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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失格


當然,也有這麼一種可能性。







人間失格



昨夜入睡前,預先阻絕一切吵醒自己的可能。而夏樹終於在被窩裡有所動靜,朦朧睜開眼睛的時刻,是休假日的近午時分。

其實不該磨蹭,但她果然還是磨蹭了一會兒才溜出被窩。畢竟天氣冷了,畢竟是難得的特休。半夢半醒間摸進浴室,腦袋照例在接觸到水的瞬間開始運轉,感覺到寒冷與飢餓,於是她俐落地結束盥洗,路過客廳時順便將昨晚留在桌上的空啤酒瓶扔進回收桶裡。

換上襯衫與牛仔褲,夏樹拉開窗簾。時近正午,窗外的天空卻灰濛一片,想起睡前看到的氣象預報,她不耐地嘆息。

「這麼會挑時機。本來還想順道騎車出去晃晃的……」

拔了充電線,徹底無視手機狀態列上成排的通知,夏樹知道惟有這麼做才能避免讓自己的心情變得更差。讓手機滑進口袋,她習慣性戴上錶,勾起平常慣用的側背包,確認該帶的東西都帶了,關掉暖氣,自玄關邊的衣架取了外套穿上,蹬了翻領靴,然後熄燈鎖門。

將手攏在中長版軍裝外套方便寬大的口袋裡,摸索著鎖匙的觸感,其中,沒能用到的DUCATI晶片鑰匙果然讓夏樹不大高興。一出公寓大廳,冬日的冷空氣劈面迎上來,可能是醒後沒吃任何東西就出了門,寒意體感起來格外嚴峻。

看來還是得去吃頓飯再去辦正事。抽出手,略略瞄了錶一眼,她想。每次只要請特休的時期落在冬天,休假幾乎都是在飢寒交迫的感受中開始的,到底為什麼要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啊。

不過她很快就放棄了思考。在過問理由以前,已經習慣了。她知道的。



要徹底糟蹋休假其實非常容易。

隨便解決略晚的午飯,順道買了杯咖啡,來到目的地,發現窗口高懸著預計等待時間兩小時的告示,夏樹別無選擇地抽了號碼牌,窩到角落一隅,掏出手機,接近反射動作般解鎖,接著塞上耳機。

說穿了,一整日的休假裡,正事也就這麼一件──為了接下來的公差來更新快到期的護照,但現在看起來,她剩下的半日休假就要葬送在這該死的窗口了。和天氣一樣會挑時機。

橫豎只剩想辦法打發時間這個選項,夏樹意思意思瞄了螢幕一眼,很想就這麼繼續無視爆滿的狀態列,可一列排開塞得滿滿的圖示無論看不看都同等不舒服。她啜了口咖啡,漠然移動手指,從成串的SNS通知開始看起。

當中八成和工作有關。她耐著性子一條一條看過,只給必要時最低限度的回應和處理,其餘一概已讀不回。逐步消化著未讀訊息,指尖漫不經心溜過一個又一個有印象或沒印象的名姓,她正想著應當找時間重新整理通訊錄時,有隻手──是的,手,介入了她的視線與漾著光的手機螢幕之間,悠然地晃了一晃,悠然地收回去。

下意識蹙眉,夏樹抬頭,然後,撥動螢幕的手指停了下來。

其實方才正有一瞬間想過的,她或者有朝一日會成為那些被除外的名姓之一。然而時間過去這麼久,這個名字始終依舊在那裡,從不再聯絡,卻也不主動刪去,至今仍然是最親密的陌生人,永遠旁觀,彷彿其實沒有離開。

「……遠遠看到還在想,不會是妳吧。」

夏樹摘下耳機。

「──好久不見啊。」

一面這麼說,一面自剔透的鏡片後頭亮出來,那雙深紅眼睛從容不迫地笑了。視線接軌,有那麼一瞬間夏樹懷疑自己,不,其實是不懷疑的。自己的視野,以至認知,或認知背後所牽涉的,一部分更深層、更難以名狀的東西,早在很久前就壞了。

