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發出唰的一聲微響,筆尖流利地滑過紙面,徹底勾出最後一抹蒼勁的鋒。
夏樹套上筆蓋,將不知不覺間就填滿了的信紙疊好,悉心折妥,放進信封裡。那個最開始拙於言辭,總對寫信給靜留感到無從下手的自己好像已經入土為安很久了,區區兩三張信紙成了家常便飯,倒是偶爾得提醒自己別寫得太長。部分原因是她的信件就像文書工作的延伸,官方文件上不好寫的統統寫到了信裡,她覺得這不太好,不過靜留似乎一點兒也不在意收到她的牢騷。
她想,靜留應該也不在意她把公事上的職務報告當成私信來看。也不曉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養成的習慣,基本上,一切文書工作她會在執務室的辦公桌上解決,只有靜留的報告她總帶回寢室看。也許是因為報告總和回信一併送來,或者更單純的理由是,她可以明確地知道她在哪裡,做了些什麼。三不五時還能以討論公事的名義,透過GEM聽見她的聲音。
她的文書工作延伸,填滿了信;而她的信延伸,連公事文件也得以用於交換近況。
將手伸向備在一旁的打火機與火漆印,夏樹點了火,熟練地替火漆印加熱,以蠟慎重封緘後,蓋上刻有五柱紋樣的封蠟章。接著再度熱了火漆印,封上第二個信封,換了一枚封蠟章。鋼印離開時,深紅封蠟上就多棲居了一隻精悍的狼。
等蠟完全冷卻的期間,她把玩著手心中的封蠟章。最初是在學生時代寫家書的時候用的,被選為五柱後原本已束之高閣,誰知道事到如今又意外地派上了用場。
是啊,一直都是誰知道呢。
收疊起戳章有別的兩個信封,夏樹至今仍能清晰地記起她將這顆刻有克魯格家徽的封蠟章重新翻出來使用時的細節。當時上任不久,她與靜留將私人信件挾在彼此往來的公務文件間,封在同一個信封裡,卻意外被瑪利亞女士發現。理所當然吃了一頓嚴厲的說教,幾乎感覺比作學生時還無地自容,接在心虛的微弱應答後,站在她案前的瑪利亞女士清了清嗓,說:
「妳們應當再對自己的身分有自覺一些,特別是妳,學園長。並不是指兩位不該有私人信件往來,但請考慮各自的立場,身為五柱,其中一方還是加爾德羅貝的學園長,起碼公事與私事請涇渭分明,確實作出區別。」
是。她記得自己伏下眼,這麼回答,好不容易才坐慣一點的這張椅感覺又生了刺,教人坐立難安。公私不分這點遠比學生時代那些雞毛蒜皮的小錯誤要來得令人心虛,偏偏她必須表現出來的模樣卻也不能太心虛,那分際非常困難,過於精細的拿捏一直令她不時狼狽而疲倦。
她沒將這件事寫進信裡,只是將公私務分成了兩封信一併送去。靜留也沒有問,倒是下一次信回來時同樣拆成了兩封,她細細摩娑著封蠟上維奧拉公爵家精緻的家徽,只能苦笑。此後,就成了不成文的默契。
簡單將桌面整理過,將火漆印一類的小東西歸回原位,她將信收好,把隨信寄來的照片換入矮櫃上的相框中,不忘將撤下的照片收入相簿裡。平心而論,比起信,相片來得不算頻繁;但比起這些年來彼此真正見著面的次數,站在鏡頭前的時候倒已經算壓倒性地多了。
是隔了好一些年月,又從艾爾利斯來的相片。原先她其實應該也會在的,畢竟是元首就職典禮。後來碰上一些突發狀況,實在抽不開身,只有讓靜留代替她出席。
還是老面孔。不過,關照過她與靜留,總把「力量、技巧與毅力」掛在嘴邊的學姐如今升上了准將;很久以前那位溫德大學破格的跳級優等生則正式就任為艾爾利斯共和國總統。而假使她在,竟也是加爾德羅貝的學園長了。
只有靜留。夏樹有時覺得佩服,也覺得羨慕。她不怎麼變,一直都是那讓人憧憬仰望的樣子(就連身高追得近了,依舊是怎麼樣都無法跨越,偶爾需要稍微抬高視線地高上她兩公分),真要說有哪裡不同,也不過就是變得更加成熟明豔。
然而,其實她最深刻感受到的是安心。
將相框擱回去,讓相簿回歸抽屜裡成束的信簡旁,學園長一日的勤務至此才徹底告一段落。走過寬敞明亮的寢室,深夜的夜色從窗外悄悄匍匐進來,她不在自己身旁的一天又即將落幕。日子就是這麼過去的,大抵也是因為這樣才得以過去,夏樹在淅瀝流淌的水聲裡不經意地想。
靜留不怎麼變,於是不在自己身邊的時候,也能覺得她彷彿沒有離開。
──學園長有個習慣。
她忘記是什麼情況下,從哪個孩子口中聽到的了。曾幾何時,這些孩子在她眼裡看起來,真的就是孩子了。
第一年,她覺得自己實際上也沒大這些學生多少年歲。
第二年,聽見有關自己的話題時,她們說她還年輕,語氣卻已有真正的敬畏。
第三年,迎進執務室的大使帶來學生時代的同期即將因結婚引退的消息。
學生的面孔逐漸輪替,但新入的孩子們談論她的語氣慢慢地不再帶有好奇,想來是被各自的姐姐們灌輸了夠多訊息,傳過了一屆又一屆。她的習慣似乎就是那些被灌輸給後輩的訊息之一,日積月累下來,倒意外地有些重量。
那時,加爾德羅貝的孩子都曉得,她看起來有心事的時候,就會一個人走過那座漫長的階梯,往靈廟去。她們說,學園長平時夠嚴肅了,但是走在那座階梯上時,仰望過去的背影溫柔而崇高。
最初聽見傳聞,她有些詫異,第一件事是先檢討自己難道真的抱著那麼多煩惱與憂慮,有意無意往靈廟去的頻率,足以在這些孩子眼中形成一種習慣?而,曾幾何時,她已然和靜留一樣,擁有了讓後輩們嚮往的背影?
