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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人舞步

雙人舞步



 



將空白的明信片與慣用的鋼筆攤到桌案上,扭開桌燈,靜留端著酒杯,悠然地在靠窗的座椅上舒服地落座,抿了一口威士忌。



自落地窗俯瞰出去,城市夜間也仍燈火通明,比輝煌繁榮的街景要更遠的盡頭,天幕帶一點森嚴的紺青色澤,透著隱約的冷意。二月份的西雅圖,那夜色與氣溫彷彿都在說,春天還有點距離。



以烈酒驅散嚴密的冷意,靜留愜意地交疊起修長的雙腿,信手撈來手機。確認了兩地時間,她稍微想了想,指尖輕盈地滑動,撥出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了。想念的聲音應答以前有著短暫的間隔,待在沉靜舒適的房間內,機敏的靜留自然沒有漏聽話筒那一頭傳來的一小段嘈雜的聲響,縱使通話的背景很快就安靜了下去。



聽見遙遠彼方的聲音,她忍不住微笑起來,同時輕輕嘆息,苦笑著說:



「一打過去就是吸塵器的聲音,又在收拾家裡了?」



電話那頭微妙地停頓了一會兒,才傳來夏樹比起平常又略沉一些的聲音。『今天寫起來總覺得不太順手,乾脆先整頓一下環境,轉換心情。……妳那邊呢?還順利嗎?』



整頓啊。玩味著夏樹的發言,靜留低低笑著,倚著椅背,閉上了深紅眼睛,彷彿有點兒困擾,又帶著滿足的意思。



「我很好,除了這裡冷了點。這次應該可以神清氣爽地回去吧。」

『是嗎?那就好。』

「所以,別太擔心,嗯?」

『妳也知道這是老毛病,就別管我了。反正是期間限定的。』



等妳回來就沒事。聽見夏樹最後補上的內容,靜留又愉快地啜了一口威士忌。強烈馥郁的香氣衝上來,這種直接的感覺很類似,不過畢竟比不上心底更加渴求的另一股氣味。冰塊撞上杯緣的聲音清脆而動聽,她重新睜開眼睛,放下玻璃杯。



「沒辦法,誰叫夏樹就是過保護呢。」

『囉嗦。西雅圖當地很晚了吧,沒其他事就趕快給我掛了電話去睡覺。』

「是是是。有什麼狀況的話,再隨時連絡。」

『啊,說到這個。這週末舞衣她們會到家裡來喔,說是要大略討論一下婚禮的事。不介意吧?』

「當然。要好好招待人家哦?」

『就是為了這個才在收拾家裡啊。』



夏樹的語氣聽上去似乎有些賭氣,不過靜留清楚,這對她而言,大概也只是個方便的藉口而已。說穿了,平常她們都不是生活習慣多差的人,就算家裡被突襲造訪,實際上也無傷大雅。



到頭來仍然是想整理些什麼才動手的吧,那孩子。



這麼想著,側過首夾著手機,靜留旋開了鋼筆的筆蓋,起了筆,優雅鋒利的筆尖流暢地劃過紙面。



「那,就先這樣囉?」照例填好明信片上的收件人和地址,望著筆跡,靜留一時先停了筆,輕聲朝話筒彼方這麼說。



『──等等。』



也許就像靜留最初在電話接通時便敏銳地察覺了吸塵器片刻的咆哮,夏樹也在通話的過程間細膩地捕捉到了那悅耳的,冰塊碰撞杯緣的聲響吧。她或者已經想像到靜留置身在遠方的畫面了。



微明的夜燈下,暖身用的威士忌在剔透的杯中閃爍著瑰麗的琥珀色光澤,一枚正待補充的明信片等待著;夾在纖長指頭間的鋼筆,筆尖正低低金亮。



『剛剛忘了說,小酌可以,別喝太多。』

「嗯。」



──哎,看吧。她果然知道。



『記得穿暖點。』

「嗯。」

『快點去睡。』

「嗯。」



抵著微熱的手機,靜留怎麼也無法遏止自己,只是一個勁地笑。



『──最後,快點回來。』

「好。」



掛了電話,轉身回歸各自所在的時區。臨睡以前,桌燈下靜靜照著空酒杯與完成的明信片。靜留套上筆蓋,擱筆時,微寒的空氣中有餘熱。



懷著甚至足以灼得人微微生疼的暖意,靜留熄了燈,讓結束一天工作的疲憊身軀深深陷入床鋪裡。意識到空缺,才得以被填補。模模糊糊踩進睡夢中的分際以前,只是單純地、深刻地這麼想道。