「是啊。」將耳機線隨意掛在頸間,她略略低下眸,讓視線回到被短暫中斷的手機螢幕上,淡然地開口。

「什麼時候回來的?」
「就這幾天。回來更新護照和簽證。」

夏樹繼續挪動指頭,無意識地在心裡簡單計算了一下。

「說起來,十年了啊。」
「是呢。」

那口優雅的京都腔闊別已久,聽起來居然帶有一點近似鄉愁的味道了。鞋跟輕盈觸地的聲音響起,靜留據走她身畔的空位,同樣倚著牆,取出手機,她們的對話就中斷在這裡。

等待漫長而安靜。

叫號的廣播時不時響起,隔著長久的時間以來已然近得前所未有的距離,沉默卻仍流連不去。肩並著肩,滑著各自的手機,一樣都耗在公家機關,夏樹幾乎錯覺她和靜留活像等著辦手續離婚的夫妻(事實上是根本也不曾在一起)。

──所以,就應該是這樣了嗎?

終於撲滅狀態列上所有該死的圖示,夏樹仰首,用力閉上眼睛,深呼吸一次。然後在螢幕上找到那個始終存在,可一度都沒有碰觸過的名字──就在身邊,為什麼不直接開口?她也說不上來。也許是因為這些年間關於靜留的訊息都是輾轉的,於是她終於也只會輾轉了──發出訊息。

「還要繼續念那鬼學位?」
「好好的Ph.D.被說成鬼學位,真不留情呢。」

按下發送,很快收到回應。餘光瞥見靜留拿著手機回覆訊息的右手,小指上戴著一只簡淨洗鍊的白銀尾戒。還是那麼纖細漂亮的手和指頭。

「妳呢?還好嗎?」

重新將目光縮限在螢幕上,她盯著靜留的問題,試著思考,然後不意外地發現自己沒有辦法思考。對話又中斷了,然而夏樹其實知道,中斷的東西已經太多了,並非只有對話,連這樣的輾轉也都顯得勉強,甚至艱困。

靜留或許也明白吧。問題就等在那裡,不再增加了。

輸入,又刪減。輸入,而又刪減。到最後,回應的欄位依舊空白。打字的指尖終於停滯下來,她喝完放涼的咖啡,糟糕的味道苦得她下意識皺眉。

接著,繼續掙扎。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堅持,她總覺得她就是要給出一個答覆,彷彿這才是某種證明。這莫非也算工程師的牛脾氣嗎,不曉得,才重新握好手機,沒在休假時徹底無視SNS通知的現世報馬上應驗,驟然跳出來的視窗裡,後輩對公事急件的阿鼻叫喚鮮明而躍然。

花了點時間擺平來自無間的呼喚,她抬起頭,發現告示上的號碼總算和自己口袋裡的那張號碼牌相當接近了。想起未及送出的回應,她望向身畔,原先還在的頎長身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無聲無息離開了。

不,說到底,「離開」這個表述是精確的嗎?收起手機,將礙事的空杯扔進回收桶內,夏樹俐落地捲著掛在頸間的耳機線,不意間這麼想。

──因為,她甚至不曾停留過啊。



結果只是天陰,沒有下雨。

走出門時天色已暗,終究是冬日。路上來往的車輛和部分招牌已經亮起燈,原本她認為自己應該會就這麼循著那些流動的光線踏出腳步,但今日的不期然似乎還不打算安安靜靜地落幕。

「……我還以為妳已經先走了。」

終於,讓等在人行道的靜留完整地映入視野裡,夏樹說。縱使職業欄上寫的還是學生,過去這麼久,就算是她,到底也是有些成熟的風采了。風衣下穿著鉛白襯衫和深灰色的開襟連帽針織衫,配上合身的牛仔褲和中筒綁帶靴,一身衣著儼然就是她現況的註解,帶點英倫學院風情。

