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放下喝罄的茶碗,細細品味自舌尖擴散的淡雅香氣。確實感覺有一部分的自己終於睽違已久,逐漸甦醒過來。靜留闔上眼,悠長地吁了口氣,滿足之餘,愜意交疊起雙腿。
走過一段路後,清水寺下,就開在路畔林蔭間的小茶店正適合休憩,並一道解除這幾個月以來對她而言甚是嚴苛的咖啡因禁令。自年初出院以後,喝不了酒是小事,喝不了茶對自己來說是多大的事案,她現在曉得了。
午後的日光就在幾步之遙的地方亮著,不時有風,使得樹影緩慢搖曳。
和夏樹並肩坐在茶店的長凳上,待在微暗而舒適的影中,參道上的聲音退得很遠,反倒是風掠過枝梢的婆娑聲響更為鮮明一些。已經有些夏天的風貌了呢,她想。
望著參道上往來的人群,無意間落在身畔的手和修長的指尖交疊在一起。得以感覺到彼此,然而,暫時不會有人前進;也暫時不會有人想要離開──靜留原先有著這樣的預感。正這麼想時,那些細緻的指頭事與願違,悄悄自她手底抽開。她還未及偏頭,下一個瞬間,微溫的觸感和風同時抵達她的瀏海間。
「怎麼了嗎?」
夏樹的聲音又比風掠過枝梢的婆娑聲響更清晰一些。靜留斂上眸,藉以迴避瀏海輕輕搔過眉眼間的觸感,並未阻止夏樹的手動作。路上讓風撩得略顯凌亂的瀏海給那纖細的指尖整理好了,接著是側髮,自隨意挽起的長髮間解放的耳廓,最後也停留在頸間。
連柔軟的亞麻襯衫衣領也一併悉心翻整過了,那手才滿意地離開,回到原先的位置,同樣輕盈地,自然而然地,和靜留的指尖交疊在一塊兒。
她喜歡夏樹的手。每當這種時候,靜留總忍不住這麼想。喜歡讓那隻手像方才那樣,替她整理瀏海,然後沿著頰畔,或偶爾是溜出來的耳廓,頸線,慢條斯理地往下,末了停留在她的衣領或肩上。從她身上離開的時候,通常會有些依依不捨的樣子。
最初明明是很不擅長的,是什麼時候起,開始能敏銳地察覺她的心思;讓人安心,彷彿能夠言語的小動作多了起來的呢──不太能回想了。
但是,這樣被觸動的方式,她也記得。
「不,沒什麼。」
「是嗎。」
那是實話。大抵是這麼判斷的,夏樹簡短的回應裡並沒有真正想要追及下去的意思,卻蘊含著無以名狀的沉靜。意外地,和這城的空氣有著相似的氛圍。
「……不過,或許,潛意識裡一直期待著這樣的『沒什麼』也說不定。」
靜留微微一笑,說。感覺到那隻覆著自己的手多用了些力,彼此從摺好的襯衫袖口溜出來的肘輕碰在一起,微熨的溫度比日光要再燙些,那些修長的指頭溫柔地陷落到她指間。
「該怎麼說呢。下定決心陪妳一起回來一趟,也許意外的是正確的選擇。」
彷彿某種暗默的了解,安然的,幾乎想讓人持續耽溺下去的靜謐又持續了一會兒,才讓夏樹的這句話打破。那雙近幾日以來幾乎專注於凝望的綠眸似乎得出了結論,伏下眼來。
「的確是好地方呢。──非常像妳。」
事實上,靜留還真有一瞬間沒能理解這句話。反應過來以後,像是再也遏止不住似地輕聲笑起來。夏樹瞥了笑得不可自抑的她一眼,輕輕嘆口氣,唇畔卻有抹清淺的笑意,儼然早就知道這話說出口她會有什麼反應。就某種層面上來說,這孩子拐彎抹角的造詣一點也不輸自己。
「京都妳不知道的好地方還多得是。」好不容易止住了笑,靜留這麼說。
回來過連假的頭兩天,大抵都待在家中,最多也不過是在老家附近一帶晃蕩。畢竟難得回來一趟就從家裡神隱不太妥當;老是窩在家中卻也令人發瘋。要讓夏樹把這城市摸熟,想來還得花上一段不短的時間。
再說,她這個多少有點半路叛逃的意思,如今大半時間也已不在這古都裡生活的京都人,恐怕同樣需要一點時間重新認識這個曾經無比熟悉的地方。確實是有很多地方不一樣了,靜留可以這麼斷言。
當然,她也可以斷言,往後應當多的是時間讓彼此摸索這城。只是,有些場合,仍多少需要掌握那麼一點合適的時機──靜留以餘光覷了覷手上的錶,確認過時間──這回換她的手自夏樹的指間溜開,從長凳上站起。
「所以,總之就從最近的,妳還沒見過的好地方開始吧?」
她說。身後的日光已經嵌上了薄薄的,雅緻的金芒。
沿著來時的路走,向晚時分的茶碗坂浸潤在鎏金般的色澤中,源頭的日光在沿途的屋瓦上傾斜,照出一片金燦的街景。
在春夏曖昧的這個時節,晚風還帶著確實的涼意。縱然餘暉將身上純白的亞麻色長版襯衫同樣染上了一點橙金色澤,那麼純粹的溫度讓風恰到好處地稀釋過,便依舊是個適合散步的黃昏。
迎著風,和夏樹並肩漫步在自清水寺下山的路上,俯瞰路徑延伸的盡頭,城市的輪廓,以及更遠的山稜,都溶在光裡,穿上一層輝煌的金幕,於燦爛的夕陽中模糊。
「……果然很美呢。」
聽見走在身邊的夏樹的低語,靜留微微一笑。「等入夜以後點上燈的話,又是另一種風貌了。可惜今天答應要回去吃晚飯呢。」
「下次吧。」不假思索地,夏樹這麼回答。
「應該會是盆節那時候,到時也帶妳去看五山送火吧。就是夏樹生日隔天呢。」
「好啊。」
這城的黃昏時節不長,或至少也長不過茶碗坂這段路。街道上所有拉長的影逐漸變得淡漠,淺金微明的光澤褪去,距離山腳還剩最後一小段路途時,靜留仰望天空。天幕還未完全黯淡,僅微微渲染上一層夜藍。
薄暗幾乎要吞沒影時,點起了燈。
最初的一盞或可解讀為信號,喚起街道的集體意識,然後便漸次點亮了燈火,擁有絲毫不遜夕日的明亮,照亮她們來時、回去的路,以及彼此的臉龐。
夏樹不知不覺間停下了腳步,回過頭,往背後一路往上延伸,通明燦亮的小徑望去。光芒在那雙眼裡亮著,其實,是很想再繼續注視那張臉龐一會兒的──靜留不得不這麼想。然而,總會有下次的。
「夏樹。」
於是,靜留開口,呼喚她的名字。
「──回家吧。」
「……嗯。」
夏樹不疑有他,只這麼回應,重新邁開腳步。應當是想到山腳的停車場近了,她將手探進輕便的側背包裡,很快找到車鑰匙,交給靜留。
接過鑰匙,在金屬瑣碎碰撞的清脆聲響裡,靜留微笑了。
(完)
= = =
雖然過程中跌跌撞撞(特別是這一回),終於也寫完這個心心念念的故事。
如果只用一句話說,那麼〈坂道〉便是我所能給靜留的,最虔誠的祝福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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