──必然會將一切都整理妥當的。她會。靜留有著確信。



 



端著一壺熱咖啡回到客廳,發覺難得造訪家裡的她們只是呆站在沙發邊,各自環顧著室內空間,無一例外。將咖啡逐一倒進杯裡,夏樹疑惑地問道:



「幹麼站著不坐?」



聽見她理所當然的催促,舞衣、千繪和葵這才終於像是真正得到了許可似的,放心地入座了。將咖啡分送到她們面前時,她聽見舞衣有些感嘆似地開口:「又來了呢,妳這毛病。」



「又?」夏樹正端起面前的咖啡,聞言只是挑眉。



「我之前只聽舞衣隱約提過,沒想到有機會親眼目睹哩。這還真的是可以挑戰樣品屋的等級,會讓人打從心底敬畏啊。」千繪說,鏡片後興味盎然的那雙眼睛又重新將視線所及的空間徹底掃視了一遍。



默默啜飲咖啡,夏樹跟著千繪的視線,又將家裡好好巡視了一回。午後的日光從採光良好的落地窗外照進來,而家中收拾得乾淨整齊的樣貌有著絲毫不遜日光的煥然,光潔的玻璃、大理石地板、一切平滑明亮的事物都漾著光,不單是清潔感,舉目所及的事物從顏色、大小到排列,全部井然有序。



這確實讓自己覺得舒服。夏樹深信不疑。



「怎麼說呢,好像,真的是有點接近強迫症的等級耶……」捧著自己的那杯咖啡,葵苦笑著肯定先前閒聊時從舞衣那裡聽來的情況。



等到實際坐了下來,端出咖啡,那股潔淨過了頭的神經質──要說是壓迫感似乎也可以──就一口氣沖淡了不少。可剛進門時的第一眼實在太有衝擊性了(應該是集合在這裡討論婚禮的事,不是來看樣品屋的吧!),才會讓她們忍不住呆站在原地,甚至不由自主產生一種「真的能碰嗎」的懷疑。



「話說,關於妳這習慣,會長沒有什麼意見嗎?」其實,靜留以前無意間向她提過這個話題,語氣有點淡淡的擔憂,卻也不像真正困擾。畢竟和夏樹交情已久,舞衣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是什麼時候,什麼理由養成的習慣已經不可考了。靜留當時是這樣起頭的。也許是她工作的版圖開始拓展到海外,不時會自家中缺席起。在失去既有的秩序、定不下心的時候趁虛而入,整理癖就這麼悄悄養成了,起初範圍是自己工作的電腦桌,先拓展到書房,最後終於擴及整個家。



明明曾經是家事全般不擅長的,居然可以脫胎換骨到讓昔日友人們紛紛懷疑是否潔癖與強迫症雙雙覺醒的程度。究竟是該擔心莫非夏樹正一聲不吭地自己承擔著什麼,才能讓習慣丕變;或該坦率直白地承認,並感佩──這就是愛情,再無其他?