亞麻色長髮隨意結起,倒是端正雅緻的眉目間多了副粗框眼鏡。恐怕也是無傷大雅的吧,夏樹想。這人仍然是自顧自的、彷彿一切與自己全然無涉似的,美得越來越過火了。

「既然都碰上了,」靜留偏過頭,朝她微微一笑。「接下來沒事的話,要一起去吃頓飯嗎?」

總覺得,在短暫的躊躇中,定在原地的雙腳其實就是一種拒否了。靜留稍微調整了陷入肩上的背帶,逕自踏出步伐,夏樹聽著鞋跟從容敲叩在地磚上的聲響,靜留轉身時髮梢與鏡片瞬間竄過的一抹冷峻的光令她閉上眼睛,而後是腳步聲,這回的屬於自己。

「找個方便說話的地方吧。印象中這附近選項不少。」
「好啊,交給妳。」

並肩走在人行道上,偶爾有步履匆促的行人穿梭過她們之間的間隙。即使沒有下雨,空氣裡仍有著陰暗潮濕的寒意。上次這樣走在一起是什麼時候了?聽彼此堅硬踏實的腳步聲錯落響起,夏樹漫不經心走著,無意間,聽見靜留開口。

「話說,妳是怎麼過來的?」
「電車。」
「──不騎車了?」

夏樹轉過頭,斯文的粗框眼鏡後頭,那雙深紅眼睛調侃地笑。她又撇過頭去。

「還騎啊。只是預報說今天可能下雨。」

她說,也曉得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怎麼高興。但究竟是被什麼觸怒了?一時又說不上來。而為了這不愉快的心情,為了最終晾在車庫裡的DUCATI,她當下立刻刪去了所有其他考慮中的選項。

去喝一杯吧。夏樹這麼盤算。這決定要認為是一種賭氣也可以,她在紅燈亮起的十字路口停下腳步,回過頭,向幾步之遙外悠然佇立的靜留拋出簡短的抗辯。

「況且,也有沒騎車時才能做的事。」



超乎想像的時間過去,和意外碰了面的她之間相隔的終於不是崎嶇的海、大陸、時區或其他更複雜的什麼,只是一張餐桌。

意外地,縱使是這種場面,酒的味道也沒怎麼改變。這一點究竟是好是壞,夏樹懶得去思考。大概是因為在短短的半天裡,甚至直到此刻,意外接踵而至的關係吧。說到底,靜留本身就是最大的意外。

啜了一口Highball,夏樹以指腹抹去杯壁上凝結的細密水珠,瞥向對座,靜留正面不改色喝著只摻了少許冰塊的威士忌。

「……何時變得會喝酒了?」把玩著酒杯,夏樹隨口問道。

「出去之後沒多久吧?想不起來了。」靜留愜意地支著頰,低垂的視線追著放下的酒杯,看自己纖細的指頭輕輕溜過杯緣,微笑裡不知怎的帶著一點自嘲的氣味。「當時覺得自己也真是挑了個鬼地方,冬天冷得可以。不過習慣之後其實也還過得去,威士忌真是好東西呢。」

色澤溫暖的燈下,那副粗框眼鏡晶瑩溫潤地亮著,夏樹這才看清鏡架是剔透的深紅色,和鏡片後那雙眼睛如出一轍。然後那絲毫不受酒精干擾,依舊知性清澈的紅眸望過來,她聽見靜留說:「那,妳呢?」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理由。工作需要應酬以後,自然而然就訓練出來了。」盯著杯中兌過蘇打水而呈澄金色的酒液,夏樹聳了聳肩。「反正中階主管從來不是人幹的職位。」

靜留不知道為什麼輕聲笑了起來。

「總比過了十年,還是學生的我來得有建樹。」
「當年一畢業就去了劍橋從B.A.一路念到Ph.D.的人這麼說是存心想找碴嗎妳。」

下意識地瞪了對座不知好歹的菁英知識分子一眼,夏樹喝完杯底的Highball,也不曉得是不是奇怪的對抗意識作祟,招來侍者,接著點了一杯馬丁尼。

「但說實話,妳沒進職場,就這麼留在學術圈是有點教人意外。而且念的居然是哲學或文化一類的東西。」
「是嗎?」
「從以前開始妳就不是會對什麼東西特別感興趣,進而想要鑽研的人吧。」

