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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席

缺席



 



──現在起來的話,還趕得上下午的課。



第一次醒來,朦朧的視野在微暗的臥室裡探到床頭櫃上的鐘面,指針構成時刻的那一剎那,夏樹隱約這麼想著。秒針又危顫顫地跳了一次,她選擇側過身,重新將自己埋進被窩裡。身畔的床位當然已經空了,溫度冷卻下來,但氣味還在。



熟悉的淡雅香氣悄悄地伏在呼吸裡,那份安心感令夏樹再度閉上眼睛,本就模糊的意識急速遠去,以致她幾乎有一瞬間分不清楚自己是沉入了床鋪,或更深的泥淖裡。畢竟今年有了個最壞的開始,她知道自己在這兩個多月裡累積了很多可解與不可解的東西,最終統統以最簡單的形式具現:疲憊。



夏樹將自己捲進被裡不出多久,寧靜的臥室裡很快又升起安穩的寢息。日光掩在窗簾後頭,只在近窗的地板一帶匍匐低亮,於薄暗中自顧自地推移。



揭開簾幕以前,日光是不會抵達她的,遑論喚醒。所以,在不曉得又持續了多久的微暗中唐突閃現的光亮,以及連帶而生的聲響,都來自別的方向。



──啊,要讓她發現了。



第二次醒來,一連串窸窣輕響後,夏樹摸到床頭櫃上正奮力嗡然震動的手機,幾乎是反射動作地接了,開了口才想到她無法讓聲音也一起迅速清醒,經過漫長的睡眠,聽上去多少顯得乾燥而低啞。



「啊啦,吵醒妳了?」



「嘛……嗯。」她想靜留一聽見她含糊的應答就曉得了,於是也不顧慮,拿著手機,攬著一床輕暖舒適的羽毛被,整個人肆無忌憚地往空床位蹭過去,將靜留的氣味和聲音一齊收下。



「翹課了?」

「嗯。反正論文沒問題了,就這麼一天,不過分吧。」



將臉埋進溫暖的枕被間,夏樹闔上眼。光這樣就已昏昏欲睡,大抵是從去年下半年以來就忙得不太像樣,長期睡眠不足的緣故吧。然而她不在靜留面前喊累,從不。她總感覺自己還沒有那樣的資格。



「況且,依照往例,今天這日子出現在學校,老是只有麻煩事。」



她讓臉頰輕輕沾上靜留的枕,聽見話筒的那一頭,以略顯嘈雜的室外聲響為背景,傳來靜留的苦笑。或許她不在辦公室裡。



「是呢。畢竟夏樹也是很受歡迎的──」

「少來。誰都可以,偏偏不想被妳這麼說。」



對,她打一開始就選擇斷然翹課的原因。不為什麼,因為今天是二月十四日。



而且,說白了,這是大學畢業前最後一個情人節。經驗法則讓夏樹得以輕鬆想像,大概會有很多困擾找上門,那麼乾脆今天一整天都別出現在學校才是最佳解。



這回她直接將臉徹底埋進了靜留枕間,也不顧聲音會因而變得模糊難辨,就這麼朝目前不在身邊的人拋出一句:



「妳明知道我只想和妳過。」



靜留顯然還是好好聽清楚了,夏樹甚至不必聽也知道她正笑得開心。慢條斯理蹭著靜留的枕,不忘將手機仔細地擱在耳邊,輕盈的笑聲漸漸停下來,話筒那方的動靜隨之放大,但當然不及靜留的一句話。



「那麼,等我下班,今晚一起在外頭吃個飯吧?」



夏樹很快從柔軟的枕間抬起臉。



「嗯。騎車去接妳?」

「不用了。天氣很冷,騎車不好受。乖乖搭車過來,嗯?」

「明明自己現在也在冷颼颼的戶外吧。」



彷彿表明抗議似的,她又翻了個身,將自己捲進溫暖的被窩裡,刻意讓被單發出摩娑的聲響。



「不過我可沒有睡昏頭喔。疲勞駕駛很危險的,妳這陣子太累了。聽話。」



是嗎?扣掉大四的課,不外寫畢業論文、找工作,最重要的是照看剛生完一場大病的靜留──有時她也不太清楚,太累的到底是哪一方。



靜留的語氣聽上去語重心長,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夏樹老實閉了嘴,不再辯駁。約好見面的時間地點,結束這通電話時,午後公出的靜留已經在回辦公室的路上;她覺得自己再怎麼說也該起來了,到頭來還是不敵憊懶的感覺與被窩的誘惑,又在床上滾了幾輪。



