候,心裡頗不是滋味。畢竟感覺就像──」
就像什麼?話語才去到中途,夏樹感覺自己的擁抱被掙開,亞麻色的髮尾輕盈掠過面前,下一個瞬間,同樣柔軟的感觸蹭上來,不著痕跡地將很多東西覆蓋過去,她的言語,她的呼吸,她的思緒。她的唇。
靜留好詐。隱隱約約,在海與靜留的聲息裡,夏樹這麼想。她肯定知道自己多少覺得不是滋味,肯定知道自己在鬧脾氣。大概,也知道自己其實很高興。畢竟,疊合的輕吻輾轉時,親暱地感覺到彼此的輪廓,自己在笑,靜留也在笑。
吻很輕,但慢條斯理地持續了一段時間。沒有急著結束的必要。而鼻尖廝磨的同時夏樹決定了,她不打算將口袋深處那條空白緞帶的事告訴靜留。並且,她也決定了,那條薄紫緞帶上不會出現靜留的名字,空白的就一直會是空白,也沒有繫上水晶宮的欄杆的一天。永遠不會。
因為她已經在這裡了。就在這裡,和靜留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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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不能想像夏樹這孩子像靜留那樣過魂響祭的樣子
但不能想像也有不能想像的過法
就是換一種她自己的方式,指向和靜留同樣的諾言罷了。
甚至,就連沒能去過的時候,也有沒能去過的意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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