或許是略感訝然,靜留一挑眉,將視線自夏樹身上挪開。她抿了一口威士忌,非常仔細地,一點一點慢慢地喝下去。那究竟是在玩味酒的氣味,或是自己的發言,夏樹無從得知。

「其實我覺得事情沒有那麼複雜。」

放下玻璃杯,沉默了一會兒後,靜留這麼說。接過侍者送上的馬丁尼,夏樹沒有答話,總之先將高腳杯湊向嘴畔。

「就只是,想要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這動機非常單純吧。」

馬丁尼衝入喉間。強烈的酒氣,發熱,以致一瞬間輕微的暈眩。她闔上那雙祖母綠般,濕潤光亮的眼睛。

「──而且,這讓我覺得我至少還像一個人。」

指間橫亙著冰冷的玻璃,夏樹將高腳杯推回自己面前,深深地,如履薄冰般呼出一口氣。靜留往後靠上椅背,鏡片後方那雙深邃的紅眸淡然而慵懶地亮著,她伸出手,扶了略略下滑的鏡架一把。

見狀,夏樹說了。

「吃頓飯而已,何不乾脆先把眼鏡暫時摘下來?」
「可以的話我也很想啊,可惜這不是裝飾品喔。明明沒醉,眼前卻模糊一片的感覺不太好。」
「……記得妳以前度數沒那麼深吧?」
「從B.A.一路念到Ph.D.同樣也需要一點代價啊。這部分大概還算便宜的了。」

靜留說,隨手撩開落到眉眼間的幾縷瀏海。除了那副斯文的眼鏡、亞麻色髮絲的末梢,燈下還有其餘事物漾著光,她仔細一看,發現是下午不意間注意到的,靜留右手的尾戒。

「說起來,以前也不是會在手上戴東西的人呢。」
「……妳說尾戒?」
「嗯。」

靜留將右手伸向留在桌面上的酒杯,夏樹總覺得那也帶點展示意味,彷彿就刻意要讓她看清楚似的。那張典雅的臉龐微笑起來,壞心眼的,一如過來的路上問她是否還騎車的神情。

「事到如今還會在意?」
「老實說,怎樣都好。」

面對靜留擺明不懷好意的捉弄,她端起馬丁尼喝著,漫不經心地這麼回應。稍微斂起深紅眼睛,靜留還是淡淡地笑著,老實給出尾戒的來頭。「是出去以前家裡送的,畢竟當時沒人想像得到要跨海聯絡可以變得這麼容易。」

「以妳來說,意外無聊的答案呢。」
「是啊。但我以為,某種意味上妳會是最清楚的。」

夏樹並不應聲。不過,她總有一種知道靜留接下來要對她說什麼的預感。都到了這種時候,也真是諷刺啊──並且,漠然地,心裡某處同時有著這樣的聲音。

「只有這種意外無聊的可能性。因為,我和妳一樣啊,夏樹。」

(是啊,就算走到了這一步,她們依舊是不折不扣的同類人呢。或許就只有這一點,值得那麼一些微不足道的感傷吧。)

「我們都已經毀壞得太徹底,失去了一切愛的可能。妳知道的。」

靜留說,端起玻璃杯,喝光了最後的威士忌。她望著盤踞在杯緣的纖白指尖,接著轉向那張纖細端正的臉龐,靜留仍然從容自得地微笑,鏡片後方那雙深沉的紅眸逕自亮著,連殘酷都很雲淡風輕。

毀壞得太徹底──大概,不會有其他理由了吧。夏樹盯著杯中的倒影,靜靜地思索著。所以,在那樣雲淡風輕的殘酷裡,仍舊能隱約感覺到美。

然後,花上最無關緊要的一瞬間,為之目眩神迷。



用上人生迄今超過三分之一的時間,做了太多有謂或者無謂的探求和思索,正因為這個緣故,所以靜留再清楚不過。很多問題其實無法找到答案。

好比,究竟是哪裡出了錯,所以自己才會對這種場面習以為常呢?透過計程車的車窗,她漠然地望著窗外徐徐流逝的燈火,玻璃上隱約倒映出一張疏離的臉龐,屬於酒裡始終醒到最後的人的表情。