過程中她不忘遲來地開了未讀的簡訊,其中最重要的大概要屬舞衣發佈的通緝令,要她在時限前和她聯絡,否則她的那份義理巧克力就要交給命處理了。依照簡訊裡下的最後通牒,她看到簡訊的當下,巧克力大概已經在命肚裡了吧。



想像了一下,夏樹不由得苦笑,簡短回了訊息──感謝兼以招認自己本日將徹底翹掉整天課的事實──而後終於果斷掀開棉被,下了床。揭開窗簾時,冬日午後的陽光正好,照得她一頭鴉藍色的長髮瀲灩地亮。



稍微瞇起冰綠眼睛,夏樹背過身,走向浴室,默默又掩嘴打了個呵欠。



 



會是哪一個環節的緣故呢。



是在近暮時分,電車和澄金色的夕日一起進入月臺,上了車以後,在輕微的搖晃與車輪叩喀過鐵軌的聲響裡,一路上順暢地滑過眼前的人們與市景,甚至是車廂內的廣告嗎?車門幾度開闔,不時可以見到挽著手的人們,燈光慢慢亮了,就這樣在尋常氣息裡低調地指向一個節日。



她也成了那個正要去過,理所當然過著這樣一個節日的人。



是在早了十分鐘抵達約定地點,天色完全暗了,感覺氣溫正在曳出墜落的曲線,可很快看見拎著公事包的靜留隨著一縷呼息的輕煙撥開人群出現的那個瞬間嗎?今早自己睡迷糊了,難得不是看著她出門的,卻還是那麼迅速就可以自喧鬧繚亂間辨識出來,像身體裡安了座雷達,自然而然會起反應。



鞋跟的聲音響了,夏樹因而曉得靜留今天的身高又要比平時高上她一些。不過幼稚的任性這回沒有作祟,臂彎穿過臂彎,隔著衣料依舊覺得纖瘦的手挽上來時,她只是很安靜地往靜留的方向再捱過去一些,那樣的身高差意外帶來了安全感。靜留就在身邊。



又或者是兩杯餐前酒(其中一杯是靜留的份),將她的頰微微染成了和靜留的襯衫一樣的淡紅色,多少讓理智線鬆動了一點的關係?大概這也是靜留要她別騎車來的原因之一吧。夏樹不經意地想著,喝完第二杯餐前酒,放下高腳杯,視線跟著悠悠流過去的時候,靜留正好放下水杯。



纖長白皙的指頭從杯緣離開,而後是細緻,稍微帶點骨感的手背,收進淡紅襯衫整齊的袖口裡。視野裡最煞風景的東西大概是那杯水,是的。水。想到這裡夏樹幾乎有嘆息的衝動,不過在那之前,就先讓靜留的聲音中斷了。



「在想什麼?」



侍者經過桌邊,收走空杯,一截白淨的衣袖從眼前抽走後,最先對上的是靜留那雙深紅眼睛。含著淺淺的笑,支著頰,總坐在對座,好整以暇地凝視自己。一段時間沒有看過這畫面了。總感覺自己的答案又要讓她笑了,夏樹低下眼,自己先微笑起來,決定據實以答。



「在想──自己居然也成了理所當然會過這種節日的人呢。」



都一起過幾次了啊,傻孩子。靜留的輕笑傳來,看吧。其實也是,就像靜留說的,都一起過幾次了。夏樹很快可以答出來:是第五次了。可她畢竟沒有回答。差不多已經走到很習慣一起過節的階段了,惟獨她覺得今年不大一樣。



也並非有什麼炫耀,或昭告的意思。就只是一種單純的,今年也能夠和她共度這個節日的實感。前所未有的強烈,前所未有地令她安心。



「不好嗎?會過這種節日──更進一步說好了。可以過這種節日。」

「……我可什麼都沒說喔。」



夏樹也認為,自己大概不會說。沒有必要說。也許就差那麼一點,這個節可能是過不成的。



她想起方才,靜留在水杯邊緣逡巡的,漂亮的指頭。或再早一些,點餐時,不怎麼挑食的靜留難得端詳著菜單,微微蹙起了眉心。吃的東西本身倒沒什麼問題,問題在不能喝酒,咖啡因也不行。醫師的禁令言猶在耳,她生平第一次看到靜留對著菜單沉吟。