「剛開始察覺的時候,靜留是和我談過。」將咖啡杯放回桌上,想起當時的情況,夏樹讓自己舒服地沉入沙發裡,淡淡地笑了。



「但我說,我覺得那對我而言是必要的。她就不再多說什麼了。」



是的,她覺得那樣的整理對她而言是必要的。去掉一切不容許、不純粹的部分,然後整頓、收疊。



顏色,大小,形狀。平行,直角。替所有事物找到一個絕對的位置,安放上去。在這樣的過程裡,最終她也會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絕對的位置,不致丟失。不管靜留去到多遠的地方,欠席了多長的時間,只要回來,就能立刻找到她所需的一切。乾淨,並且有序。



「如果是對她不時得飛往海外、分隔兩地的工作型態不滿,那麼彼此打開天窗說亮話,好好談一談不就得了嗎?感覺起來不是不能討論的話題啊。」發現夏樹的答案背後另有深意,自高中時代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八卦萬事通露出不解的表情。



「不。」夏樹答得乾脆。碧綠眼睛轉向窗外,像越過了海。「真要說起來,我對靜留的工作型態沒有不滿。不如說,我反倒覺得現狀是不錯的平衡。」



(靜留要是知道了,是會認為自己有些輕率了;抑或,她其實也抱著同樣的想法?)



「所以說,某種意味上真是受不了妳們欸。」舞衣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其中根本就帶著一點小別勝新婚的情趣吧。難怪會長那時說起這件事,表情也不是真的很擔心嘛。」



「不好意思。」夏樹悠然地喝了一口咖啡,銳利英氣的臉龐上那抹淺淺的笑容,儼然就是「勝者」這個詞彙的具現。「但我們還沒結婚,而且今天要討論的婚禮也不是我們的喔。」



「為什麼被這樣一講有種很不甘心的感覺……」

「趕快把婚禮的細節定下來,很快妳也可以享受小別勝新婚的情趣了,乖。」



這麼一來,話題終於可以回歸到今日最主要的正題上了。夏樹才這麼想──



「為什麼要以小別勝新婚為前提啦,有夠不祥的!再說一樣也都交往這麼久了,可是那傢伙幾乎死性不改啊,我多少也想體驗一下對方的個性往好的方向產生飛躍性轉變,可以光明正大讚嘆 『愛情的力量真偉大──!』的感覺啊!」



「舞衣同志,別慌張,妳還沒嫁,還有反悔的餘地。」到底該說是事實,或者根本就是火上加油呢,總之不管是何者,千繪的發言仍舊中肯理性。



「我沒有說我不嫁!」

「舞衣,妳真的想清楚了嗎……」



不知道是不是傳說中的婚前症候群作祟,在進入正題之前,舞衣的抱怨還真的就這麼持續了好一段時間。包含正題在內的熱議告一段落時,已經是黃昏時分,夏樹索性借用了靜留的車,載上所有人,直接續攤到晚餐結束。



回到家中,整理過杯盤雜物,她看著聚會過後確實留下生活感的客廳,覺得就維持這副模樣,不再重新整頓也無所謂。不致雜亂,而這種恰到好處的生活感也最能驅逐那股讓人不由自主屏息的,過於乾淨純粹的神經質。



然而,到頭來,她還是動手收拾起來了。一方面為了自己無藥可醫的症狀嘆息,一方面卻也明白,理由其實很簡單。



因為,隱約能感覺到靜留是這麼希望的。簡單,但已非常充分,絕對了。



 



──她縱使不是元凶,那麼,至少也是共犯了。



行李箱停在客廳一角,在一貫的位置放下公事包,以這裡為開端,動搖了那些嚴謹劃一的界線。不意外又是這樣煥然過度,以致欠缺生活感的家中風景迎接她回來,靜留不由得浮現了這樣的感想。



「夏樹。」



聽見她的呼喚,正要伸手解圍巾的夏樹回過頭,靜留不客氣地捉住了那毫無防備的瞬間將人輕巧地圈過來。鴉藍色的長髮晃漾出瀲豔的色澤,驚訝也不過就是頃刻間,彼此額抵著額,鼻尖幾乎湊在一起,她聽見夏樹忍不住失笑的聲音。「怎麼啦?」



「沒什麼。只是想說,我回來了。」

「是。歡迎回來。」



這孩子究竟是有沒有自覺的呢?暫時沉溺在親暱的擁抱裡,彼此衷心的、無從遏止的微笑間,其實應該有著默契吧。比起真正的言語,她曉不曉得,從整個家裡洋溢出來的,幾乎能以純粹來形容的秩序,實際上更是一種明顯得無以復加的表現?