這類人真的是吃力不討好,她想。若是同樣沾過酒,最終她總是那個一同上計程車或大眾運輸工具,負責將喝得爛醉的──經驗裡上至老闆下至指導學生──送回去的人。縱使沒碰酒也好不到哪裡去,最好的證據是系上所内稍微親近一些的面孔全知道她開的是GranCabrio。

(但是,靜留啊──要讓她的GranCabrio載上一程不是難事。在那以外的,可就完全不是這樣了。)

當然,她也知道自己的風評。靜留收回視線,轉向車內,喝掛了的夏樹依舊毫無反應,癱在身側的手僅需一眼就能讓人感覺到精疲力竭,靜留凝視著夏樹空蕩的手心,發現那隻疲倦的手距離自己莫約也就是十公分不到的距離。

想起十來分鐘前將夏樹扶上計程車的畫面,莫名地,靜留有種發噱的衝動。若是她還醒著,自己大概會忍不住給她一些稱讚吧。發自內心的。

──妳已經是這十年以來最接近我的一個人了。

不過,到頭來也就只是這樣而已。是既成的事實,卻也只是既成的事實,不再帶有其他的可能。自己既沒有靠近、填滿那空蕩的手心的衝動,對於無意間置身於這樣的情況下也只淡漠地感受到一些或許能稱之為命運的嘲弄的感慨。

畢竟,靜留甚至不記得,一模一樣的情境如果倒帶發生在十年前,當時的自己可能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鏡片後方,那雙深淵般的紅眸自她疲倦的手上輕巧地別開。察覺到一股極其隱微、淡泊的既視感,靜留閉上眼睛,覺得在短暫的車程間徒勞無功地回想一會兒倒也沒什麼關係。當年就是這樣,幾度選擇了從彼此身上輕輕別開眼睛,最終才導致了眼前的結局嗎?

是的,徒然的回想。靜留深知自己並沒有記得的可能,那些也都早早被歸類為徹底壞滅的部分了,無從修復。但時至今日她依舊認為,其實無關對錯,也不能歸咎於誰,她們就只是做出了選擇。

重新抵達這個結論,意外的,距離上一次這麼想過的時候,似乎又是一段漫長的時光過去。然而,心裡也有那麼一部分確實感到怎樣都無所謂。準時停止無謂的思考,靜留睜開眼睛,這兩、三日間看慣的街景漸次映入視野(儘管很快又要道別)。

她知道,終點就快到了。



洗過澡,換上舒適的針織衫和休閒褲,工作前照例隨意將長髮結起,靜留有一搭沒一搭地整理起這趟回來到手的論文和書面資料時,看見了一匹受傷的狼是怎麼掙扎,以至清醒。

夏樹千辛萬苦地支起身,末了半放棄抵抗似地抵著牆,屈膝坐在床上。

「去應酬時老是像這樣喝掛的話,實在不太好喔。」一時停下手邊的工作,靜留悠哉地起身,總之先倒了杯溫開水遞過去。

「這回是例外。」夏樹接過水杯,不帶好氣地睨她一眼。「應該說,妳那到底什麼鬼酒量?」

哪算什麼鬼酒量,不就是確實沒喝醉過而已嘛。心底偷偷這麼想著,靜留並未加以回應,坐回桌前,說:「本來想請計程車送妳回去的,不過妳醉得不省人事,只好先帶妳回來了。」

「還攔得到車吧。」忍著開始發威的後勁,夏樹正想摸下床,靜留也不多說,舉起左手指了指平時戴著錶的位置,她下意識舉起手一看,自己戴的那只Lo Scienziato的鏤空錶面瞬間還令醉眼昏花了一陣,她用力地,定睛盯住錶面。