就這樣,帶點屈就的意思點完菜,兩杯餐前酒送上來,靜留的水杯和她的高腳杯輕輕碰出清脆聲響的瞬間,她們畢竟仍是有驚無險地回到了日常生活的軌道上。



夏樹閉上眼睛,稍微試著想像。假使這當下,面前的座位是空的。



下一秒,甚至可能連一秒都不到,她便果斷地放棄了。她無法想像靜留不在。她不願意想像靜留不在。



「夏樹?」

「嗯?」



她睜開眼睛。而靜留就在面前。



 



久違地一起好好花點時間吃完一頓飯,那雙優雅的手撈起公事包的同時,若無其事劫走了桌旁的帳單。



自己的手正穿過排扣大衣的衣袖,夏樹只能瞇起冰綠眼睛,以銳利的視線抗議。靜留信手將隨意束在頸後的亞麻色長髮撥出圍巾外,只半開玩笑地說了句「留點面子給社會人吧,大學生」,便逕自踩著有致的腳步聲走向了櫃臺。



看著靜留結帳,夏樹悄悄地嘆息。真是,明明先前才為這點吵過架。然而,那理所當然的樣子又讓她羨慕。什麼時候才能換她給靜留這種放心的感受?



結完帳,深紅眼睛回眸時,她想,怎麼可以對一個人這麼著迷。



靜留大抵也是一樣的吧。不只是回眸的那一個剎那,通往車站的路上,在電車和緩的晃蕩裡,每一次似有若無的碰觸,都讓她有這種感覺。



「今夜月色真美呢。」



也不知道是有意或無意,回家的途中,彼此的腳步聲慢悠悠地響在寧靜的住宅區街道裡時,夏樹聽見走在身畔的靜留這麼低語。她不自覺地停下腳步。那雙深紅眼睛依舊凝望著夜空,又向前了幾步,才回過頭來,含著笑意看向她。



夏樹接著抬頭。並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滿月剛過幾天,但月色確實凜冽乾淨。



她想了想,回答:「是啊。不過,怎麼說呢……大概還是沒辦法輕易地就說出『死而無憾了』這種話呢。」



怎麼想都不是無憾,是一點也不好吧。別死啊。不意回想起年初靜留住院時那段不快的記憶,夏樹不滿地嘀咕,聽得原先訝然的靜留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她邁開腳步,追上走在前頭的靜留,返家的夜路上,慢慢離開路燈下的時候,那穿著一襲洗鍊的黑色風衣的背影,看上去就像悠然無聲地融入夜色裡似的。



……她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擁有和她一樣迷人的、讓人安心的背影?



「吶,靜留。」

「嗯?」



追著那背影,夏樹不假思索地說。



「我會趕上妳的。總有一天能夠肩並肩走在一起。所以,不用老是搶在我前頭。」



慢條斯理的跫音一步接著一步,間隔悄然延伸,跟著停止。靜留再度回過頭時,夏樹幾乎已經迎上她,澄亮的冰綠眼睛略略張望了一下前方,又回到她身上。



「所以,哪裡都別去。……不要放我一個人。」



靜留什麼也沒有多說,那雙深紅眼睛只是安安靜靜地把一切都收在眼底。典雅的臉龐上,那抹淺淺的微笑裡似乎帶著一點困擾的意思;然而靜留不時也會讓她困擾,她想就只是彼此半斤八兩,不分高下而已。這樣正好。



然後那纖細的手伸過來。天氣很冷,凍得指尖和手心微涼的一隻手,把她的手牽過去,塞進風衣的口袋裡,彼此的指頭就在口袋裡暗暗纏絡,扣緊,就像平時她喜歡對靜留做的那樣。



「嘛,『死而無憾了』這種話是無法輕易說出口沒錯。不過……」



由靜留牽著,捱在一起,重新朝家的方向邁開腳步,夏樹抬起頭。燈很疏落,讓月光顯得更加皎潔。



若只是月色真美這句話,現在倒是要她說上幾遍都行了。這麼想著,於是她說:



「今夜的月色,真的很美啊。」



 





 



其實是今年情人節就想到的東西,但那時正在寫Stand By Me

再不然退一步也有白色情人節,但那時剛從京都回來正醉生夢死(喂)



然後夏目漱石跟二葉亭四迷真的是很多人都用過的老梗了

但這老梗我沒玩過

也讓我一起玩一下嘛(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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