深秋的午後,工作暫時告一段落,夏樹出了執務室,信步走上通往靈廟的階梯。
偏偏是這個時期,在紙上展開的,都不是好消息。皮鞋的鞋跟叩喀在乾淨雪白的石梯上,天色蔚藍,乾燥的風中已經挾著一點早冬的寒意。她不以為意,繼續拾級而上,這段路她走得太習慣了,近幾年又尤其習慣這個時節。
很快又是選拔五柱的時期。從她上任以來,四之柱空懸至今,那些孩子們不曉得的是,這是她想散心,讓頭腦清醒時總往靈廟去的真正起因。
也因為這個緣故,她和靜留從上一回的召集分別以來,不曾再見面。信裡總說若是抽得出空,會盡量想辦法回加爾德羅貝一趟;然後往往被她一紙命令或一通訊息調得更遠,逼得更忙,到頭來沒一次回來過。可她其實是最想靜留回來的那個人。
世界太大,她能做到的事情太少。
慢慢習慣了學園長的身分後,這個念頭隨之鮮明起來,不時便從心底浮現。倘若真祖大人知道如今站在祂面前的自己懷著這樣的心思,祂又會怎麼想呢?
我相信真祖大人一直都看著。一直以來,靜留是這麼說的。
於是她又在這個時節走過漫長的階梯,來到祂面前。或許就是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太少了,能多一件都好,無論那實際上可能微不足道。她請求祂,守望那些孩子的成長,總有一天她的後輩們會曉得她與靜留的背影並非遙不可及,沿著她們的步履踏上榮耀的階梯,一如當年她追上靜留那樣。
她請求祂,守望自己。最初是學生,然後是五柱,而後是學園長,縱使身分不同,她在這所學園裡渡過了人生幾近三分之一的時間,始終竭盡全力。她深知這所學園在她生命裡的比重只會越來越重,兩百年的歷史裡,多少人從這裡獲得不可取代的事物,而今仍在繼續,她與靜留亦終將成為那些不可取代的記憶之一。她守護這些可能,同時請求祂,守望悉心維護這些可能的自己。
最後,她請求祂,守望不在這裡的她。若真祖大人一路看顧自己,看顧她們到了這裡,那麼祂肯定看見了那一日,那隻手是如何溫柔地攀上她的背脊,推了她最後一把。祂肯定曉得,她現在之所以能在祂面前,之所以能是冰雪的銀水晶,之所以會是加爾德羅貝的學園長,那是因為世界的一隅,有一個遲遲無法回來,卻沒有離開過的人在。
她對祂承諾過,從未背信。所以她請求祂。請務必,務必,守望靜留。
從瑪利亞女士口中得知結果,夏樹只是轉過椅背,面向窗外。
今年依然沒有人選填補四之柱──到了第三年,就連長年執教鞭的沉穩語調都隱約透著一些憂心。勉強讓自己的反應收束在一聲長長的嘆息裡,夏樹揉了揉眉心,只說:「明明是最想要人手的多事之秋啊……」
背後的案上,文件淹了滿桌。再怎麼不擅長,她畢竟也磨練出了從這些密密麻麻的紙張間機敏地嗅出不尋常的氣味的洞察力。她有預感,今夜執務室的燈想必要亮到很晚了。
而處理完這些工作,又是時候,給靜留寫一封和嘆息一樣長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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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留不怎麼變;夏樹變了很多。
即便如此,還是這樣在一起
走過了那麼久的時間
情感也真是一種神奇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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