──凌晨兩點零九分。

「話是這麼說,都已經這種時間了,不太妥當吧。」舒舒服服地在沙發上落座,靜留重新翻起矮几上等待整理的文件,說:「而且,妳現在八成連路都走不直。」

夏樹只能伸手,粗暴地揉了揉不能再更深刻的眉心。

「老天,我明天還得上班,下午要開的會要是沒出席,絕對會被宰了……」而事實上,也有想宰的人。

「我明天也要搭一早的新幹線回京都去。所以,事情很簡單。」將成疊文獻依序整理好,收進資料夾內,靜留接著轉向筆記型電腦,頭也不抬地斷言。

「去洗澡,然後躺上床,睡一覺,出勤。」

夏樹沉默了,失力的肩垂得更低。不出多久,她喝完手中那杯水,下了床,把空杯與脫下來的錶暫放在矮几一隅,將襯衫鈕釦又鬆開一顆,踩著緩慢而謹慎,不時依舊略顯歪斜的腳步走向浴室。

「浴室裡有浴袍,洗完換上吧,至少會舒服點。」門關上以前,靜留說。



扭開水龍頭,讓熱水傾瀉下來。

在空間有限的淋浴間裡獨自反芻醉意與疲倦,或者更多的是不可解的、無處可去的情緒。這種感覺非常熟悉,甚至不用主動回想。出社會工作以來,總是每次出差時待過的商旅淋浴間狹窄的天花板乘載著這些東西,然後被兜頭淋下的水滴覆寫。每當這種時候,夏樹會閉上眼,彷彿這樣就看不見了。

乾濕分離的浴室裡,這兒的天花板略高,略寬敞一些。燈色溫暖而明亮。

但也就只是這樣而已。以外的,沒有任何區別。她聽著淅瀝的水聲,任憑熱水赤裸裸地、不間斷地淘洗自己,過程中彷彿有什麼東西無從抵抗地被溶解出來,忽然就潰堤了。水是熱的,而夏樹感覺自己發自心底地冷,幾乎就要開始顫慄。

沖了個長長的澡,從瀕死回復到筋疲力竭的狀態,夏樹乖乖換上浴袍,出了浴室,將暫且收疊好的襯衫和牛仔褲掛進衣櫥,回到床邊坐好。

期間靜留已經將工作相關的東西處理完畢,她坐到靠沙發那側的床邊時,原先佔據矮几大半的紙張已不見蹤影,靜留意懶地沉進沙發中,正愜意滑著手機。

「明天還要工作的人,該睡了吧?」
「……明明喝得比我還多,沒醉也就罷了,為什麼都大半夜了還這麼清醒啊?」

聞言,靜留輕聲笑了起來。「對我的生理時鐘來說,現在不是大半夜啊。」

尚未擺脫泥醉的腦袋一時之間無法迅速理解靜留的意思,直到夏樹無意間看見靜留同樣脫了下來放在矮几上的錶,上頭的時針才正要指向6。

「話說還是跟以前一樣懶啊,都回到日本了,好歹調整一下錶的時差吧。」
「有什麼關係,反正現在的確幾乎不在這個時區生活啊。」

這麼理所當然地回應,靜留替手機接上充電線,隨手擱到矮桌上,然後起身,替自己倒了杯溫開水後,從側背包裡翻出藥盒。

「好了,快睡吧,我差不多也要熄燈了。」靜留一面說,一面開了藥盒,將指間拈著的一小顆藥丸和水吞下。

「妳賴在沙發上不走,我要怎麼睡……話說那藥是?」
「沒什麼,安眠藥。一直以來都有在吃,別介意。」
「……」

不費吹灰之力奪得話語權,靜留鬆開結起的亞麻色長髮,說:「床讓給妳吧,妳看起來快虛脫了,我說真的。」

「要也是我睡沙發吧,這是妳的房間。」
「比起有宿醉風險,明天一大早還要出勤的上班族,遊手好閒回來放寒假的學生睡一晚沙發不會怎樣啊。」

夏樹傷腦筋地嘆息。

「再不然擠一張床也不會怎樣吧,一晚而已。」
「喝了酒還要和曾經喜歡的女孩子同床一晚,對我這麼有信心?」

那雙銳利的眉立刻蹙起,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靜留淡然地笑了,將玻璃杯湊近唇畔,以微熱的開水將殘留在口中的藥味徹底沖淨。