什麼都收拾得整整齊齊,待在絕對的位置上,包括夏樹自己。那看在她眼中,儼然就是無聲地、彆扭地,又毫不保留地在說──



整理好一切,為的是讓妳縱使欠席了一段時間再回來,依舊一眼看見自己。



靜留偶爾會懷疑,每次回來,那股第一時間幾乎教人微微窒息的感受背後,並非是終於凌駕了自制的神經質導致的;而是深沉的,無與倫比的需索。



所以她不再阻止夏樹了。那對她是必要的;事實上,對自己也是必要的。



到頭來,彼此都是原因,都是主謀,一個巴掌畢竟是拍不響的。她們都已經夠了然於心,嫻熟於距離的變化,知道何時必須拉開、何時必須接近,總是可以找到對的時機,展示自己,踏出正確的步履。



就像這個當下,額抵著額,有時需要更進一步,從對方身上取走更多;而當然也有這樣就足夠,甚至是,暫時離得遠一些的時候。



「好了,我回去工作了。要是累了就乖乖休息。」



夏樹的這句話便是信號。



鬆了手的她老實進了書房;沐浴在冬日午後寧靜的陽光中,靜留整理完行李,簡單沖了個澡,洗去長程飛行輕微的疲倦。換上舒適的輕裝,在清爽的餘韻裡沏好熱茶,回到客廳,自公事包裡抽出平板,悠悠哉哉陷進沙發的躺椅上。



也沒去注意過了多久,滑著平板、簡單處理公事的期間,夏樹端著自己的馬克杯又從書房摸出來了。



洗過那只工作時慣用的馬克杯,斟走一杯茶,默默坐到靜留身邊的夏樹,此際臉上帶著淺淺的苦惱,具體來說,是稍微有點想自盡的表情。等她慢條斯理地喝過茶,馬克杯妥當地回到桌面上,感覺到自己肩上多了一些重量時,靜留伸出空著的手,輕輕摟住她。



「不順利?」

「嗯──這幾天一直都是。」



總覺得有什麼東西不夠,思考老是呈現怠速狀態。夏樹嘀咕著。大概是被不理想的工作狀況反覆折騰得有點累了,她索性放任自己往下倒,很快被柔軟的臂彎接住。靜留收起平板以免慘劇發生,就這麼隨夏樹親暱地躺在自己腿上。



「難怪這次回來家裡收得特別乾淨呢。」



靜留促狹地笑了,那雙祖母綠的眼睛由下往上瞪了她一眼,卻沒有反駁。倒是靜留別有深意的調侃令夏樹想起了某位無良友人,她扶額嘆了口氣,說。



「對了,那時討論妳不在。舞衣希望我們可以擔任儐相。」

「我沒意見啊。看妳囉?」



並不是多麼意外的安排,靜留心想。不過,夏樹眼底莫名燃起了火光。



「大致上我也沒意見,問題是我不想看男人牽妳的手啊。明知都是熟面孔也不想。」

「我也不想看男人牽妳的手啊。不然女孩子的話就行了嗎?」

「是妳的話更不行好嗎!」



夏樹的怒號終於讓靜留徹底放聲笑了起來,像賠罪,又像撒嬌似地稍微將腿上的夏樹擁緊了些。很快地那蹙緊的眉心鬆開了,蹭著靜留溫柔安撫的手,夏樹暫時閉上眼睛,在和緩的日照下共享短暫慵懶的休憩。



──可以和面前的這個人攜著手,精準忖度好距離,踏出步伐,果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明亮整潔的客廳裡,日光緩慢傾斜。直到下一次,必須的距離將她們分開以前,就這樣,擁抱著暗默的了解,一齊踩著優雅且合拍的步履,再久一點,再前進一些吧。



又是不約而同地,她們這麼期望。



 





 



後話是。



知道了兩人的要求後,舞衣表示:



「煩死了我打一開始就沒有要妳們牽其他人的手的意思!麻煩!牽好牽滿謝謝!」



 





= = =



 



總之呢,就是幅「越是整齊,越是失序」的日常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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