「──開玩笑的。只是我習慣一個人睡了。」

最後,這句話決定了一切。



於是夏樹躺上床,將自己嚴密地包覆在枕被間,而後一次又一次被夢境拒絕。

過多酒精猛烈的後勁開始發酵,縱使感覺累得可以,劇烈的頭痛仍讓她無法入眠,自顧自地輾轉反側。去思考明天對她而言甚至都還太遠了,光是要渡過每一個當下就已夠她筋疲力竭。

況且她不想吵醒已經為了她就這樣睡在沙發上的人。至少,無論是十年前,十年後,那都是她這輩子活到現在沒有想像過的畫面。

「……靜留?」

以接近夢囈的微弱聲音呼喚,沒有回應。她仔細地聽,在留著一盞夜燈的薄暗中,聽見規律傳來的,細小固定的寢息。

夏樹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翻身,轉向沙發所在的方向。靜留橫陳在沙發上,覆著下午見到她時那件風衣和深灰色開襟連帽針織衫,沉沉睡著。大抵是因為藥效的緣故,自己的輾轉並沒有驚擾到她。

夜燈下,細緻的臉龐安穩而沉靜。

或許就是因為美得太深刻了,連時間都無法對她加諸痕跡,彷彿十年如一日。夏樹閉上眼睛,將自己狠狠埋到枕間、捲進被裡,死命鎖住幾乎要脫口衝出的嗚咽,她很清楚,一旦出口,便將成為號哭。激痛那麼突然地就洶湧起來,將她吞噬。她知道是那麼遙遠、那麼無涉、壞滅得無比徹底的美令她痛苦。

再也不曾有任何時刻,比當下這一瞬間還要接近那條不存在的界線。

如果當時──
如果她們──
如果──

但人生沒有如果。

至此,夏樹終於願意相信自己──不,應該說她們──其實已經永遠失去了某些資格。失去的不致死亡,卻也不復為人。

她蜷縮在黑暗裡,終於不由自主發出無聲而深沉的號泣。過程間不停想著別讓號泣傳進靜留的夢境裡,為此她用盡了最後一點資格的殘滓,只是強烈地、不間斷地、一心一意地祈禱。



「……真的沒問題?」

計程車駛在冬日清晨前往車站的路上,靜留盯著夏樹蒼白的臉龐,忍不住又確認了一次。夏樹不應聲──也可能是沒有氣力應聲了──單純地輕輕點了點頭。

昨夜最後到底有沒有入睡,夏樹自己也不很清楚。她只是對於意識模糊、頭痛欲裂,幾乎要被宿醉宰了的這副身軀還能對工作日的手機鬧鐘正確作出反應感到莫名其妙地佩服,儘管事實上是直到靜留不得不退房前的最後一刻,她還在廁所裡吐得七葷八素。

至少走起路來是直線了。抵達車站,下了計程車,走在拉著行李箱的靜留後頭,夏樹只能最低限度地這麼告訴自己。

正是晨間的通勤時分,車站內的人流絡繹不絕,夏樹看著指標,正想起新幹線和通勤路線的月台不同,走在前頭的靜留同時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望著她。戴起眼鏡來也是很好看的,不意間,夏樹想著。多少有點遲來的感想。

「那麼,就這樣吧。」夏樹說。

「嗯。」靜留微微一笑。「自己路上小心。」

「妳也是。」翻領靴掉轉行進方向以前,她停頓了一會兒,竭盡現在所有的全力,望進鏡片後那雙深紅眼睛裡。

「還有,謝謝妳。」
「……那也是我該說的。」

夏樹聳了聳肩。而後到站廣播依序響起,分別來自不同的方向。

是靜留的視線先離開了,彼此瀟灑斷然的一擺手就是信號。行李箱的滾輪叩喀在地板上的聲音響起,然後是各自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誰也不知道對方最後的背影是什麼模樣,因為沒有人回頭。

不出一會兒,身影便各自消失在尖峰時段的車站裡,看不見了。



2016.10.02




精神抗性夠高的話

可以和宇多田光的桜流し一同搭配服用。


然後,這種東西呢,就是僅此一篇。

這世界線要是還有第二篇我就是他媽的棒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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